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东抬头看看天多决定马上赶到李家去。他告别了李力奎,朝装化肥的拖拉机走去。李力奎睁开眼,仿佛有什么事要说,但他吐了一口气,又合拢嘴巴。然而他终于憋不住,脱口叫道:“郑书记!”
郑江东转过身,又回到马车前,“你还有什么事?”
“我……”李力奎用双肘支起身子,嘴旁的黑胡茬颤抖不已,“我有个要求:还让我当支部书记吧!我思想跟不上形势……可我就是这么的也能比李俊堂干得好!就是搞包产到户,我也不会象他那么胡搞!我慢慢想,慢慢看,慢慢学,不会叫时代落下的,也不会拖党的后腿……我不是争官当,可我实在舍不得让集体受损失,实在舍不得让社员们吃亏啊!”
李力奎激动地说着,眼睛里漫出一层泪花。郑江东被他一颗炽热的心打动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我一定向上级党委转达你的要求!……我们太需要真共产党员了!”
郑江东坐在拖拉机上,心里还重复这句话。是的,需要真共产党员!有些人脑袋只会跟着领导的帽子转,不管上级来什么政策,不管自己通不通,一个劲儿吆喝“拥护!”他们根本不关心党的事业,满心想的只是自己的私利。这种人的“支持”、“拥护”又有什么价值呢?倒是李力奎说得对,有些同志即使暂时想不通,也会比这种人干得好!因为他们的心放在事业上,放在人民利益上。
拖拉机开到李家村外,郑江东就叫驾驶员序下了。他独自在田野里走,看看昨夜发生混战的地方。春日的阳光醉人,晒辞人浑弩软酥酥。熏风掠过田野,麦苗翻起白色的叶背,好似绿海飘过一阵白波。田埂上长着一簇簇野草,偶然,草丛中还探出一两枝黄花。田畦中的土干松松的,春风吹过,升腾起肉眼看不见的细尘,使人觉得咽喉干呛。郑江东走了一会儿,发现土壤湿润起来,颜色由白变黑。再走几步,脚下变得泥泞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水渠。水渠的坡沿湿漉漉的,有些地方露出黄色的新土——那便是扒开的缺口,当人们冷静下来后又补上了。新土十分显眼,好象一个个发亮的疤,于是整条水渠显得千疮百孔了。再往前走走,麦田里出现一片片的水洼,遭到践踏的麦苗倒伏在泥水里,杂乱的脚窝把麦田里的土壤搅成一团团泥浆。水渠跟前的田地被积水淹没了,这里的土壤恣意地饮水,这和郑江东刚才走过的干渴的土地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老人仓水库的水特别贵重。这几年连续干旱,百里以外的个海滨城市对水的需要量越来越大,老人仓水库每年要把一半以上的水放到古河里去,再由古河流到海滨城市。省委指示:保工业,保城市!这就又要农民兄弟勒勒裤腰带了。西峰县委把水库里剩下的水实行配给,灌渠两边的公社、大队都能活到水,却都不够使。到处在为水闹矛盾。郑江东记得县南洼区有个老支书跑到水管局哭,哭哭到大半夜,局长没法子,给他的村子放了点水去。那老汉乐得象个孩子,坐在渠边等,水来了,他跟着水头跑。黎明,他把水领回了干枯的村庄……李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计划,水还是够用的。然而在一场愚蠢的冲突中,水,被白白地浪费了!
郑江东的鞋上沾满了湿泥,脚下“呱唧呱唧”地响。他的步履越来越沉重,消瘦的上身也佝偻得厉害了。他回到老人仓山区,老师在追忆过去,老师在寻找他个人情感上失去的东西。同时,他又在现实中看见了另一组图象:石屋里青年们愤慨的控诉,杨基家那顿可悲的早餐,眼前这条千疮百孔的水渠和汪汪积水……这些现实的图象和缠绵悱恻的回忆激烈地冲突着,要把郑江东强拉出来,要他摆脱个人情感的局限,象过去那样站出来斗争!他沿着水渠一步步地走着,那颗沉睡已久的雄心有力地跳动起来,仿佛擂响了战鼓。“沟子的形势不稳啊!”李孟华的基本估计是对的,他的许多做法也是对的。郑江东是一个老战士,他要和现实世界的邪恶力量做斗争!他深感内疚:眼前的一切损失和他内心深处那种隐秘的、含混的感情有着某种联系。他看清楚了:当他在计算自己为事业所付出的代价时,当他力图弥补这些代价时,他又付出了新的代价——人民的利益!现在,他在田野里走,春风吹醒了他的头脑,********郑江东复苏了,他又在更高的意义上否定了普通人郑江东!
