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则见状，心里快活极了，却假惺惺地说：“谁说不是呢？这出恶作剧，就像一把利刀，像一盆污水，杀人毁誉，贻害无穷啊。”
“这是何人主使的怪事？”敫桂英拭泪追问。“无头之案，如何晓得？”张茂则佯装不知。
敫桂英静下心来，正色问道：“请问公公，戏文现在何处？”张茂则故作诡秘，说：“这戏本子可不在一般人之手，早已呈送到宫中曹皇后手中，正准备上演呢。”
敫桂英为防谬种流传，请求道：“公公应当主持公道，启禀皇后，停编罢演，销毁戏文。”
张茂则故作为难状，说：“皇后在上，销毁戏文绝非易事，恐怕徒劳无功啊！”
敫桂英有求于人，说：“公公乃皇后之心腹，高度信赖之人，只要真心相帮，必定马到成功，岂言徒劳？”
张茂则见敫桂英正中下怀，说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边易，但需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敫桂英问道。
“小事一桩，须助我一臂之力。”张茂则目光诡谲地说。“何事？请讲。”敫桂英焦灼地再问。
张茂则见时机已到，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规劝康侯，诚心效忠皇后，去完成科考的一件小事，只要在殿试文件上签押即可以了。”
“此乃履行公事，俊民焉何不签？想必他有他的难处不是？”敫桂英说道。
张茂则诡诈地说：“大才子一世聪明，但也一时糊涂！今康侯聪明反被聪明误，举手之劳而不为，其愚钝可略见一斑。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夫人去好好地开导他呢！”
接着，他真假难辨、虚实难掩地向敫桂英讲叙了殿试筹办事的概要，最后说道：“签押这件事，正是曹皇后所期待的。殿试之事一结，皇后自然满意，戏文之事岂有不了之理？说不定康侯从此要平步青云呢！”
敫桂英边听边点头，说：“此事乃贡院之大事，桂英不能冒昧干预。倘若真如公公所言，我将尽力而为劝之，定不负公公之托。”
“如此甚好。”张茂则如释重负，开心地笑了。
张茂则亲自安排轿子，将敫桂英送至贡院。
王俊民在贡院内，做梦也没想到妻子敫桂英会来到这里，心中十分诧异。
“莫非家中出了什么大事不成？”王俊民一时忐忑不安。待坐定之后一问，方知她是为探夫而来，是张茂则经曹皇后恩准后送达贡院的。谁知两人说上没几句，敫桂英便伤心地落泪。王俊民一问，方知是为诬戏的事。
敫桂英忿忿不平地说：“那诽谤咱们的诬戏，把你我的身家姓名和住址，都搞得一清二楚，全都编进里面去了，真是煞费苦心，清白难辨啊！”
王俊民耐心听完，自然难免生气，但心中坦荡，说：“官场如战场，真假虚实平常事也。若要编这类瞎话，岂不易于反掌？朝廷里存有各位命官的家状，要查其家人姓名、籍贯和职业，不费吹灰之力，有何难哉？只是这背后策划的主使者，非朝中高人而不能为之。看来，真的是戏出有因，戏中有戏啊！”
敫桂英有点心焦，问道：“莫非你在朝中得罪了什么高人不成？”
“哈哈，你不要杞人忧天。”王俊民一听，反倒大笑起来。“我并非圣贤之辈，也非八面玲珑之人，得罪人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世上奸佞妄为之徒，无处不在，何时绝过迹？流言蜚语可惑人于一时，岂能蒙人以长久？身正不怕影子斜，雾霾总有去散时！天不会塌下来，别去理它就是了。”
但敫桂英仍心有余悸，说：“话虽是这么说，但也不能纯作笑话听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岂能无？”
“是啊！但愿苍天有眼，大正至中，不负苍生。”王俊民点头，同意妻子的提醒，凝神沉思片刻后，接着说道。“可你想过没有？这贡院重地，本是不准夫人进来的。国之机密，也不当说与夫人听。不过，今儿既然有人把你送来了，就应当想一想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敫桂英说：“进贡院之前，张公公对我说，这诬戏现就在皇后手中，不上演也罢，但须你在殿试一事上高抬贵手，皇后也会在诬戏上网开一面。”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王俊民一眼看穿了张茂则用心。“他们是为殿试一事才送你进贡院的。无非是要通你，来吹我的枕边风，做我的说客而已。”
敫桂英说：“我想这殿试筹办一事，举笔签押，乃例行公务，当属情理之中，顺上意而和同仁，皆大欢喜，你何必固执己见！闹得老爷不亲、舅舅不爱呢？难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夫人有所不知，听我细说根由。”于是，王俊民将回朝述后，如何接受懿旨，出任主考官，如何发现科考舞弊，如何亲历言大人、杨大人之死等事，全都一一说与妻子听了。
“原来如此。”敫桂英边听边点头，听后方才恍然大悟。
王俊民说完，冲动与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他向妻子袒心迹，说：“夫人知道，俊民自幼不与佞人为伍，在这件举国注的大事上，我怎能与徇私舞弊者苟同，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啄更何况，进贡院之前，韩琦大人对我有过特别的嘱咐，我又怎能充耳不闻，辜负期望，亵渎公职呢？”
