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从道心生疑窦,想:“小两口子聚少离多,见面不久咋就想离开呢?不可思议!她来贡院时间虽短,但已知晓科考的些底细,此时若让她离开,岂不多了一道透风的墙?这太不符合时宜了。”
想到这里,他开口说道:“王夫人初来乍到,怎么就焦急离开呢?但住几日无妨。夫妻相聚,居无多时,既来之,则安之,住之、乐之嘛!”
张茂则何尝不是如此之想呢?也急忙说道:“王夫人,科考结束之前,你那里都不要去,留在这里是最好不过的去处了。”
“可我在这里,无所事事,只有添乱,还是走了的好。”敫桂英坚持非走不可。
张茂则直截了当地说:“夫人不必再多言了,贡院进出是有规矩的,科考不发榜,谁也离开不得的。你就安心住吧。”敫桂英无奈,只好顺水推舟,说:“如此说来,只有留下来了?”
“是的!这就对了嘛。”沐从道放下心来了。
但是殿试呈文签押的事,令他急不可奈。他想找王俊民单独交谈,但嫌敫桂英在跟前,很不方便,于是说道:“王夫人,请你留在屋里歇息,我们和康侯到外边去,有件事要商量一下。”敫桂英对夜出屋外有点担心,说:“沐大人,天色已晚,有话就在屋里讲,我回避就是了,何必到屋外去呢?”
“这个与你无关,你不必多言。”沐从道说罢,招呼王俊民。“康侯,请吧!”
“走。”王俊民一边答应,一边对敫桂英说。“去也无妨、夫人不必多虑。”
王俊民暗想:“反正自己心中无事,不怕鬼叫门。”于是坦然出门,跟随张茂则和沐从道,向不远处的御碑亭,健步走去。
敫桂英目送三人离去,抚摸着袖兜里的信函,心中焦虑不安。
月朗星稀。月光下,御碑亭巍然屹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
张茂则与沐从道领着王俊民,缓步来到御碑亭前。
“就在这儿留步吧。”张茂则似乎笑容可掬。“今晚,咱们就在这御碑亭前,打开天窗说亮话。康侯啊,明日就到了殿试的期限了,呈送的名单和公文,不能再往后拖了。你、我、他三人,有缘同朝为伍,说来也是一种缘分吧。你与沐大人又共为主考官,今科所要推举的状元张仲,乃是我的侄子,也算家门有幸吧。望你能善解人意,瞻前顾后,成人之美。如此,则上不辜皇后之命,下不负考生之望,中不亏同僚之谊,可谓三全其美,你何乐不为呢?”
“公公所言极是。”王俊民听了张茂则那充满人情味儿的番话,难免让人不动情,心里很佩服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但他毕竟是为一己之私,这并不能动摇自己“公行天下”的铁石心肠,于是不卑不亢地说道。“不错,我们皆系朝廷命官,又同朝为伍。然而,忠于职守乃我辈共同之天职。今古史鉴,天下兴亡,既在君,且又在臣。为君当严肃国法,广纳贤英,拔栋梁之才,弃腐庸之人,以固国本;为将当整饬军纪,赏忠勇之旅,罚亡叛之卒,以扬军威;为相当整顿吏治,奖清正之官,惩贪腐之徒,以振朝纲。如此则天下归心,国运昌盛,否则国将不国,天下必亡。今年科考,你身为皇后近侍,窃密泄题,徇私荐状元,违国法而悖情理。我身为考官,若苟同君之意见,你的侄儿张仲自然可以好梦成真,可许将等出类拔萃的国之贤才,何人为其鸣不平呢?今我们同朝为官,负王命而载民望,理应光明正大屋贤举能,克一己之私而奉天下之公,惟有如此方可上应天命,下合民意,否则,岂不是欺君罔上,愚民惑众,徇私舞弊,辱没使命,丧失道德吗?”
张茂则听后,哑口无言,气得直打哆嗦。沐从道听后,也元言以对,恨得咬牙切齿。
沐从道色厉内荏,强词夺理,说:“康侯,你虽有一副伶牙俐齿,但请不要高谈阔论了。无论怎么说,今日你面对科考大事!态度消极怠慢,有故意不作为之嫌,难道不是在玩忽职守,抗拒王命吗?”
张茂则冷嘲热讽,反咬一口,说:“康侯,别认为你是前科状元,自命清高了。杨荆公的金如意和银票,不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吗?曹皇后要你一并上呈,而你藏匿不交,莫非企图贪为己有?如此岂不证明你既不忠又不廉,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佞臣贯官吗?”