郑江东抬起头,眯着眼睛向远处的群山眺望。他似乎又看见了老人头山峰,又看见了那只细长的眼睛。这次,他感到山老人的表情里暗含着讥讽,仿佛在嘲笑他那么困难地接近谜底,那么困难地进行精神上的升华——当然,这都是想象的,在郑江东所站立的麦田里看不见老人头山峰。
十二
郑江东跨进大队办公室时,汪得伍正在打电话,他那宽阔壮实的脊背冲着门,看不见郑江东。“喂喂,周局长,这事研究得怎么样了?……嗨,再放一百方水吧,买我个面子吧!还能叫李家社员饿肚子?……水泥?明天送去!”
“嘿嘿,郑书记……”李俊堂站起来,笑嘻嘻地打招呼。他似乎有些难为情,扭着身子去捏那顶洗得发白的单军帽。
郑江东觉得这人身上好象没骨头。
汪得伍放下电话,望望郑江东,又狠狠瞪了李俊堂一眼。郑江东在屋角落一一把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他的严峻的神情给两人很大的压力。
“你走吧,弄些饭送来!”汪得伍厉声道,“下午开个支部会,把我的意见传达一下!”
“好!”
李俊堂走了,走到门口,汪得伍憋不住又骂起人来:“草包!就怕断条腿吗?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李俊堂觍着脸儿笑,边走边念叨:“草包出大汗,能撑不能干……”
汪得伍急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郑江东开腔了:“谈谈你的意见吧。
“罚!”汪得伍的大巴掌有力地二挥,不治治还行?今天罚五十;动手打架罚一百!反了他们,不治治还行?今天抢水,明天没准要抢粮呢!”
郑江东腾地站起来,把一大截烟塞进烟灰缸,用力一拧。他慢吞吞地问:“支部书记李俊堂罚多少钱?”
“他没扒渠,没打架,不罚。但是得狠狠擂!”
“因为他跑了?因为他给你丢脸了?”郑江东瞅着他问,“在这次抢水事件中他就负这么点责任?主要错误在群众喽?”
住得伍低下头去:“在我。”
“我看不错!”郑江东提高嗓门道,“你用了个什么人干支书?春灌小麦多大的事?责任制才落实不久,多少问题要解决?他竟叫社员拈阄!开玩笑,乱弹琴!……啊,花生公粮按人头摊,他省事,人家没种花生的社员得上集花高价买!……”
“责住在我。”汪得伍闷闷地插了一向。
“在你怎么办?也罚?罚多少口”郑江东越说越火,“你不甪往身上揽,揽到你身上就没事啦?现在都学会这一手了,‘责任在我!’群众的损失怎么办?”
汪得伍再不吭声了,脖子一拧,咬着牙挨批——这是他拿手好戏。
“你倒有办法,又到水管局弄来宁水,罚罚群众,擂擂支书,事情就抹干净了,形势一派大好!,对不对?我问你:为什么用李俊堂这样的人当支书?你不知道他是草包吗?为什么就觉得用草包称心如意?你说!”
汪得伍不说。
“你看沟子公社哪些大队支书是好的、比较好的?哪些大队支书是不称职的,甚至是坏蛋?你倒开口呀!汪得伍,你答应一声!”
“呣!”
突然,屋子里沉寂了。郑江东觉得这情景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是的,他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过去。过去他就是这样叫汪得伍,汪得伍就是这样答应的。他们正是在这种急风骤雨般的批评、斗争中,建立下深厚感情的。郑江东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心底深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火,抽着……
“这些日子,我住在红星村,真是看了不少,想了不少啊……你知道杨基这人吧?就是杨疯子。他有舞蹈病,手脚都不顶用了,老婆也有病。生了那么多孩子,欠了那么多钱。他这人不太懂事,不知道怎么做人,怎么过日子。
你上他家看看吧,谁看了谁心里也难受……就是这么个可怜人,田仲亭也不放过。他表面上照顾杨基残废,分给他七亩山楂,暗地里却要四六开提成,剥杨基的皮!”
汪得伍叹了一口粗气。郑江东的语调沉痛起来:“我想,咱们都在干些什么?我这老********,现在还是人民代表大会的头,都在于些什么?住医院,聊天,斗心眼……我……我怎么了?我年轻时可不是这个样啊!那时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现在一滩烂泥放在眼前,就把眼睛一闭装看不见。唉,人啊……我真希望有一股力量来冲击下,要不太憋气,太闷人了!你说不是吗?整党整风,上下都整,把咱们也整一整!端起一盆水从头冲到脚,把污泥灰冲个干净……多好啊!”
‘“嗨,我这人就不爱听大道理。”汪得伍扯着粗嗓子道,“你就直通通地来个指示,怎么办?”