“说得有道理。”敫桂英一向知书达理，十分理解丈夫的所作所为，但心中仍忐忑不安。“俊民，你想过没有？这件事非比寻常。今日你所面对的，不是普通之人，而是当朝皇后，朝廷重臣。这小腿怎么能扭得过大腿呀？为人臣者，忤逆朝廷，能有好果子吃吗？”
“夫人说得对。”王俊民点头。“我的确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做顺臣还是做逆臣？当清官还是当昏官？那前景是迥然不同的，不是吉凶难卜，而是不言而喻，非大红即大白、不成功便成仁也。”
“看来，你的处境并不妙、应当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敫桂英忧心忡忡。
“说得对。”王俊民早有准备。“既为人臣，且已受命，只好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了。如今、也许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义无返顾，勇往直前了。有道是：守正为心，持节为重。我当临邪恶而不惧，交厄运而无悔。也许此生要学楚霸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了。”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敫桂英抚慰道。“大不了，摘掉乌纱，回家当个田舍翁，或者做个教书匠，也未尝不可。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咱们回家务农，男耕女织，教化后生，不也乐在逍遥？胜似神仙嘛。”
“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悲观。”王俊民心中仍充满了自信与希望。“好在还有皇上在，毕竟朝中多贤臣。终究这天下不是昏后佞臣一手能遮得住的。有句古诗说得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都是过客，要往前看，只要问心无愧，让历史去裁判吧！”
“但愿苍天知我夫一片忠心，一身正气。”敫桂英听后，深为丈夫的凛然正气所感动。“为妻愿同你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更深了，二人夜不能寐，仰望星空天际，但见漆黑一团，心事沉重地相视苦笑。
第二天，张茂则满怀着希望，来到王俊民的住处。他相信敷桂英会权衡利害得失，说服王俊民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进门，张茂则笑容可掬，首先转达曹皇后的慰问：“曹皇后闻知王夫人进京，特地让在下转达问候，望夫人在京万事如意。娘娘还特别赏赐金钗一枚，望一并笑纳。”
张茂则说完，随手拿出一件礼物，递与敷桂英。“桂英受之有愧呀！忽好无功受赏呢？”敷桂英受宠若惊，心中喃咕：“收还是不收呢？收之无名，却之不恭啊。”权衡之后，只好收下礼物，躬身致谢：“多谢皇后盛意。”
张茂则见敖桂英收下礼物，认为到底是皇后的面子大，女人情柔心软，所嘱之事办得兆头不错，遂开口探问道：“不知夫人与康侯，将殿试签押一事考虑得忽么样了？”
“公公放心，我二人经深思熟虑，什么都想通了，已成竹在胸。”敖桂英淡然一笑，不冷不热地痛快回答。
“如此甚好”张茂则三听，认为二人已商定同意在殿试呈文上签押，有点喜出望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事苍茫！ 人生若梦，逢场作戏，识时务，明事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世人之大智慧也。今儿想得通就好啊！”
王俊民显然看出张茂则错误理解了妻子的话意，遂说道：“不过，张公公，你的用心可谓良苦也！”
沾沾自喜的张茂则，心感幸甚，说：“哪里？还不都是为了使殿试大事办得好些，善始善终，皆大欢喜吗？”“什么皆大欢喜？”王俊民见张茂则还没品出话味来，于鼻话锋一转，直接挑明。“张公公，昨日你向我妻桂英讲的那出贮文，的确很精彩呀！”
“精彩倒谈不上，只是人言可危啊！”张茂则以为王俊民在赞赏自己。
“但可惜的是，太令人遗憾了，仍有不尽之处啊。”王俊民的口气突然冷峭起来。
“有何不尽之处”张茂则觉得他话里有话，心里空虚。
“有那么一点点，还需要作以修改。”王俊民似乎很认真的样子。
张茂则小心翼翼地问道：“哪一点？请讲。”
王俊民突然厉言正色，大声说道：“既然是新编戏文，就要编得天衣无缝，戏中应该直呼我王俊民的真名实姓，又何必拐弯抹角，假托一个王魁呢？”
张茂则一听这话，方才如梦初醒，品出了王俊民夫妇的话味不对劲儿。
“康侯啊，请别误会。”张茂则有点尴尬不已，开口辩解道。“此戏是一个叫夏噩的人新编的。戏中自然是移花接木，借古飒今。但我已奏告皇后，要求切莫上演。如今皇后已全然允诺，正有意销毁这个戏文。你可要知道感恩的啊”