公正廉明的王俊民,反遭此等侮辱,心中委实窝火,但他从容不迫,反戈一击,说:“二位前辈是否妄自尊大,太过武断了!须知这人间黑白,天下是非,是自有公论的,青史当记,黎民可辨,岂是谁人可以一手遮天,矢口蛊惑,肆意诽谤,妄加定论的吗?俊民忠肝义胆,苍天可鉴,不在意、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但晓得这殿试大事,非你我可任意操纵,也非皇后一锤定秆、乃理应由皇上亲自明察钦定。舞弊者可得逞于一时,但不能猖狂于永久。天日昭昭,人世间无论何种蝇营狗苟,终将大白于天下。望你们不要心存侥幸,一意孤行,而应当审时度势,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才是。”
张茂则气急败坏,说:“不要鼓唇摇舌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沐从道咬牙切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王俊民大气凛然,毫无惧色,说:“你俩不必煞费苦心了!想我王俊民的秉性,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为人不存奢望,治事无亏于心,处世从不低眉弯腰事权贵,立身更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古人有云:‘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奉劝你们不要泯灭自己的良知,及早将殿试筹办之事复归正常,你我皆出以公心,尊重言齐大人的意见,共同举荐许将为状元,如此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黔驴技穷的张茂则与沐从道,听了这番话后,彻底地绝望T,内心里既恨且怕,惶惶若丧家之犬,面面相觑。张茂则怒发冲冠,恨之入骨;“好端端的美梦,漂亮的如意算盘,全都被他打乱了!”沐从道心急如焚,心里咒骂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顽固家伙,应当千刀万剐!”
正在二人惶恐不安、手足无所措时,忽然一个侍从前来报告;“曹皇后让我禀告大人,韩琦宰相奉皇上之命,欲亲来贡院视察。”
沐从道和张茂则一听,大惊失色,不寒而栗,连忙凑到一起嘀咕。
“天绝我也!”沐从道一声哀叹,急忙问张茂则:“这可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不能让王俊民见到韩琦宰相,他知道的太多了。对我们来说,王俊民活着就是一个天大的祸害。”张茂则决心来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沐从道也利令智昏,点头说道:“对!事不宜迟,宁叫人负我,莫叫我负人!免得后悔都来不及!”
于是,张茂则狞笑着,走上前去,对王俊民说:“康侯,我们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可你仍然执迷不悟,顽固不化。今儿,我最后问你一遍:这呈文上的字,你签还是不签?这金如意和银票,你交还是不交?”
“白日做梦去吧!为正义俊民宁愿玉碎,也不瓦全。”王俊民义正词严地回答。“这就休怪我等无情了!”张茂则说着,转身厉声命令道:“将王俊民捆了!”
隐藏在身边的侍从们,闻声而动,“呼”地一下,如狼似虎地拥上前去,将王俊民五花大绑,捆在御碑亭的石碑上。
“卑鄙,无耻!”王俊民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声怒斥,但切都无济于事。
张茂则咬牙切齿,随手掏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裁纸刀,照王俊民的脑袋上一挥,恶狠狠地说道:“王俊民,今儿你不签不交,就一刀一刀宰了你!”
王俊民视死如归,说:“我死不足惜,虽死而无憾!但你们的阴谋是绝不会得逞的!”
“你这个孽种!死到临头心不寒,简直是个白痴!”张茂则怒不可遏,歇斯底里大发作,说了一句:“我叫你嘴硬!”遂举起手来,挥刀向王俊民的胸膛上猛力刺去。
“畜生!衣冠禽兽。”王俊民怒目圆睁,大声斥责,疼痛难忍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殷红的鲜血,喷溅到石碑上,哗哗淌进大公碑下的石缝里。
王俊民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动了在会经房院内守望的敫桂英。
“不好!”一种不祥之感,顿袭敫桂英的心头。她“呼”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往门外冲去。
“站住,别动!”守门人上前阻拦。“夫人那里也不要去。”
“闪开!”敫桂英舍死拚命,使尽平生气力,推开守门人,冲了出去,火速奔向御碑亭。
来到御碑亭前,她一眼看见这凄惨恐怖的情景,立刻惊呆了,禁不住悲愤交加,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厉口申斥。
“王俊民身犯何罪?你们为什么要杀害他?”敫桂英怒火中烧,手指张茂则,大声地质问道。同时,斥责怒骂道:“强盗!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豺狼!欺天枉法,残害忠良,不怕天打五雷轰,遭到上天的报应吗?”“你问这报应吗?是会有的。”张茂则阴沉着脸,呵呵冷笑道。“日前不是对你说过,宫里要上演的那出戏,冤魂厉鬼不是要去报应那个负心汉吗?看来,这出戏文是改不了、撤不下的啊!因为你没有劝好你的丈夫,只有对不起了。”
“呸!奸臣贼子,我夫俊民一身处正,光明磊落,却遭到残害,你们人心何在?”敫桂英手指张茂则,怒不可遏。敫桂英一边哭喊着,一边奋力向王俊民扑救。几个侍从上前阻挡,沐从道也亲自伸手去撕扯硬拉。就在阻拦撕扯中,沐从道的手抓到了敫桂英衣裳的的袖兜,触摸到里面藏有纸卷,遂大声喝令:“住手!”
