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志义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斟酌道:“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我还是斗胆问一句,你要见怪也没关系。你苦苦地等了聂国生近四十年,有消息么?”
杨彩莲摇摇头,忧郁地说:“没有。聂家村有人传说他去台湾了。”
“哦?”兰志义的脚步不觉停了一下,说,“消息可靠么?”
“只是传说,猜测。”
“要真是去台湾了,那就还有一线希望;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哦,假设他没去台湾,而是打仗……你还等么?”兰志义侧头看看杨彩莲,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没想到,杨彩莲很快应道:“假设……我也只是说假设,假设他去了台湾,还活着,我能不等么?”
兰志义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杨彩莲说:“真要在台湾,见面也不易哦。”
“不瞒你说,我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解放台湾。只要台湾解放了,我就可能……唉,不说了,耕田。”
兰志义心里突突的,沉默了一会,轻言细语道:“彩莲,你和姑姑都活得很累,不容易。姑姑已经七十岁了,这辈子基本定型了。你才五十几岁,还有二三十年好光景,不要浪费了。我……那口子也走了三年多了,我既当爹又当妈,也很累。有人劝我续弦,我总觉得……要是你愿意,那就最好了。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兰志义停住不说,想听听杨彩莲如何回答。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回音。他猛抬头,只见杨彩莲泪流满面,默默地跟在身边。
“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向你说这话。”兰志义后悔莫及道。
“兰书记,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情未必真丈夫,我不怪你。我又不是木头,哪里不知道你的心?将心比心,我也会这样想。问题是有个聂国生横在我面前,我无法迈过这个坎。我要不是聂国生,那次你在白马桥头乌桕树下就不会感冒了。为了国生,三十八年前我沉潭都无怨无悔不改口,现在怎么舍得不等他呢?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杨彩莲哽咽起来。
兰志义感慨万千,充满崇敬道:“彩莲,怪不得说‘铁炉头的米,白马寨的女’!我今天对‘白马寨的女’算是真正了解了。你等,我希望你能等到好结果。来,跟了这么久,现在你来试试,争取今天上午学会耕田。”
教的真心,学的钻心。在兰志义手把手的传授下,聪慧的杨彩莲很快学会了耕田、耖田、撬田等农活。但是,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春耕春插连轴转地干下来,杨彩莲累得趴下了,躺了三天床。兰志义听说了,心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层磨。一个耄耋之人,一个年过半百,如此两位女性,要耕种三亩多责任田,也真是难为她们了。兰志义思索再三,在党委会上研究决定,安排杨雪梅姑侄俩去乡里敬老院,杨彩莲担任敬老院副院长。可是,杨雪梅姑侄俩不同意,说去敬老院好说不好听,现在还能解决生活问题,到实在不会动了再说。兰志义没法,只好依了她们。
却说“天不怕”先前看见兰志义教杨彩莲耕田,帮她栽禾,就恨得牙齿痒痒的,后来又听说要安排她们进敬老院,更是嫉妒。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兰志义为什么那么关照她们,孤男寡女的,问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好啊,杨彩莲,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么贞洁,当年我求你不肯,还害得我挨了一顿族棍,原来你是嫌贫爱富巴结官!老子那顿族棍不能白挨了,一定要出出这口恶气!告他娘的!现如今的官员,一是作风问题,二是经济问题,一告就准。就告******作风问题,不死也得脱层皮。“天不怕”想得浑身来劲。可是,怎么告?向谁告?自己直接去告不行,明的得罪人,在白马寨村里会立不住脚。暗的,要来暗的。“天不怕”想到了告状信。于是,“天不怕”一封接一封地写告状信,分别写上不同的落款,造成多人告状的假象。贴上八分钱邮票,寄到县纪检委、********、县长,到处邮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在人们眼里是个天大的问题,比经济问题看得还严重。县里接到关于兰志义生活作风问题的告状信后,不敢马虎,立即派人调查。子虚乌有的事,自然查不到什么结果。但是,调查人员虽然不能肯定,可也不好完全否定,认为“无风不起浪”,只是无凭无据难定性,便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向上汇报。县里领导也觉得棘手,“抓贼抓赃,捉奸捉双”,男女之事,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定性。但是,民不告官不究,民若告,官必究,群众有反映,也不能置若罔闻。因此,权衡再三,决定以调动工作为由,采取组织措施,调离是非之地,以息群众怨言。于是,不久,一纸调令,将兰志义调任县对台办副主任,带个拖斗——正科级,主持工作。
突然的工作调动,弄得兰志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通过一位在领导身边工作的朋友才知道事情的缘由,气得半天说不出话。这可真是冤哉枉哉呀!
