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振远居”,碧玉一脸庄重,对杨周氏悄悄说:“老夫人,我从工棚的壁缝往里看,小姐在工棚看李师傅削杉木结疤看得认真极了,好像她要学木匠似的,还帮他筛了一杯茶,要他慢慢做,不着急。聂小刚不在工棚里,小姐走出工棚时,他才从村头茅厕里走来,小姐没看见。我见小姐出来了,怕被她发现,便赶紧回来。”
杨周氏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蛮机灵,做得不错。今后多留心一些,发现什么,及时告诉我。”
碧玉故意皱眉道:“老夫人,我总觉得这样有点……怪对不住小姐的。”
“傻丫头,这是为她好。”杨周氏一脸认真地说。
……
江南的农历四月,进入梅雨季节,每天打开大门,塞满眼睛的便是一片朦胧。风裹着雨,雨夹着风,彼此狼狈为奸,如胶似漆,亲热得好像一家人。时而大雨倾盆,噼噼啪啪;时而雨点稀疏,滴滴答答;时而细雨如丝,朦朦胧胧;时而雨帘密布,飘飘洒洒。抓一把空气能拧出水,别说湿衣服晾不干,就是干衣服挂在堂前两天,伸手一摸,也湿漉漉的。只有在这种季节,江南的人们才能深刻体会“蜀犬吠日”的含义。房屋、家具、衣物发霉自不必说,就连人都感到有点发霉,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心里像塞进了一把湿草,毛茸茸,乱糟糟,湿漉漉,沉甸甸。
杨雪梅自从在工棚里送了香帕后,心里一直不踏实,总想找个机会和聂小刚好好谈谈,可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聂小刚也好像有意躲着她,见了面总是匆忙地一瞥,然后低着头,红着脸走开;有时独自一人对着天空傻愣愣地看着,偶尔轻轻地叹息一声。每当看见聂小刚如此模样,杨雪梅心里就像打了一个结。她从他匆忙的一瞥中,读出了喜爱、恐慌、愧疚、怯懦,心中不觉爱恨交加。
这天,时大时小的梅雨下了整整一日,从早到晚没有片刻停息。一阵阵薄雾般的湿气从敞开的大门口飘进来,青砖铺的堂前地面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水珠;杨雪梅闺房里的朱红色的木地板用水洗过一般,犹如一块暗红色的玻璃,闪着亮光;闺房雪白的石灰墙板着脸,失去了晴日的那种光泽。关上窗户闷,打开窗户潮,气得杨雪梅要碧玉时而关窗,时而开窗。
杨雪梅穿着一件绿色旗袍,略施脂粉,一整天坐在闺房里,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沉的,闷闷的。上午绣花,中午懒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床后,要碧玉找来文房四宝,写了一会儿毛笔小楷字。写完字,觉得百般无聊,便找来朱孝臧选编的《宋词三百首》翻阅起来。在浩如烟海的宋词中,杨雪梅最喜欢的莫过于李清照的词作了;在李清照众多的词作中,最喜欢的便是那首不知读过多少遍的《声声慢》了。每读一次《声声慢》都要流一次泪,尤其是近年来,一些莫名的烦躁情绪时常袭上心头,搅得她坐卧不安。每当此时,便情不自禁地找来李清照的《声声慢》,心里默默念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字,眼里就不免滴下泪来。尽管她能将《声声慢》倒背如流,可是,背诵和阅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阅读更能搅动人的情绪。眼下,杨雪梅正抑郁烦闷,无法排遣,信手一翻便翻到了那首《声声慢》,认真阅读起来。慢慢地,杨雪梅眼眶满噙泪花,只觉眼前模糊,书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干脆合上书本,闭上眼睛,任泪水纵情地流淌。
碧玉用抹布擦干地板上的水汽,来擦梳妆台,看见杨雪梅呆坐着流泪,说:“小姐,你又在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啊?”