“整顿队伍,田仲亭、李俊堂这号人马上撒掉!”郑江东斩钉截铁地说。
“整顿?还不知道谁整顿我呢!嘿嘿……”汪得伍苦笑道。他又沉下脸道,“有点问题就撒,谁来干?现在找个基层干部难死了,扒开裤子看看,屁股土都不干净!”
“我看李力奎就比李俊堂强!他思想跟不上,总还有点党性,不会领社员去拈阄!”
“李力奎?”汪得伍气呼呼地站起来多“不行!别看他昨夜表现不错,这人是个野心家!”
郑江东冷冷地瞅着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李力奎不让你多占宅基,是吧?”
汪得伍被刺到疼处,脸涨得紫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妇女挎着篓子走进办公室。她是来送饭的。饭菜很丰盛:大馒头,炒鸡蛋,葱爆肉,还有两瓶啤酒。郑江东饿了,拿个馒头吃起来。汪得伍却满屋子乱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先吃饭吧。”郑江东说。
汪得伍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地转过身,奔到郑江东面前。他的眼圈红了,眼珠上蒙着混浊的泪水,厚嘴唇颤抖着,半天才说出话来。
“郑书记,你知道我的病根,我这人小农意识太重……可我不是为了占点小便宜才为李俊堂说话。做人要讲义气,我的部下我都得保!你想想,人家鞍前马后跟你干,你动嘴,人家动腿,到时候犯了点错误,你把脸一朝,登了人家,那不是推完磨杀驴吃嘛!我下不得手去!咱把话挑明了,这些支书都是和我工作多年的同志,都是我的伙计,有天大的错我顶着。赶明儿你们把我撤了,你们再自己动手整顿吧!”
郑江东慢慢地站起来,目光直射汪得伍。汪得伍毫不示弱,迎住郑江东的目光逛逛地站着。屋子里一片沉寂,空气似乎也有了重量。
“咱们都是快下台的人了。你讲空头理论,叫人整下去了,人家还笑你书呆子。我这么着,就是倒霉了,伙计们也说我是条好汉子!……老伙计,你好好想想吧!”
郑江东觉得眼前这个人急遽向后退去,退得那么遥远,他没想到汪得伍会这样想,他们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弥合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都讲出来了,讲得痛快。咱们没话说了,都讲尽了。我要走我的路,按我的信念办事!过去些事情……不能再妨碍我了!你不理解我,真遗憾,但没有办法……”
“我得走了,回公社。”汪得伍说。停了一会儿,郑江东没什么表示,他独自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站住脚,感情深沉地对郑江东说:“这些年,你对我好,我知道,都记在心里……一辈子忘不了……”
汪得伍转过矮小壮实的身子,大步走下台阶。郑江东站在门口,太阳照耀着他花白的头发。这时,在他们之间忽然插进个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喊:“郑伯伯,汪大叔!”两人一起看她,那姑娘是双双。
“俺艺品厂把花边活儿分散到各村做,我来看看她们做得怎么样。”双双把头一偏,姣好的面容焕发出幸福的光彩,小李在家炒菜呢……他最会炒菜!”
汪得伍瞅着郑江东。
郑江东走到双双跟前,疼爱地摘去一根沾在她肩头上的白线,缓缓地摇头道:“不啦多郑伯伯今天有事……”
双双噘起小嘴,不高兴了。汪得伍用低沉的喉音道:“走吧,你郑伯伯有空会去的。咱们先坐车走吧!”
吉普车开了过来多汪得伍拉开车门,和双双土车去了。车门关上了。马达发动了,双双忽然拉开小窗喊:“郑伯伯,你还不知道我妈的坟在哪儿吧?就在村北的小山岗上,朝南,坟头长着一棵小白果树……”
车开了。汪得伍隔着车窗看了郑江东一眼,那目光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东西。车驰出村去,后面扬起一团尘土,郑江东眼前变得朦朦胧胧的了。他觉得一阵惆怅涌一上心头,又好象有一张无形的网羁绊着他,难以摆脱。这张网是他自己织成的,现在又要他靠自己的力量冲破。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笛“难,真难!”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屋去……
“郑书记,上我这儿坐坐吧!”三宝站在他的理发店门口,轻声地叫道。他讨好地笑着,眼睛里闪着机敏的光亮。刚才,他偷听了郑江东和汪得伍的争论(其实他从早一上起就一直在偷听),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郑江东心里烦闷,觉得和这个有趣的乡村理发师聊聊也好,便走进屋去。三宝让他坐在充当理发椅的那把老太师椅上,捧上一壶“糟烂”茶叶,敬佩地道:“郑书记,你为小民说话,你的话在理……我也偷偷在水瑟上上扒了个口,着急浇小麦啊!这事情俺做得不对,可怎么能罚款?那个李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