“老班啊,你这是什么意思?说话可要负责任的啊……”田仲亭不甘示弱,拧着劲儿上,“我能得多少好处?我家那么多劳力,才包了个暖气片厂,和其他工人拿一样的钱!我比谁富了?今天你既是提到我得好处,就得说说明白:我怎么得的好处?得了多少好处?”
“别血口喷人,说清楚!”田伯亭跳起来吼道。
几个党员开腔了:“这算干啥?到党员大会上来闹五虎大将吗?”
仲亭瞪他弟弟一眼。伯亭气哼哼地坐下来。
田班轻蔑地扫了他一一眼,又不慌不忙地说:“査明帐,没法査。不过,你是茶壶里煮饺子多肚子里有数!咱村那几项副业:汽车、拖拉机、铁匠铺,修车铺……你一家提点成,还怕富不起来?”
这回,仲亭、伯亭一齐跳起来:“你拿事实!杉仲亭拉起一个低着脑袋的党员,大声喊:“王魁,你是运输队的,你包了一部大‘解放’,你说我提了你多少成?”
那个叫王魁的应付道:“嘿嘿,这说哪去了……”又一屁股坐下去,脑袋还耷拉着,好象叫霜打蔫了的茄子。
“不多你说清楚,你了解情况!……”仲亭越发来劲了。
田班冷笑道:“刚才不是说了嘛,人家都怕你。不过我倒知道有一个不怕你的人,大号杨三喜!怎么,你敢叫他来吗?”
“他不是党员!”田仲亭叫道。接着又补充道!有矛盾,你也知道,怎么偏叫他?”
“我和你有没有矛盾?”
人们把目光集中到问话者身上客郑江东笑呵呵地站起来。田仲亭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郑江东收起笑容,正色问:“你和杨基怎么分成的?我是说那七亩山楂!”
“你敢这么说?是谁在分地前上杨基家游说啦?是谁说好四六开到秋天一翻又成****开啦?……”
“没那事!”田仲亭出奇地坚决。
“去把杨基叫来!”郑江东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马上有个党员站起来走了,田伯亭也跟了出去。屋子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党员们兴奋、激动地交谈着,准备拿出更多的问题来。汪得伍凑近郑江东,悄声说:“老郑,我看这事慎重些好……”
郑江东霍地转过身,朗声说道:““我不信这事弄不出个水落石出!”
田仲亭委屈、怨恨地朝郑江东说:“郑书记,我田仲亭从心眼里敬重你啊!你说话我都听,我有错我都检讨,可这分成的事……我实在冤枉啊!”他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郑江东把脸转向窗外,不去理睬他。
一会儿,杨基抡胳膊甩腿地被领进屋来。他惊恐地张着嘴巴,脸色苍白。他从来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全村的党员都盯住他看!他朝这个点点头,朝那个哈哈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都期待着郑江东提问,然而郑江东依然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不把身子转过来。
沉默了许久,汪得伍开腔了吕“你叫杨基吧?”
“是。大名杨基,外号杨疯子!”扬基讨好地笑着。
“那么,你向郑书记反映过一些情况,是吧?。”
“郑书记上我家吃早饭来,我家没别的,就有鸡蛋。那个情况,嗯,我反映了……我说我家小四是漏网的,犯了计划生育纪律,不过我向大夫说结扎要扎紧……”
“别瞎扯!你和田仲亭合伙包山楂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扬基咽了口唾沫,“没那事!……”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竞站了起来。田班说:“杨基,讲话可得凭良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杨疯子滴溜溜地转个圈,喃喃道:“没有嘛,我记不得这事……没有!”
田仲亭吗心地哭出声来,无限委屈。
汪得伍说:“好了,你回去吧。”
杨疯子又朝大伙点点头,手舞足蹈地走了。
屋里的气氛沉重极了,大家都默默地吸烟。郑江东也在吸烟,还没转过身来。这时候只有汪得伍收拾残局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啊!田仲亭是有不少缺点,但大家对他的看法也不全正确。他在落实生产责任制的过程中得罪不少人,工作作风粗了些,这你们都清楚。情况很复杂。我们当领导的有时候掌握情况也不全面。不过,仲亭啊,你别哭了,别弄郝尿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怎么,批不得啦?”