“如此说来，真应当大谢你了！”王俊民早已看透了张茂则的假仁假义，一针见血地戡穿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别说了，谁不知道这个百年前的老黄历它不是出自唐朝的那本嘿异闻杂集分吗？原作者叫陈翰。今日有人蓄意旧戏新编，莫非要为殿试之事，畋我声誉，逼我就范不成？”
张茂则的老底被一语道穿，赧然不堪。但他不甘自取其辱，说：“康侯，我好心为你请命，要求停编罢演，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不要掩耳盗铃了！这种雕虫小技，只能去瞒哄河边小儿，此外还能骗得了谁？如此难道不感到可耻吗”王俊民有点义愤填膺。
张茂则也恼羞成怒，说：“王俊民，别以为你是一科状元，命清高，我行我素，怙恶不悛。奉劝你不要自讨没趣，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俊民正气凛然，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秉公行事，真理在手，正义在胸，问心无愧，何罚之有？”
张茂则反唇相讥，说：“你凌驾于皇后之上，无视其他考官的意见，惟我独尊，一意孤行，螳臂当车，故意怠慢殿试大事，殇鬼闹贡院，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矣！难道你真的要不到黄河不死心吗？”
王俊民无所畏惧，说：“事实胜于雄辩，黑白岂容颠倒！你假借皇后之威，利用职权之便，窃题泄密，徇私舞弊，埋没英才！举拔庸侄，亵渎皇权，蛊惑人心，一手遮天，颠倒是非，有何颜面染指科考殿试之事？我光明磊落，何惧一出诬戏污染我身！天日昭昭，必识忠奸，正义不可污，公道自在人间。”形势陡然骤变，一时陷人僵局。敫桂英急忙上前，一边劝阻王俊民，说：“俊民！请住口，顶撞公公有何益？”一边又安慰张茂则，说：“公公息怒，请坐下，有话慢慢说。”
“哼！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阴毒乖戾的张茂则绝望了，如意算盘失算了，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把屁股扭，怒气冲冲地走了。
望着张茂则远去的背影，王俊民目光鄙夷，唾骂道：“衣衫禽兽，卑鄙无耻！”敫桂英望着王俊民，忧心忡忡，不无后怕，说：“想不到贡院之内，竟然这般杀气腾腾。我看，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的。这些利令智昏的人面兽、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想想言大人之死，杨荆公之死，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啊。”王俊民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敫桂英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想方设法出去，奏告皇上。”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王俊民眉头紧缩。“可这贡院森森，高墙巍巍，棘围难越，怎么走得了啊？谁又能为我传递信函呢？”
他望着忧心忡忡的妻子，说：“前日初虞世来此，我曾想通过他代办这件事，可惜修书不成，只好让其代转口信。可惜至今杳无音信，也不知外边的情况如何。”
敫桂英眼望着王俊民，焦灼万分，说：“为妻愿意代劳。你应及早写好信函，待我见机行事。”
“好极了！眼下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王俊民凄然一笑。“唉！都说夫贵妻荣，却想不到你嫁了个状元郎，竟然为我所累，担当如此风险，承受这般痛苦，这叫我如何是好？”
“为妻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但愿能与君分忧解难。纵然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敫桂英粲然一笑，很理解丈夫心中的内伤，好言抚慰。“我知道，你身居宦海，为官不容易，惟愿你平安无虞，清正廉明，为妻也就无怨无憾了。”
王俊民好不感动，说：“有句老话：‘美人易得，知音难觅’啊。”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感慨万千，一吐衷肠。“人生自古谁无死？但留清名在人间。我今身居贡院，实为笼中之鸟。这里是我蟾官折桂之地，也许会是我的落困罹难之所，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敫桂英安慰道：“世事难卜，但愿苍天有眼。别说了！幻最要紧的，是赶紧写好信函，传递出去。”
“是，我即刻修书。”王俊民遂秉笔直书：
韩琦大人明鉴：
今大比之年，俊民中途受命，补任考官。身入贡院，正如大人所料，果然发现科考弊端实在，考前居然有人窃题泄密，考后又暗许亲属为状元，殿试举荐竞徇私情弃贤才，主考之官言齐仗义殉职，杨荆公无奈自杀。俊民祈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