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把老态龙钟的李郎中请来为飞子治病,顾家的后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飞子把一盏又一盏带着泥土的草药汤喝下,他却没有一点好起来的打算。苦不堪言的草药味道让他突然明白了,死其实比活着好。二婶娘只伺候了一个月就挠头了,她很后悔飞子的回来。病痛使飞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让二婶娘拿东西的时候,二婶娘稍微慢了些,他就赌气摔摔打打,甚至破口大骂。二婶娘一有空就跑了,飞子见屋里没人,又是咳嗽又是叫喊着,来人呀,你们管管我,给我倒一口水,让我润润嗓子。二婶娘只得跑回去,火急火燎地给他倒水。
翠莲回了一趟娘家,打听到一个治肺结核的偏方。是用山核桃皮炖童子鸡,便亲手炖了给飞子端着送过来。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得炕头上飞子嗓子里发出的呼哧声,好像拉风匣一样。翠莲找见洋火点了灯,只见飞子蜷曲成一团堆在炕头上。不时地用脏兮兮的烂布子擦着嘴角的痰丝。翠莲说,大兄弟,你把这个偏方吃下去睡吧。飞子挣扎着坐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的面颊如鲜血一样赤红。飞子喘了一阵说,嫂子,我得的是传染病,你别靠近我,会传染给你的。翠莲说,嫂子不怕,该死活不了,索性传染了嫂子你痛快些好了也好,嫂子请愿让你传染。飞子说,连我娘都不敢靠近我,怕我传染给她,你却对我这个样子。翠莲端着海碗,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飞子,飞子喝了几口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对翠莲说,嫂子,够了,我喝多了出不上气来。翠莲给她擦了擦嘴,扶着他躺下。飞子说,嫂子,我害怕一个人呆在屋里,很想让屋里有个人陪伴着我。翠莲说,嫂子以后有空了就过来陪伴你。飞子说,三大自今也没有过来看过我,他可能还在生我的气,文子弟弟倒是挺能来的,每次也是脚不沾地就走了,可能怕我传染。翠莲说,好兄弟,你安心养病吧,不要想那么多了,三大成天带着一群短工在地里劳动,文子扫院子饲养牲口也顾不上来,等你的病好利索了,嫂子给你成个家。飞子说,大半辈子都一个人过来了,从来就没敢奢望过成家。一只眼夹着一条新褥子进来说,看你每天在炕上躺着,防着身上起褥疮,我做了一条厚褥子,你垫着好受些。飞子喜欢地摸着新褥子说,真软,大娘的手很巧,我遇着你们真是有福了。一只眼问飞子,你娘去哪里了?飞子回答,整整一个晚上,连一个照面都没打,想必是享清闲去了,我真后悔有这样一个娘。翠莲说,你娘也怪可怜的,自从你大大死了以后变得更憔悴了,以前那样肥胖,现在瘦的如纸人一样,大风也能刮倒。飞子说,没想到咱家这几年这样不平安,死了几茬子人,有的我连面都没见过。翠莲说,别人倒罢了,惟有二飞子临走的时候还在念叨着你,我们也是一直等着他回来。三人说了一会子话,看着飞子有些倦怠了,翠莲和一只眼出来。
二婶娘在半夜时才回来,她正要进自己的屋,翠莲从正房出来问,二娘去哪里了?二婶娘说,吃完晚饭刚出去就遇见干咸菜了,她拉着我到刘三炮家坐了半夜,刘三炮女人和我在做闺女的时候还是干姊妹。翠莲说,自己的儿子病着也不上心伺候,倒是想着八百年前的干姊妹了。二婶娘说,这不,着急地回来了吗?以后不出去就是了,一整夜不是喝水就是吃药,活活把我熬煎死了。翠莲也不理她,回屋睡了。二婶娘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家。
早上,亭锦还没有出工,翠莲来到前院对他说,三大今天上午别下地了,让文子带着短工们出去干活,您和飞子去说说话。亭锦很气粗地说,我和他说话?我有那闲工夫挠腿肚子呀。翠莲说,三大总之是一个长辈,不能老是和一个晚辈怄气,过去的事情也是兔子过了八道河了,再计较下去显得您越发没有长辈的气量了。亭锦问翠莲,是谁害得我儿女没娘?是谁害得我打了半辈子光棍?是他顾进飞,他有今天的下场活该,得了肺痨是报应!翠莲说,他是活该,是报应,可总归是您的侄子吧?他每天躺在炕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也望穿双眼企盼着你能够原谅他,他每天都咳血,您能为他做什么?就是让您看一眼就端起架子来了,您也别说自己很可怜地打了半辈子光棍,薛小芊怀的是谁的种,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拿自己当个人,也亏着飞子有情有义总想着你,要是我们半眼都不看你。亭锦说,好了,你别叨叨了,我过去就是了。