众人不知所措,罢手停下观看。沐从道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瞪着双眼,箭步窜上前去,一把从敫桂英的衣服袖兜里掏出那张纸卷。打开一看,正是王俊民亲笔写的那份奏折——《嘉佑八年科考弊案疏》。
敫桂英见奏折被搜出,心急如焚,却眼睁睁地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只好大声呐喊道:“你们窃题泄密,徇私舞弊,天理难容!”沐从道瞪大眼睛,看完这份奏折,嘴巴都气歪了,恶狠狠地说道:“好大的贼胆子!竟敢上书告御状。”
没等沐从道看完,张茂则抢先一步,上前观看。看罢之后!脸上立刻充满了杀气,两眼寒光逼人,凶神恶煞般地说道:吥自量力的家伙!”遂转身手指敫桂英,命令侍从:“把这个贱货一起捆了!”
侍从们一拥而上,将敫桂英绑到了石碑上。巍巍御碑亭,赫然缚两人。月光犹不知,竟是状元夫妇。王俊民和敫桂英遗憾至极,眼睁睁地看着奏折被控去,对月外传达信息的希望破灭了,只好无可奈何地徒然相觑,沉默以对。
张茂则气得来回踱步,然后走近王俊民,说:“康侯,想让你的妻子,给你陪决吗?”
王俊民忍着疼痛,说道:“奏折乃我所写,万事皆由我一人承担,与夫人毫不相干。你对一个弱女子下毒手,逞得什么威风?算得什么能耐?有本事、对我来!”张茂则逼近王俊民,说:“那好。你死到临头了,我最后问你一遍,这殿试的事,就这样了结了吗?”
王俊民视死如归、正气凛然地说:“张茂则、你认为用这种血腥的手段,就可以逼人就范、使舞弊的阴谋合法得逞吗?你看错人了,也打错了算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已到,一切都报!”
“好厉害的一张嘴呀!你看这刀子厉害,还是你的嘴巴厉害。”利令智昏的张茂则,紧握刀把,猛然用力,一刀刺向王俊民的心脏。
“阉贼!”王俊民惨叫一声,脸色骤变,头颅一歪,身子一软,霎时间殒身丧命,魂归苍天。
“俊民——!”敫桂英声嘶力竭,一声长嚎,泪如雨下。但她的身体被缚着,丝毫动弹不得。
殷红的鲜血,浸透了王俊民的衣服,染红了身后的御碑,流遍了足下的石阶,淌进了阶下的石缝。
沐从道见状,心中惶恐不安,上前对张茂则说:“不能让他立刻死掉。金如意和银票,还没有下落啊!”
“别抱幻想了!他到死也不会说出来的,留着活口只能是个祸根。”张茂则说着,顺手把刀子放在旁边的石栏杆上。
敫桂英紧咬牙关,双眼紧盯着那把杀死丈夫的屠刀。那刀子上,鲜血淋漓。
张茂则气未消,恨未解,转身问鼎桂英,说:“敫桂英,看到了吗?这就是不识事务者的下场。说!金如意和银票,到底放在哪里?”
敫桂英心中冒火,怒目而视,沉默不语。
沐从道走上前来,说:“夫人好糊涂啊!为什么对丈夫见死不救呢?难道你是一副铁石心肠吗?现在,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何去何从?请你仔细考虑,谨慎选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歌桂英,暗中思忖:“今日我夫妇,身陷奸贼佞臣之手,如在囹圄,已在劫难逃。我若求生,并非难事,只要一开口,将身边御碑下石缝的藏物说出来即可。然而,我怎能苟且偷生,为虎作伥,辱没丈夫的一世清名呢?俊民既已死,我生有何益?为妻宁愿伴君殉葬。虽然死神已临头,我却又有何惧哉?让我们到天堂里去相会吧!我只有死得轰轰烈烈,才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她一边思考,一边将目光盯住张茂则放在石栏杆上的那把带血的刀子,顿时打定了主意。
“桂英经再三考虑,已经想好了。”她终于以平缓的口气开口了。“你们想要的东西,不就是金如意、银票,还有本章吗?我的确知道它们放在那里。”“对,就是这几样东西。“快说,都藏在哪里?”沐从道和张茂则一听,喜出望外,趋之若骛,一齐走上前去探问。
敫桂英从容不迫,说道:“给我松绑!”沐从道喜不自胜,连忙吩咐侍从;“快,给夫人松绑。”张茂则得意洋洋,说:“人身是铁,官法如炉嘛!这重刑名下,岂有不招供、不怕死之理?”捆绑敫桂英的绳索被解开。她对着面前的人们大声说道:
“让开!”
众人一齐退后。敫桂英手指张茂则和沐从道、说:“先给我夫王俊民解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