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忽然动了个念头。跟着扣子上山看看,看那傻小子是怎样把一担担松球摘回家的。晌午,扣子在院子里收拾篓子、扁担,大爷就坐在窗台上搭腔:“真勤快,一晌也不落!喂,今个儿又上哪座山?”
“北金岭。”
扣子走了。大爷坐在窗台上抽完一支烟,远远地跟在扣子后面,进了北沟。山沟里空旷,寂静。一条小溪哗哗地流着。小溪边上,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起伏的群山。大爷顺着这条小路,时而跨溪,时而爬坡,走得大汗淋漓。
大爷隔扣子好远,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的背影。走了一个时辰,扣子忽然不见了。大爷紧赶几步,来到一个长满松树的山坡前。大爷估摸着扣子就在这坡上,便钻进松林里去。这下,他也尝到进蒸笼的滋味啦!闷得他走几步就停下来,大口喘气。最讨厌的数那些松针,一不小心,就在他挂满汗水的脸上划一下,火辣辣、痒刺刺的,真不是个滋味!
大爷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找扣子。走了一会儿,听见左前方有响动。他急忙隐蔽住身子,循声找去。哈,看见啦,傻小子在这儿呢!大爷靠在一棵老松树后面,探出脑袋看扣子干活。
摘松球可不是件好活。这山上,松树都不算粗,象棒小伙子的手臂似的,倒有两三个人高。松球都长在树头上,够不着,又不能爬。瞧扣子怎么干:他把住一棵松树,来回晃动,晃得厉害了,树头弯下来,扣子一把抓住树梢,将松树扳住,另一只手飞快地摘松球。扳松树的手青筋毕露,由于疲劳,微微地颤抖着;摘松球的手好像按了部马达,迅速,准确,松树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松树的弹性很足,扣子整个人好几次被吊离了地面,但他又顽强地把它扳下来。一会儿功夫,他就坚持不住了,手一松,松树弹了回去,摇摇晃晃,渐渐恢复了原状……
扣子呼乎哧呼哧地喘着,手腕上下地活动。他看了看地下的忪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拿过篓子,蹲到地下,将松球一颗一领地捡起来……
大爷看呆了,他从没想到摘一篓松球要出么大的劲!扣子和松树搏斗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也在微微颤抖;松树把扣子在空中一吊,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半空,扣子放开忪树,望着满地的松球笑,他也获得解脱似的长长地松了口气……
扣子又开始晃另一裸松树了。大爷眼前的一切也跟着晃动起来。迷迷糊糊地,他看见几个乱七八糟的情景:饭店里,他和几个酒鬼猜拳行令,手飞快地往外伸……扣子的手迅速地摘着松球……大爷摇摇晃晃走到柜台前,拿出一张拾圆的票子往桌上一拍,高声吆喝……扳树头的手在微微颤抖,扣子的双脚被松树吊离了地面……大爷趴在饭桌上哇哇地呕吐,酒菜吐得满地,散发着臭气……扣子甩着汗水挑担走进院子,松球哗哗地倒入土仓……
突然,大爷倒抽一口冷气,将脸紧紧地贴在老松树上,他的手无力地抬起来,擦去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珠……
扣子可不知有人在偷看他,只管出劲猛于。他摘完了一棵松树,又摘另一棵,手脚一时不停。直到两只篓子都盛满了松球,他才觉出胳膊发软腿发麻,再没一点儿劲了。他多么希望坐下歇歇,让山风吹吹啊!可是他抬头看看天,知道时间不早了下午他还要出工干活呢!
扣子挑着松壳娄钻出松树林。他在溪流里洗了一把脸,又晃悠着担子往山下走去。山坡上长着茂密的蒿草,小道边开着绚丽的野花,花草在烈日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醉的芬芳。扣子叫这种芬芳一薫乡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说不出的舒服。谁说干活是件遭罪的事?每当他挑着担子下山坡,每当他被花草的芬芳薫得发晕,他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不出力的人是永远享受不到这种幸福的!
“呔,留下买路钱!”
扣子踩着石块过山溪时,猛听见有人吆喝一声。他抬起头看,只见溪流中央有一块蘑菇蛋大的石头,大爷正盘腿打坐在石头上呢!
“哈哈哈,傻小子,放下担子歇歇吧!”大爷笑着,怪亲热地嚷道。
“怎么你也上山了?”扣子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候,大爷应该呼呼睡觉的呀!
“逛逛山景。”大爷做出一副山野隐士的模样,道。
扣子放下担子,拢着一棵生长在溪边的大槐树,在树荫凉重蹲下。大爷也从巨右上纵身一跳,落到岸上,径直奔到扣子的身边。树上有几只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溪水淙淙地流着,仿佛在为歌唱家们伴奏。山沟里一片和谐宁静的气氛。
大爷主动找话说:“我说你这傻小子,只有力气,没有脑子。”
“你丢了钱,要想法破案。外国有个大侦探,叫福尔摩斯,人家坐在椅子上动动脑筋,就把案子破了……”大爷咂咂舌头,继续说,“你呢?正和人家相反多不知道动脑筋,光知道傻劲干活,邡不大便宜榆钱的小子啦?”
