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摇头:“不行,娘,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而且这一切都是二叔干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还的。”
母亲突然跪倒:“他不能跟你走,他不能走,求求你绍明,娘就求你了行不行啊!”
我愣住了,真真切切地愣住了,母亲是在向我跪着呢宁我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一定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们,他们算些啥呢?绍明,你二叔,你二叔可是……”
“不,不要,你不要说……”二叔无力地央求。
“不,我不能再瞒下去了。绍明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母亲流着泪道: “我不能眼看着让你死在绍明手里,你快说话呀!”
油罩灯的灯光不明亮,但我分明看到二叔那张曾经让我非常厌恶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拿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母亲是那么无助地抽泣着,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被摧折的梨花。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杏儿。
十几年前,当我和杏儿一般大之时,因为怕狗怕猫,她也会时常大惊小怪地扑到我的怀里,而我也会勇敢地撑挡起她的保护伞。而如今,她却已经静静地躺到了那片黄土地里,像秋风下的一片无声无息凋零的树叶。
我用力地将母亲拉起来问她道:“娘,这到底是咋回事?你为什么要护着二叔?”
母亲低垂了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绍明,绍明他,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我完全被这意外给震晕了。二叔是我的亲生父亲?不不,这不可能,母亲是不是想要保住二叔的命才这么说的?这是谎言,肯定是母亲为挽救卑鄙的二叔而制造的谎言。
“不要骗我,娘,我不会相信你们的。”我喃喃自语道。
“绍明,娘不骗你。绍明,知道娘跟你二叔,不,跟你爹为啥好吗?娘当时根本就不愿意跟你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他当时可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娘想自己嫁人,可是你姥爷不同意,他说那死鬼虽然年纪大点儿,可他家里有地有钱,还有好几百亩地呢,那么一份大家业,别人想都不敢想,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为了这事儿当时我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没有犟过你姥爷。自从嫁到陈家之后,娘的心就死了,一切不闻不问,听人摆布,那时娘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啊!后来你二叔,就是这个站在你面前的你亲生的父亲,他从关东回来,看娘在家里过得不顺心,便处处照顾娘,娘想不到进了陈家门会遇到你二叔这个人,娘这一辈子的快乐可都是你二叔给的啊!你现在明白了吧?你的确是他的亲儿子,娘真的没有骗你呀。”
知道什么叫五雷轰顶吧?那时候我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个一直在我心里受我排斥的男人会是我的父亲?曾在儿时,他是那么关心我啊大冬天里,只要有来卖糖葫芦的,他总是一溜小跑地到外面去给我买回一串一串的糖葫芦,一把一把地往我衣袋里塞冰糖。夏天,他带着我到野地里找知了猴,给我摘一咬一口蜜的甜瓜,他对我的爱好像真的是始终如一。可是我,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却对他一直充满了憎恨呢?现在我还能下得了手吗?
“不,不,天哪这到底是忽么一回事啊!”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杏儿是二叔的女儿,而我又成了二叔的儿子,那我和杏儿又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妹。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老天能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呢?
冥冥中,夜空中有人在喊:“绍明哥…… 替我报仇!”
是杏儿的声音。鲜血,如花的生命。我蓦地二惊,回到现实之中。
“那我的同学范斌呢?杏儿呢?那些死去的村民呢?他们到底是咋回事呢?”
“他们?事到如今我也还有啥可瞞的了。绍明我就跟你说句实话吧! 我是既根日本人又根共产党,日本人在咱这儿明抢暗夺,那是一帮喂不饱的狼啊!而共产党呢?那帮穷鬼整天跟他们混一块儿,闹到最后,还不是想抢了分了咱这份家业吗?你要知道,这可是我和你娘几十年的心血啊!?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我要把他留给我的儿子,我不可能容忍他们毁了这个家的!所以,所以我必须要借日本人的手把他们都给除了”
“可是,杏儿应该是无辜的吧?”
“她?我本来没让日本人抓她的,可是我说了也不算哪!我到今天才知道杏儿也是我的女儿哪!要早知道我能这样干吗?杏儿,爹这是干了些啥呀!”
二叔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同时不停地抽动着。他的两眼渐已无神,呆滞地仰望着天空,两手竟也在发抖,仿佛突然之间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即使他真是我的父亲,如果不是他做错了这一件事,而只是与我母亲有那么一段难以启齿的历史,那我可能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真的说什么也都晚了。
“我们,我们走吧!我想请你亲自去跟他们说清楚这一切。”我满脸是泪地对二叔,不,对父亲说。我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耻辱,我想杏儿在九泉之下也会有如此感受的,即使他是我们共同的父亲,但我不能自私到不给死去的人一个交待。我害怕那从心头突然泛起的亲情会扑灭我复仇的火焰。
二叔长叹一口气,跟着我出了门。此时,母亲早已颓然倒在地上,双眼长泪直流:“我咋会跟了你呢?我真是瞎了眼,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那!”
我不敢再看母亲一眼,在母亲的眼光下,我会丧失意志的。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唤着驱使着我,叫我必须坚持正义,叫我一定要给死去的父老乡亲一个交待。
村外路上,我和二叔一前一后朝义地走去。
天空中的半月已偏向了西边,照着整个夜的世界都雾蒙蒙的。白天积攒的暑气也消失殆尽了,空气不冷也不热,给人一种很湿滑的感觉。
借着月光,我和二叔一前一后来到离村有一里多远的义地旁。在义地旁,我们停住了脚步。
“绍明,动手吧!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要好受些。”二叔背过了身去淡淡地道。
枪早被我的手攒出了汗。可事到临头,我竟然不知该如何下手?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啊!如果……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我脑海里,如果就此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和母亲一起远走高飞?对,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可是他们能上哪儿去呢……
我脚下突然一滑,一步却踩进一个土坑里。借着月光我一下子愣住了,暗淡的夜色下眼前却现出三座新垒起的土坟。命运竟然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黑暗中,仿佛有三道鄙视的目光一直在向我投射着。
可是,我的确下不了手。
却在此时,一个大胆而荒唐的主意冒上了心头!
是的,就在这生与死的边缘上,我很坦然地决定叫他一声“爹”,并把那把抢,连同生与死的权力一并交还到他的手里。是他让我来到这个世罪上的,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比我更有权威。或者,如果他把我的生命索还回去,对我倒还是一种解脱,一切的负疚都会随着生命逝去,即使我不能够在地狱中得到超生。
我为当时冒出的这样一个想法而自豪。然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主意!
“爹!我现在叫你一声爹,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以后要么我走,要么你走。你现在自己选择吧!”
我把枪扔到引也脚下。
父亲默默地从地上拣起了枪。
我缓缓地掉转头,背过身去。
我不希望看到父亲的悲壮形象。我只是希望父亲从死亡的阴影中逃脱出来。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失。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声公鸡长鸣。我的意志似乎又一次开始动摇,我想就此给父亲一个解脱也未尝不可,真的就放他走吧!就让他走得远远的,以后肯定没有人会知道的。天下如此之大,他到哪儿去苟活一生不可以呢?
可就在此时,我却听到父亲一声长叹道:“好了绍明,你能叫我一声爹我这一辈子知足了,人活一世,一旦走错了一步,真正是追悔莫及啊!如果还会有来世的话,我会做一个好父亲的,一个不会再让你感到失望的父亲!”
“爹……”我泪流满面地蓦地回头。
晨光中,我看到父亲颓然倒下,那把乌黑的勃郎了手枪枪口还在他手里微微散发着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