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流翠变丑了。她成了乡村里人们所说的“破鞋”。破鞋越美就越丑。有一次她领来个男人,连水仙花都吃了一惊:那家伙就是流翠曾经十分厌恶的赵主任!她毫不知耻地把赵主任领进里屋,放下门帘。水仙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时而在院子里乱转,时而倚着门框发呆。那只大黄猫找她亲近,被她一脚踢开……
赵主任走后,水仙花挑起门帘,看见流翠懒懒地躺在炕上。流翠瞅了她一眼,不理不睬。水仙花眼睛里转起一汪辛酸的眼泪,但她努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你怎么了?”流翠不耐烦地问。
水仙花似乎是跌倒在炕上,搂住流翠的脖子放声大哭。不知是哭流翠,还是哭自己。流翠木木地坐着,坐着,终于也哭了。她的眼泪好象特别细,特别长,从心里流出来,便再也不回头。
浪浪村那条小溪流啊流,明净的水花时时从圆石上溅起,将银色的水珠随意抛洒。水声哗哗,如披散头发的美女子纵情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日夜莫能止。溪流清媚柔软的躯体里,蕴藏着多少骚动,多少激情啊!她轻佻放浪,恣意笑闹,玩弄着枯枝败叶,挑逗着山岩巨石,朝太阳挤眉眼,向月亮唱情歌,毫不吝惜地任青春和生命流向远方!
溪边一座破矮的房子里,生活着另一个女人。嫂子没有改嫁,她带着鸭鸭过日子,默默地守着那两间厢房。天良杀人的消息传来,她拾掇出饭篮,准备以后往监狱里送饭。然而,天良死了。天良最后离家的那夜,给她留下了种子。在悲苦凄凉的日子里,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蒸了一篮子白面馍馍,给胡婆婆送去。这本是不必要的,但她特别虔诚。胡婆婆的话都应验了:“两裸根苗……”天良就这样和她做了一场夫妻。
一个秋天的傍晚,嫂子拖着即将分娩的身子,领鸭鸭去墓地上坟。夕照下,墓地极静谧,仿佛一片真空。侧柏团团笼笼地见不着枝干,宛如套着墨绿色长袍的独脚巨人。坟地边菜园里爬过来的瓜蔓,蛇一般地在墓间盘绕。一些墓冢塌陷了,露出朽烂的棺木;一些墓冢新修起,土的颜色黄而新鲜。这也使人想起长长的行列,前头已行进到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后头则不断补充进新的成员……这个行列永远不会间断,永远不会穷尽。
天良的坟挨着天忠的坟。坟上的草已经枯黄,在秋风中凄凄地抖动。嫂子放下小篓,用一根树枝在天忠坟前画一个圈,又在天良坟前画一个圈。她从小篓里拿出两碗饺子,一个圈里放一碗,口中喃喃道:“这碗是你的……这碗是你的……”好象慈母给孩子分东西吃。然后,她拿出一叠纸,分体两堆,点燃。两道白烟互相缠绕着,缓缓地升上天空。嫂干跪下,对鸭鸭道:“磕头。”鸭鸭站起来,他们在天忠坟前磕了三个头。鸭鸭站起来,望着天良的坟迟疑,嫂子歪过头瞪他一眼,目光很严厉。鸭鸭终于跪下,也给天良磕了三个头。
嫂子捧着一个酒瓶,伺候兄弟两人吃饭。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清水。她隔一会儿,就在火堆旁洒一些,好象往酒盅里斟酒。纸钱跳跃着淡黄的火苗,夕阳的余晖与火光混合一起,在嫂子脸上抹了一层蜡黄。她的眼睛怔怔地瞅着坟墓,目光里尽是忧愁、悲哀。一绺长发垂在嘴角,风一吹,又时时把眼睛遮上。她的肚子圆鼓鼓地凸起,与胸部汇合成巨大的球形,两条腿便显得格外细瘦。她似乎支撑不住沉重的身子,腿不时地挪动着,将重心从一边移到另一边。但她丝毫不敢懈怠,仍恭恭敬敬地立着,隔一会儿洒洒水,尽心尽意地照料两位亡夫的宴席……
纸钱烧完了,按风俗,接下来该是哭坟。然而嫂子没立即哭,蜷曲着两腿坐在坟前,默默地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她想得很吃力,却仍然想,想……后来,她开始哭了,就象山村里一般妇女哭坟样,拖着长声,带着音调一边诉说,一边号哭。但她没流眼泪,只是干哭。眼泪早已流尽,实在流不出来了。于是,就好象没用眼睛,而用一颗活勃勃的心哭泣。
“都怪我呀,我克死了你们——我好狠心呀,克死了两个男人——”
她凄厉地哭喊着,反反复复这两句话。她把生活中的不幸全部归罪于自己。她是真心的,她就是这样理解生活。胡婆婆算命算得样准夕她还能对生活作何解释呢?她服了,她垮了,她只有认命!