“怪咱自己把钱丢了,不见得有人偷。”扣子闷声闷气地道。
大爷睁圆了眼睛,惊诧地问:怎么?你真没有怀疑过有人偷钱?你真相信世上都是好人?”
“谁偷?叫我怀疑谁?”
大爷很庄重地说:“这要假设,比方说——我。”
“你?!”扣子吃惊地望着大爷,不明白他的意图。:
“你就没这样想想,大爷这家伙和我睡了一宿,我身边有钱他也知道,难道他不会趁我睡着了下手?他一早上集去喝酒,难道不是用我的三十块钱?……”
扣子低头沉思。大爷两眼紧紧地盯着他。
“你应该这样想呀!这家伙,平日里偷鸡摸狗,不干一点。这回和他沾了边,不是他偷了钱,还会有谁偷?”
扣子听了大爷的话,知道他这回不是故意气他,就把一颗心放下了。他慢慢地摇摇头,道:“不。”
大爷紧跟着问:“为什么不?”
扣子正视大爷道:“我不相信你那么坏。咱俩在一起睡觉,一起拉呱说话,不是挺要好的伙计吗?你也知道,我这钱是给二嫚买衣服的,你还要帮我买呢!你还知道,我,我……喜欢二嫚,你就不希望看俺俩好吗?别的钱,没准你会拿去花;这钱,你是万万不会偷的!”
大爷惊愕了。扣子诚挚的语言、单纯的心灵、使他的内心深受震动!
扣子站起来,好象要走。可是他没有动,又对大爷说:“有时候,我脑子里也冒出些怀疑你的念头,可是,怀疑你,我心里不好受。我就对自己说:不会,不会!真是他偷了钱,他会看着我傻劲,出苦力,一声也不吭?他看我一天一担地摘松壳娄,心里就会好受?”扣子停了停,语调深沉地说,“我不相信。”
扣子走了。他走到溪边,从从容容地挑起担子,往山下走去。
好扣子,嘴不笨,这番话说得带劲儿!
大爷愣着,愣着。忽然,他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叫喊:“真没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扣子头也不回,晃悠着担子,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顺着哗哗歌唱的小溪,走下山去……
九
叫扣子说中了,大爷看着他出大力,流大汗,一天一担松球,心里确实不好受。这种感觉起先很淡歹溪边谈话以后,扣子摘松球的行动,简直成了对大爷的折磨。他再也没法忍受了,他要做一件违背他人生哲学的事情……
又逢集日。大爷搬出他唯一的家产——皮箱,绑在自行车上,径直往集市奔。他要去卖皮箱!他是个浪荡人,他不卖家产又有什么法?
在山乡集市上,这皮箱还真能招揽人呢!大爷到集上把皮箱一放,就围来一群人。不过,这都是些看眼的,没人真心买皮箱。大爷等得心里发急,来回直搓巴掌。好歹有个老汉开口问价了:“这箱子卖多少钱?”
大爷本想讨个大价,这会儿也没那耐心了,张口就要了个不能再少的价钱:“三十。”
不想,那老汉掉头就走,口里喃喃道:“不值,不值!”
大爷急了,一把拽住老头,吵吵嚷嚷道:“你不买也罢,怎么说不值呢?”
老汉见这青年来势汹汹,忙支吾道:“我是说……这箱子旧了。”
“旧了?不旧我就卖三十?你这老头瞧瞧多我这可是皮箱!”大爷把一肚子火,全发在老汉身上。’
“皮箱,皮箱……”老汉是个乖巧人,嘴土应付着,撤出身子,赶快走人。
旁边看眼的,就有人嘀咕了:“这小伙好横啊!”认识大爷的人便接上了话茬:“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金岭村的大爷!”得,“大爷”这名字一亮,真把买卖砸了,看眼的人纷纷散去,只把个大爷孤零零地撇在街旁。
也算大爷有福气,过了一阵子,来了个庄稼小伙子。蹲下就翻捣皮箱。大爷正没好气,开口冲人道:“不买别乱动!”
那小伙挺愣,站起来说:“你咋知道我不买?”
“我这皮箱虽旧,可得卖三十!”
“三十?不贵!”小伙子痛痛快快地摸出一卷钱来。
大爷喜得眼睛都发亮,拍着小伙的肩膀说:“行,你也真算个痛快人!”
大爷接过钱,转身就走。只听背后有人说,“大虎,你怎么和他叨叨?他就是大爷!”只听那小伙大声道,“大爷怎么了?他凭东西咱凭钱,谁怕谁?”