杨雪梅擦干泪,叹气道:“我可不是替古人担忧哦。”说完,推开窗户,愣愣地看着窗外。
时已黄昏,天上一声惊雷响起,随即风声更大,雨点更密;窗外玉兔园里满园梅花树葱翠欲滴,一棵高大茂盛的枫树上一个谷箩大的鸟窝,一只乌鸦惊慌失措地飞来,收拢翅膀,站在鸟窝边沿上四处张望,发出哀哀的鸣叫,似乎在叫唤失散的伴侣。杨雪梅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心事,突然一个念头在脑际闪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多像当年的易安居士啊!何不仿照她那《声声慢》的格式,步其韵,也来一首《声声慢》呢?尽管艺术没法和她比,可心境却是相通的啊!于是,铺好纸,提起笔,思索片刻,写道:
“淅淅沥沥,孤孤单单,懒懒慵慵凄凄。最烦梅雨四月,痛彻心扉。乾坤朦胧混沌,整日价,雨滴天低。雷响处,身颤栗,击得心头血滴。
枝头昏鸦归巢,顾无侣,啾啾唧唧。独守妆奁,暗洒泪珠到黑。满园梅花无迹,空留翠,如今有谁赏析?这光景,怎一个忧字了得?”
杨雪梅写好后,仔细看了两遍,觉得不大满意,好像没有完全表达此时自己的心境,有些地方平仄也不符,想改动,可又心烦意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调换,只好轻轻地叹息一声,将词收好,留待合适时机再修改。
老天像个无人理睬的小孩,哭闹许久,没人哄,自觉没趣,渐渐地停住哭泣,抹干泪,阴沉的脸色慢慢绽开笑容。端午临近,不时传来划龙舟的咚咚鼓声,偶尔闻见丝丝缕缕粽香味。节日气氛渐渐浓郁起来。
这天上午,久违了的太阳终于复出,一片温暖的阳光将功补过似的从窗户里扑进来,照得杨雪梅闺房里格外明亮。杨雪梅湿漉漉的心里也渐渐干爽起来,浑身一种轻松感,翻开《论语》,认真阅读起来。
忽然,碧玉风风火火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看书,村里出了天大的新闻呢!”
杨雪梅见碧玉脸红耳赤,额头上爬满密密的汗珠,说:“碧玉姐,什么天大的新闻,把你激动成这样?”
“北屏禅林的一只石狮子断了一截舌头,还流血。”碧玉喘着气说。
“有这等事?你听谁瞎说的?”杨雪梅不以为然道。
“怎么是瞎说呢,我亲眼所见!”碧玉说,吃过早饭,她去莲花塘里洗衣服。不一会,看见人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朝北屏禅林跑去,边跑边说“出世都没有听说这等奇事”。碧玉纳闷,什么奇事?忙问一个从北屏禅林回来的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说,北屏禅林的一只石狮子断了舌头,还滴血。碧玉认为老太太哄她玩,摇头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从来也没见过石狮子会滴血。”老太太说:“别说你,我长到七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碧玉见老太太不像哄她,好生奇怪,顾不得洗衣服,撒腿就往北屏禅林跑。到了北屏禅林一看,果真禅林门口西边那只石狮子胸前的小狮子舌头断了一截,断口处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地上滴了一块巴掌大的血印。所以,赶快跑回来告诉杨雪梅,要她去看看这天下奇闻。
杨雪梅听碧玉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撒谎,也感到十分惊奇,说:“还有这等怪事?看看去!”说完,夹好书签,合上书本,起身就走。走到天井边,一缕太阳射下来,正好吻在她的脸上。碧玉一惊,连忙拉住杨雪梅往后退,叫道:“小姐,日头!”说着,赶紧找来那把精致的花布伞,撑开,紧挨着杨雪梅往外走。
“没事,这么久没看见太阳,晒一晒也好。”杨雪梅不在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