鸭鸭坐在妈妈身边,并不哭坟,却扭着脑袋朝柏树那边看。柏树下,有一块残断的墓碑。他斜着眼睛,默默地、久久地盯住墓碑,仿佛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太阳不知不觉消失了,只在西边群岭上留下一圈光晕。从十八盘走过的行人,都听见了嫂子的哭喊。他们停住脚,往坟地看,朦胧的暮色中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黑点。嫂子的声音却如此清晰:“都怪我呀,我克死了你们——我好狠心呀,克死了两个男人——”于是,行人都惴惴地离去,独留下这痛楚的忏驻在山中盘桓……
大青山一切如故。那座古旧的山寨依然阴森凄凉,那座破庵依然住人放羊。春天,凌湾的水边开出一圈黄花,将湛蓝的水面镶上金边;夏天,青龙潭瀑布飞泻,裸露在地表的黑石层披上更厚的青苔;秋天,青龙嘴邡上下裂开的石崖终日咆哮,疾风如鞭抽得七无法安宁;冬天,漫漫的白雪盖住山岭沟壑,偶尔可见雪地上有两行野物的足迹……大青山亘古不变,岁月悠悠,更见出它的沉稳、安泰,教人懂得永恒。
山中有一种气氛,人住久了,就能与山融为一体。莫大叔作古,又有一个小伙子住进破庵。新羊倌耐不住寂寞,就弄来一支唢呐玩。开始吹得很一般。后来渐渐学会了,口气竟能憋得很长。他独自住在大青山中,变得深沉静默,一支唢呐吹出了山的声音。
他常吹一种“娃娃调”。这种调子很欢快,起首一声“哇嗨咿——”便把气氛提了上去,明朗,诙谐,流畅,象金水哗哗流淌。他对着大山吹,山中传来串串回音。他听听,觉得回音里有一种味儿。他就琢磨这种味儿。吹着吹着他把娃娃调吹变了样。还是那样欢快,那样明朗,却多了一层底色,变得深厚,凝重。你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就好象一个人明明在笑,你却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泪花。听久了,你自己也会这样:一边乐呵呵,一边想起生活给你带来的隐痛……
就这样,大青山有了一支唢呐。清晨,当山间的雾缓缓飘过松林,当喜鹊、斑鸠、乌蓝鸟飞出巢穴,当太阳用它玫瑰色的霞光尽染山岩,这唢呐便吹响了!“哇嗨啧——啧——啧——”起首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其间已经婉转:先是激越嘹亮,象是朝阳跳山巅;接着滑润轻佻,象是河里拉上一网鱼,鲜灵灵地闪着银光忽然,音往下一滑,平平地拖着,并微微颤抖,最后极细极细地隐没在湿润的空气里,象是一个病人的灵魂渐渐离开躯体……然后,一段活泼欢快的旋律飞出唢呐,一群年画中的胖娃娃来到凌湾边的草地,”有的翻跟头,有的竖蜻蜓,有的追,有的逃,大青山顿时变得喜气洋洋:但不知怎么,这样明朗的曲调里隐隐地透出暗色多仿佛娃娃们一边玩一边叹息。结尾部分是高潮,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音符渐渐滚作一团,又渐渐拉成长条,一个音藏几个音,几个音揉人一个音,种种情绪混合一起,辛酸苦辣皆在其中。最后只听见一串变幻莫测的“嘟——”在峡谷中飘荡……
这时,一些在山上千活的农民,就静静地蹲在地头听。听了一会儿,他们想起了两个过世的人。于是,他们心中有了一点哀思,纷纷做出评价:
“还是莫大叔唱得好。天良唱得也不孬。那嗓呀,和唢呐差不离……不知他们现在到哪里唱去了!”
他们一直在大青山中唱。
一九八五年三月至十月写于烟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