大爷往地下吐口唾沫:“呸!”抬腿要走。可是,他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挪不开步。小伙扛着皮箱走了。集上人头攒动,那皮箱高高浮在人头顶上,好象一只孤零零的船。大爷就在看这皮箱,两道目光好象缆绳似的,拽着那“船”,久久不肯松开……
这只皮箱,是他下乡的时候妈妈给的。妈妈送他上火车,非要亲自提皮箱。老人家流着泪,蹒跚着小脚,提着皮箱挤啊挤啊。一阵阵西风吹来,撕乱了她满头的白发;一阵阵嚎哭声传来,撕碎了她的心……老人家,去世了。大爷再没有亲人了。这时候,他看着皮箱,眼前又浮现出火车站母子离别的情景,眼眶不觉湿润了……
许久以来,大爷蔑视人和人的感情,蔑视人和人的联系,心,冷冰冰的。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只皮箱有纪念价值,自己不该卖他。他有点后悔了。
也巧,大爷在集上转了两个圈,又遇上那个小伙子。
他看着皮箱,更加缠绵,竟对人家说:“伙计,我是不得已现在人家要给对象买衣服,急着用钱,我才走了这步棋。赶明儿我有了钱,再把这皮箱赎回来,三十五十随你要,好吗?”
小伙子听了这话好笑,也没当真,挺爽快地答应了。
大爷自己也没想到,他感情一时缠绵多说了几句废话,竞为以后的事添了不少麻烦!
当下,大爷揣着钱,离开集市,跨上自行车,径直奔回村,他了却了一桩心事,情绪格外好,只盼赶快见到扣子,所以又把车子登得和辆“摩托”似的。转眼的工夫,就望得见金岭村头裸老槐树了。
扣子领着一帮社员锄地多恰好收工回家,两下在老槐树下碰见了。大爷一捏车闸车轱辘“哧”地一下停住了。他也不管人多人少)张口便吆喝:“上车!上车!
扣子诧异地问:“干啥?”
“有情况。你快点!”
扣子以为要把他带回家,犹豫了一下,便跳上车去。想不到大爷就地一个小转弯,带着他就向集市飞驰而去。扣子还扛着锄头呢,急得直叫唤:“停下!停下!”大爷哪里肯听?眼见得就离村远了。
那几个社员站在槐树下,望着他们的背影,可就说开了闲话。这个说:“瞧他俩,越来越热乎啦!”那个道:这号人住在一块儿,学不出好来。”团支书六儿也走过这里,听他们这样说,就帮扣子打个圆场:“不会,不会,扣子可是个老实人!”
一个社员回道:“只怕心眼不够用,叫人家拖下水去!”
六儿望着大道,眉毛渐渐地拧到一起……
那头,扣子坐在车座上,也在发急呢,“喂,你到底要干啥?”
大爷也不回答,一只手伸到后面,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扣子,扣子一看,竟是个红纸包!他拆开看看,三张拾圆的票子,一张也不少!他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爷得意地笑道:“哈哈,大爷我帮你把案子破啦!怎么样,我还跟福尔摩斯学到两手吧?”
扣子拿着钱发愣,一时猜不着这是怎么回事。
大爷说:“咱这就上商店,给你那二嫚买衣服去!”
说话间,车就到了集市。这时,天已晌了,赶集的人都已散去,街上空荡荡的。大爷骑着车多直抵百货商店门口,喜滋滋地拉着扣子进了门,这二人,一个比比划划,一个扛着锄头,模样儿挺滑稽。柜台后面的女售货员们,齐把目光朝他俩射去,捂着嘴直笑。
大爷和扣子来到卖服装的柜台前。那个售货员还认识扣子,笑道:“那天你丢了钱,找到了吗?”
扣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大爷一眼,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
大爷却一本正经地挑衣服。挑了半天,他竟也看中那件桔黄色的,问问扣子,扣子当然乐意。于是,售货员把衣服包扎好,大爷把钱递上去。扣子呢,将包衣服的塑料袋挂在锄杆上,挑着,喜气洋洋地走出百货商店。
回到家,扣子觉得心里不踏实:大爷又是上哪弄的钱呢?他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发现皮箱没有了。皮箱平时放在暗间,大爷的衣服到处乱丢,也用不着它,所以眼皮子底下看不大见。现在皮箱没了,空出一大块地方,反倒很显眼了。
扣子吃惊地问:“你把皮箱卖了?”大爷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那破玩意儿,留着干啥?”
扣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激动地望着大爷,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怎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大爷很有气派地说:“别舍不得!等大爷我有了钱,再去赎回来!”
扣子拉住大爷的手,哽咽着说:“咱不卖东西……咱干活,出大力!……咱,咱去摘松壳娄!”
大爷心里一热一热的,大吼一声:“干!摘松壳娄!”
天上飘过一朵云彩,霞光为它镶了一圈红边,风儿轻轻地推着它,悠悠地向西山浮去……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