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无尽的松林,松涛漫卷山峦,喜悦的生命在衵:个山岭上跳动。墨绿的松针甩动着,富有韧性的枝干摇晃着,高高的蒿草抖嗦着……风,在其间穿行,不让它们有片刻安宁,启迪着潜藏得很深的活力。于是,便有了那种声音:“呜——鸣,鸣——呜……”
“爹还没回来。”儿子叹息道。
“好几个夜晚了多他都到山上去……”媳妇翻了个身,说。
儿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沉吟良久:“他在听山。”
“听山?……做什么?”
“是啊,他还能听什么呢?”儿子闷闷地说。
“……我的‘半高跟’先不买了,给爹买个小戏匣子吧。”媳妇顿了顿,“让他听戏。”
“呣。”
当他们把崭新的小收音机送给老爹时,瞎子登高只用手摸索了一番,又漠然塞在口袋里。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对一切都很淡漠。他一天天瘦下去,脸拉得很长,两个眼窝深得骇人。他沉默不语,谁也搞不清是否有了病症。他在家吃了饭就走,终日不见他踪影。
他走在街上,人们都用惊异的眼光注视他发生的变化这可怜的瞎老汉,难道离开他的石磨竟这样的痛苦,这样的难以生活吗?这种惊讶很快转为敬佩:他是多么地他的行为,他的性格,都高出平常人一头。有人甚至计算他一生在磨道里走了两万多里路,为柳怕人磨了几十万斤粮食。这数字简直令人咂舌!因此,当人们着见他缓缓地走过大街时吵便格外敬重地招呼他:“登高爷,吃过了吗?”
高老汉却不愿见人了,他总是拣小路,拣人少的时候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脊椎骨已被抽去,腰老是往下弯。真的,身体里什么地方有毛病了,登高老汉的元气正渐渐泄去,人象霜打过的草似的,很快地枯萎下去他谁也不想见,对啥东西也没兴趣。戏匣子有什么用?他只惦念着一件东西,心怏怏的,想得厉害……
他想他的石磨。
傍晚,太阳打西边平射过来,村子里的房屋忽然变得金灿灿的;朝西的山坡也亮堂起来,原本只呈墨色的丛丛果树,现在也见出点翠绿远山岩壁泛出淡淡的紫光,深玄难测的山谷又吐出浓浓的雪莱……晚饭已经做罢,烟囱不再冒烟,但村子上空那一大片烟雾还凝集着不肯散去,詎斜地笼罩着,仿佛一顶戴偏的纱帽。人们收工回来,弄出了许多声响,那一句半句柳腔小调,那只言片语的交谈,那亲热得近于夸张的招呼问候,无不充溢着一种劳动之余的闲散、满足……
登高老汉这时到了老屋。他打开房门,手指颤抖着摸索起来。他摸遍了墙角门后,摸遍了院里院外,怎么也找不到磨盘。他急了,呆立在院子里,汗珠在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流淌……
他记起来了:是埋在那棵树下。
院子东角长着一棵白果树,很高,很粗,约摸是登高老汉的爷爷旗下的。晚风吹着,扇形的树叶上下翻动起来。瞎子登高摸到一把铁锨,在树下挖掘。他挖得很慢。挖两下,便拄着锨柄沉思一会儿。他好象不是在挖掘泥土,而是在挖掘记忆。
是的,他在挖掘记忆。他在重复许多年前那个傍晚做过的动作。那真是个了不起的日子,“共产主义”忽然到了,村里办起食堂,人人都能到那里敞开肚皮吃饭。石磨自然用不着了。公社广播点了登高老汉的名,要他立即掀去石磨,并把磨盘送到大队去。老瞎子惶惑了:双福说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但他还不敢相信。他拆去石磨,却把它偷偷地埋到白果树下。也是这样一个傍晚,登高老汉持把铁锨,慢慢地挖着,挖着……
有许多地方不对劲。原本双福喊拆磨是喊得最响的,可现在沉默了。人家都在南河修大坝,他却领着几个人在山里收庄稼——那年真的丰收,但粮食丢在地里没人往家搬。过了些日子,公社来了个工作组,说是双福“贪污粮食”,还有许多讲不清名堂的问题,便撒去了他支书的职务。
以后的事情,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出乎预料:粮食作践光了,一场冰雹砸烂了庄稼苗。第二年,******开始了!胶东在北方是一个富饶的地区,人们的记忆中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灾荒。饥饿伴随着恐怖向庄稼人袭来,严酷的现实粉碎了痴狂的美梦。一种由饥饿引起的疾病在山区蔓延,庄稼人一个一个倒下了……
登高老汉一辈子忘不了那可怕的日子。他躺在炕上,两脚肿得水桶般粗,深陷的眼窝终日盯着屋梁,仿佛耐心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忽然有一天,有人叫他到双福家去。他走不动,人们架着他去了。
双福也躺在炕上,他比登高先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眼睛里闪烁着最后的光辉,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老会计捧着帐本,肃穆地站立在炕前。屋子里讲满了人,都是尚未饿死的当家的男人,一张张蜡黄的脸冲着老会计仰起,露出凄惶的神情。
“双福支书没有贪污……没有!”本会计喊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领人收回了粮食,藏起一些没往食堂送,让我悄悄地立了帐,提防粮食吃光的日子!瞧啊,这帐本上记着:苞米二千五百斤,地瓜干五千七百斤……”
“在哪儿?在哪儿?”饥饿的人们打断老会计的絮叨,狂喜地喊叫起来。
双福用手指指身下的炕,又指指屋子的顶棚。
“现在分粮……支书饿了五天啦,可是他一粒粮食也没动……”老会计抹了一把眼泪,又大声喊道,“现在——分粮!”