“还求……郑书记做个主……”田仲亭抽泣着说。
郑江东慢慢地转过身,哈哈大笑。他把手插到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汪得伍不解地望着他,他把纸递过去,不慌不忙地说:“老汪,你看看这个。”郑江东踱步来到田仲亭跟前,讥讽地道,“看来我这么多年的********是白当了,今天差点在你们手里栽了跟斗!”
“田仲亭,你给我老实交待!”汪得伍看过纸条勃然变色,宽厚的胸膛里发出一声低吼。
郑江东把纸条拿过来,递给田仲亭,笑道:“瞧瞧吧,这合同上是谁签的名?你要认不出来,陈所长正好在这里,我叫他送到公安局去鉴定笔迹!”
田仲亭一下瘫在椅子上,胳膊软软的,无力去接那张纸条。
汪得伍站起来,喉咙里咯咯地响着,脸色吓人,一步一步逼近田仲亭:“好啊,蒙唬到我的头上来啦!我真瞎了眼,没看穿你的花招……”
大家都振奋起来,在田班的带领下,连珠炮股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杨基怎么会改口了?”
“你在会前做了什么手脚?”
“郑书记和杨疯子谈话,没有旁人在场,你怎么得到消息了?”……
郑江东安然地坐回椅子上,重新点燃一支香烟。他眯缝着眼睛,透过青蓝色的烟雾,欣赏这个乘胜追击的场面。这很象一个英明的指挥员,经过战场上曲折复杂的变化,终于使战局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了,而他,镇定地坐在指挥所里,观看千军万马向敲军阵地冲锋!……
现在,轮到汪得伍出汗了。
十五
会议到天亮才散。汪得伍当场命令田仲亭停职检查;由田班、杨三喜等人组成一个调査小组,负责调査田仲亭的犯罪事实。党员们情绪激奋,大声议论着走办公室,消失在晨曦中……
郑江东和汪得伍坐在办公桌两端,对着脸抽烟。他们谁也不说话多但眼睛却不时地相互看看。汪得伍早没了昨天的神气步混浊的眼睛老在可怜地询问着,“你要动真的?”郑江东用坚定的目光回答他,毫不含糊!”
电话铃响了。郑江东拿起话筒一听,是县委来的长途,正好找他。话筒里响起李孟华书记的爽朗的声音宕“老郑吗?好容易才找到你啊,我要告诉你一一件事;昨晚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对公社一级的领导做了一些调整,我们汪得伍沟子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纪委庄书记主动要求到沟子来任公社书记,常委会批准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完全同意。”郑江东松了一口气。他好象从一张网里挣脱出来,感到一阵兴奋。
“我们没能等你回来……”郑江东不是县委常委,常委会做决议不必等郑江东回来。但李孟华仍然为此向老书记表示歉意。
“不,不能等了!”
郑江东有些激动。他确实感到不能等了!他真有点儿佩服李孟华多这个新书记一直没有停止斗争,克服重重障碍,及时地做出了决定。现在多他完全理解李书记的意图了,紧张的斗争不容他感情用事,他聪明地、合理地解决了一个个复杂的矛盾!
“郑书记,是李书记来电话了吧?”汪得伍可怜巴巴地问。
郑书记瞅了他一眼,没回答。
“唉,”他叹了一口气,“行了,到头了,我这头老驴该下魔道了。仔细想想,工作中是有不少做错的地方,但都是为了伙计们!讲感情,总得做错事。到头来大家说我是个好人,也就行了……”
这番表白引起了郑江东的厌恶:“好人?为了伙讨们??我说老汪,你别把我当书呆子耍了!你到底为谁?你那十二间房子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里!我对你说,马上给县委写一份报告:你盖房子收了多少贿赂?花了多少钱?嫌了多少钱?一笔一笔都交待清楚!写完了,你就明白你究竟为谁了!”
“这……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汪得伍十分惊慌多但仍然无力地辩驳道。
郑江东冷笑道:“怎么,还要我亮点什么底牌给你看看?你能骗了我,甚至骗了县委,但你骗不过人民!永远骗不过!你以为你比田仲亭高明,可你知道吗,“在你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别耍花招了吧!