兰志义报到的第二天,乘公共汽车回到白马寨,直奔“振远居”,将杨雪梅、杨彩莲叫到跟前,诙谐道:“姑姑,彩莲,我现在高升了,进城工作了。”
“进城好,城里比乡下舒服。担任什么领导啊?”杨雪梅高兴地说。
“对台办副主任。”
“副主任?那不降级了?”杨彩莲吃了一惊。
“什么级不级的,鸡公头上一块肉——大小算个官(冠)就是了,无所谓。”兰志义故作轻松状。
“怎么会这样安排呢?”杨彩莲不解地说,“东方乡的党委书记进城不是当了局长吗?有的还当了副县长。怎么你就安个副主任呢?”
“有人告状,说我和你有作风问题呢。”兰志义含笑盯着杨彩莲,“你说冤不冤?”
杨彩莲一听,呼地站起来,杏眼圆瞪,说:“谁放他娘的狗屁啊?这无踪无影的事瞎放屁!我去找********问问,有谁看见我们亲了嘴还是睡了觉?”
“你这事找谁说理去啊?人家又没有明的这么说,更没有处分我,你怎么说?谁摊上这种事都只能是狗咬屁股——暗忍!”兰志义平静地说。
杨雪梅眼睛红红的,叹息道:“志义啊,我们杨家连累了你,对不住你啊。”
兰志义连忙说:“姑姑,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从你们两个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你们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的女人。我也五十多岁了,没几年干头了,进城也好,清闲一点。我在对台办工作,说不定还能帮上彩莲什么忙呢!”
杨彩莲气呼呼地闷坐了一会,眉毛抖了几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道:“兰书记,你到我们家吃中饭,我去办点事就来。”不等兰志义回话,一阵风似的跑出大门,弄得杨雪梅和兰志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杨彩莲出得家门,向杨冲借了一部摩托车,开足马力,急旋风一般飞向丰城县委大院。进了县委大院,刚放好摩托,便看见头发花白的********夹着一个公文包,匆匆坐上一辆吉普车,准备下乡。********曾经多次到过白马寨,杨彩莲认识他,只是情急之中忘了书记姓氏,只得拉住书记的衣角,流着泪说:“领导,你要为我申冤!”
********在白马寨见过杨彩莲犁田,依稀认识,只是不知道姓甚名谁,含笑道:“你是白马寨人吧?”
杨彩莲见********认出她是白马寨人,心里似乎宽慰了一点,点头道:“对。我叫杨彩莲。”
书记问杨彩莲有何冤情,并告诉她去一楼东边头上县****办反映情况。杨彩莲打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将来意说个干净利落。********皱着眉说:“组织上并没有下结论,只是怀疑罢了。而且对兰志义同志也没有任何处分啊。”
“怀疑?领导说得真轻松!你知道吗,你们随便一个怀疑,会要了我的命!我是白马寨的女人,要是有半点歪斜,我就没法在白马寨活命。你今天不给我申冤,我就死在县委大院。”杨彩莲说着扑到吉普车头上,呜咽道,“你要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司机气势汹汹跳下车,想过去拉开杨彩莲。********摇摇手,走到杨彩莲身边,和颜悦色道:“杨彩莲同志,看得出你是一个正派女人,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
“你们对兰志义书记的安排,就是怀疑我们有问题。你要是真相信我们是清白的,就不能那样安排兰志义书记。”杨彩莲泪光闪闪地盯着********。
********不气不恼,笑眯眯道:“杨彩莲同志,人事安排是组织上决定的,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我听说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胡搅蛮缠,请你让开,我有急事要去处理。关于兰志义同志的安排问题,下一次常委会再复议,纠正对他的偏见。这样总可以了吧?”
“真的?”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也请你相信我说话算数。”********一脸真诚。
“你要是骗我呢?”杨彩莲仍然不放心。
“你就写信向上级反映,说我愚弄群众。”********一本正经道。
杨彩莲破涕为笑,擦干眼泪,退到一旁,笑笑说:“既然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次。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欢迎领导下乡调研时来我家做客。再见!”说完,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离开县委大院。
********看着杨彩莲迅速消失的背影,笑着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啦。”
杨彩莲风一般回到“振远居”,身子还在门外,声音就冲了进去:“兰书记,这下好了,总算申冤了。”
兰志义和杨雪梅愣愣地望着她,一头雾水,同时问道:“什么申冤了?”
杨彩莲竹筒倒豆子般将县委大院一幕倒个干净。
杨雪梅高兴地说:“你做得对,还了兰书记清白。”
“我可不光是为了兰书记清白,更主要是为了我自己的清白。不讨个清白,我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思?”杨彩莲说。
“你呀,真是胆大,竟然敢拦********的车。”兰志义感叹道。
“我可不管书记不书记,谁冤枉我,我就和谁急眼!”杨彩莲大声呱叫道。
“信,杨彩莲的信。”正说着,一个邮递员走进来,拿着一封挂号信,递过一个本子,要杨彩莲签收。
杨彩莲三下两快地签了名,接过信,笑嘻嘻道:“姑姑,我弟弟来信了。还是挂号信,肯定有好事。”
这正是:
人非草木岂无情?无奈初恋刻骨深。
坦荡磊落蒙大冤,拦车力争清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