人们是哭泣着领取这份救命粮食的。
当金黄的苞米、雪白的地瓜干从顶棚取出来,从地窖挖出来时,人们的感激是无法形容的!他们的支书为这点粮食忍辱受屈,自己却饿到濒死也不吃一口,这叫庄稼人怎么感恩呢?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这种时候显示出来:人们分得一点点粮食时,好象溺水者抓到了漂浮物,整个村子里的人得救了,人们有希望度过最可怕的灾年了!他们急切地把粮食装进布袋,牢牢地抓在手里……
双福静静地望着分粮的场面,情悄地与乡亲们永别。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登高说的,登高把耳朵凑在他嘴上,以瞎子特有的灵敏的听觉,辨别出他含混的话语:
“磨……磨……我拆、拆不成了……”
这似乎是他离开人世时最后一桩憾事。他输了,正应了他和登高的赌咒:拆不成磨他先死!可他没说完的话登高都明白:快把磨支起来!现在还不到拆磨的时候!说大话放空炮,还不如瞎子老老实实地推磨!
全村人为双福送殡。长长的队伍跟在棺材后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这哭声是对支书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是对看不见的手所操纵的命运的怨恨。那天阳光格外灿烂,甚至有些象对现实生活的讽刺!人们拚命地哭,用悲哀在阳光下织出一片浓重的阴云。远方,起伏的山岭渐渐地后退,仿佛给这支悲哀而又愤怒的队伍让路……
瞎子登高远远地跟在后面,独自拄着磨棍蹒蹒跚跚地走。他没有哭,深陷的眼窝使他的表情非常严峻,好象在思考一个永恒的问题。当送殡的队伍散去时,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双福的坟前……
太阳缓缓地向西滚去,最后一道光辉淹没在山的巨浪中。月亮悄悄地爬上山冈,又堂堂皇皇地坐在太阳的位置上,村里雄鸡叫了,东方的启明星晶亮晶亮。终于,在山尖上又泛出淡淡的霞光……登高一直这样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沉思的神情始终没有消退,好象雕像上永远不变的表情。在他的周围,是高高的大山;山里传出的“呜——呜”的声响,一直在他耳畔缭绕……
媳妇丽花在巨大的痛苦中觉醒,惊慌地发现登高失踪了。她村里村外到处找,却做梦也没想到她的瞎子丈夫坐在双福的坟前。当回家吃早饭的放牛娃告诉她登高的下落时,她一怔,眼泪竞迸溅了出来。她奔跑着出了村庄,奔跑着越过丈夫听山的巨石,奔跑着闯入宁静的坟地……她用力拉登高,登高却象根木头似的毫无知觉。她叫多她喊,她打他,瞎子依然纹丝不动。最后,她没了力气,一头扎在丈夫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登高也哭了。泪水从他凹陷的眼窝里渗出来,仿佛解冻的冰凌,一滴一滴掉在妻子的脖颈上。这使他终于有了生机,感情的闸门敞开了,半辈子的辛酸苦辣一起从心底泛起来。他放长声号哭,那声音竟象唱歌一般:“啊——啊——啊——”山谷里隆隆地发出回声。多年积压在心头的苦闷得到了宣泄,那山洪般的情感是泪水无法表达的,于是,痛哭变成了悲歌。丽花张开双臂搂住丈夫的脖子,哭得如此伤感,又如此娇憨。他们的泪水混在一起,哭声混在一起,多年隔膜的心也混在了一起……
也是这样一个黄昏,登高摸到了一把锨,在白果树下锨一锨地挖起土来。丽花无声地帮助他,和他一起抬出石磨。石磨安上了。乡亲们又送来粮食——和着许多树皮草根的粮食。面黄肌瘦的人们珍惜地看着转动的石磨,敬重地恭维石磨的主人。登高抱起磨棍,踏上了他熟悉的磨道。他挺起胸膛,自信心又回到他身上。
丽花也象过去二样,用罗一下一下地罗面,踩着他的脚印扫面,用手巾擦他背上、脸上的汗水……这些动作流露出一种温情,登高终于又赢得了这个女人的心。他们之间再没有障碍了,石磨又一次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生活象推磨一样,转了一圈儿,又从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