汪得伍低下头,一声不吭。
“一个共产党员,不为人民谋福利,去压榨零杨基这样可怜的人,党性哪去了?人性哪去了?这种人的情感还有什么价值?”郑江东停了停,又沉痛地说,“我不和这种人斗争,不尽力量把这种人清除出去,我的情感又有什么价值?我这个共产党员还有什么价值?……”
郑江东沉默了,眼睛蒙上一层泪花。他低下头,随手翻弄着报纸。是的,问题很严重:我们党内不仅有汪得伍、田仲亭这样一批干部,还有为数更多的象他郑江东这样的干部,他们的斗争性和生命力正在一同逝去,成为一群好人,仅仅是些好人!在这大变革的时代,担负着历史重任的执政党,怎么能够不更新自己的肌体呢?好了,雷声响了,快来一场暴风雨吧!在与邪恶做斗争中,我们将获取一种历史价值!
“丁零零……”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汪辞医拿起了话筒,他问了几句,眼睛里放出亮光来:“郑书记,秦部长来电话找你!”
郑江东接过电话,听见了秦部长焦急的声音名“郑书记吗?他们真动手了,把汪得伍撤了,还有几位老同志,都撤了!这简直是在搞派性斗争,你说是吧?”郑江东没做回答。停了停,秦部长又说:“今天我上地委组织部开会,把常委会的决定报上去。赵副县长也到地委参加多种经营会,我们准备一起找地委书记汇报,请他考虑调走李孟华!你的意见很重要,地委书记是信任你的。我们再带上你的意见,就更有力量了……”
“秦山同志,马上停止这种活动!”
“什么?”对方好象没听清,又似乎不相信。
“马上停止这种帮派活动!”郑江东愤怒地喊道,“我马上回县委,我要和你谈谈!”
电话筒里沉默了许久,终于传来了秦部长的声音!“好吧……”
天已大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办公桌上。郑江东焦急地看看手表,在屋里来回踱步。“蓦地,外面传来阵汽车马达声,郑江东奔出门外,看见了送他来的辆吉普车……
“郑书记!”汪得伍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郑江东转过身,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走回来。他伸出手,在汪得伍肩膀上沉重地拍了两下,说道:“伙计,咱们都老了,这辈子还差几步就到头了。
好好走完这几步路吧!”
汪得伍混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来,他痛苦,他绝望,但还是倔强地一声不吭……
吉普车驰过一座座青峰门老人仓山区的白雰还没散尽,丝丝缕缕的象棉絮。早晨的气息带有一种湿润,吸在肺里分外舒适。山风吹开蒿卓树从多露出一块块岩石,那千百种姿态使巨岩获得灵性,好象撩开长发的人脸。郑江东又想起老人头山峰了,他那么渴望见见那位神秘的山老人,向他告别——不知要过多久他才能再回到老人仓。
“到大坝那儿停一下。”郑江东对司机说。
不一会儿,吉普车停下了。郑江东推开车门!蹬上长满棉槐的坝坡。当他看见那片茫茫大本时,他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他又站在这里,站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面前!
这是一个事实。无论你怎么想,这个水库都是一个事实。它本来是没有的,现在被创造出来了。创造并非是绝对正确、绝对聪明的,在一个复杂的过程中,它伴随着无数的错误。但是,如果要避免这些镨娱,徘徊不前,创造就不可能进行。没有水库,这里依然是一片荒山。“我干了!那时我还年轻,还很蠢,但我干出了这件事情!”郑江东在心里自豪地说。假如他当时象现在一榉,前思后想,一分一毫地计算着代价,他可能会避免潜藏的危险,值永远也修不起这个水库。不听孙春来的劝告是愚蠢的,他要是慎重地对待这个劝告多好啊!然而他明白了自己的过失,终日追悔不及,惴惴不安,踌躇着,老想倒着走,难道是聪明吗?他仍然在为百年之后的大坝担心,但他明白了以讴歌更为重要的事实:只要他还活着,他的一切行为都在修建着另外一座无形的大坝;如果他不奋力战斗,如果他躲躲闪闪地计较个人得失,他将在这座无形的大坝中理伏下更直接、更现实的危险!
郑江东心里很踏实,他又变得雄心勃勃!他紧了紧滑下肩头的军大衣,举目朝前望去。老人头山峰耸立在水面的一端,偏着头,注视着脚下的波纹。它似乎只关心沧海桑田的变化,只关心些变化后面的永恒的力。阳光驱尽了雾气,山峰发出亮色来,山老人显示出一种生机……
“老人仓!”郑江东在心里亲切地叫道,“老人仓……”
他转过身,佝偻着脊背慢慢地走下坝坡。一会儿,绿色的吉普车又在盘山公路上疾驰了。
原载《文汇增刊》一九八四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