亭锦换了衣裳,就像出门子一样打扮了一番来看飞子。飞子见亭锦进来,忙要下地迎接,亭锦对他说,别下来了,看你全身肿的,我上炕咱们爷儿俩好好说说话。飞子哭了,抽动着鼻子说,三大,您老人家不记恨我了吗?亭锦凄惨地笑了笑说,别提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七月,文子女人生了个女孩儿。文子乐颠颠地跑到正房对翠莲说,嫂子,给我们丫头起个好名字吧。翠莲说,你都是念过书的人,给孩子起名字都用我。文子说,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起,那是要跟随孩子一辈子的。二婶娘说,就是,孩子的名字很重要,记得刚生下飞子的时候,你二大和你公公商量着给孩子起了这了个名字,当初我想不如叫根子或者狗子,这飞子说不定会飞走,果然不假,二飞子和三飞子都飞了。一只眼想起自己的小喜子,一下哭了,她说,喜子起名字的时候正赶上他美莲姐姐出嫁,家里办喜事,就叫了喜子。翠莲说,人家文子给孩子起名字,倒是勾起你们的伤心事来了,今年雨水比较多,又是个女孩,就叫水仙吧。文子听了也很满意,着急地回屋告他媳妇去了。
李郎中拄着拐杖到顾家给飞子送药来了。他对翠莲说,这是一副绝药,如果病人吃好了就好了,吃不好恐怕这病就难好了。翠莲说,这几年来我们顾家的人丁不太兴旺,麻绳偏偏从细处断,文子又生了个女儿,要是李郎中能把飞子弟弟医治好,我赏你两匹骏马。李郎中说,要是这副药吃不好,我就没法治了,听说公会镇有个白毛老道,专管邪门魇术,兴许能管用。翠莲问李郎中,你们做郎中的也相信这些东西?李郎中说,那些邪术信则有,不信则无,得病乱投医吗。李郎中走后,翠莲和二婶娘、一只眼张罗着给飞子熬那副绝药。文子进了厨房对翠莲说,小武子回来了,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在我大大跟前哭呢。翠莲安顿了一只眼几句后,跟了文子去了前院。二婶娘冲着文子的背影努了努嘴说,小武子也不是善茬子,在咱家的时候厉害得像个阎王,这会子挨了男人的打知道回娘家了,强盗遭了贼劫,没有一个正经东西。一只眼刚要答茬,忽然想到小武子平日对自己的好来,也没说话。二婶娘说,我要是翠莲就不管她,爱死爱活,再说这是刘探长的家务事,刘探长自然会处理,还用得上咱们插手?一只眼说,一入豪门深似海,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嫁到大人家,免不了回受些窝囊气。二婶娘忽然醒悟一只眼是在说自己,也就不说别的了。
翠莲来到亭锦的房中。只见小武子穿着一身家常旧衣裳,两个眼圈子乌青,她倒跨在炕沿上抽搭着哭。亭锦见翠莲进来,忙着招呼翠莲上炕。翠莲问小武子,你自己走回来的?武子点点头说,那个畜生,每日除了喝酒就是赌钱,一不顺气就打人。翠莲说,咱家三个千金,美莲嫁给常堡长,没受过一丝闲气;二美莲嫁的是木匠,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偏偏你嫁了探长的儿子就该受气,你暂且住着,他们刘家不来三跪九拜地求你,你死了回刘家的心吧,自己若是上赶着回去,这辈子永远别想抬头做人了,刘启衅更不会把你当回事。亭锦说,你嫂子说的对,枪打呆鸟,就应该豁出去和他们闹一出子。小武子说,我听嫂子的,你就安排我长久住下来吧。翠莲说,你住到后院,房子由着你自己挑选,正好咱家的裁缝铺子里缺个管事的,这些日子,你给我到裁缝铺子看着。
武子回来六七天以后,刘启衅骑着马来顾家找武子。烧山药开了大门,刘启衅就骑着马进来了。偏巧马蹄子被高高的门槛拌了一下,刘启衅叭地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像天空中掉下一坨鸟粪。刘启衅以为烧山药要扶他起来,没料到烧山药看也没看,进马圈剪马鬃去了。刘启衅爬起来,不住地吐着满嘴的泥沙,把马栓到马桩上,去推亭锦的门。烧山药说,三当家的下田浇地去了。刘启衅来到后院,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便走进厨房。翠莲和一只眼俩人正在捏莜面,见刘启衅进来,翠莲拉下脸问,你来做甚?刘启衅说,我来接我女人回去。翠莲说,你还明白武子是你女人吗?世上有专打自己女人脸的男人吗?刘启衅说,你少扯,我娶来的女人,就像我买来的一块猪肉,想这么拾掇都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翠莲抡起一把菜刀劈头扔了过去,刘启衅吓的一躲,菜刀擦着他的肩头打在水缸沿上,啪的一声火星四溅。刘启衅吓的连滚带爬地跑了。一只眼也吓呆了,她看着惊慌失措的刘启衅跑了以后,方缓过神来对翠莲说,天王奶奶,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
刘启衅跑到二门外正好遇见文子,刘启衅正要问话,文子扑上去揪着他的衣领说,你是怎样打我妹妹的,我就怎样打你。说完挥拳就打。武子从正房里走出来喊,哥,别打了,让他回去吧。文子一把将刘启衅摔在地下说,滚。刘启衅见了武子就像得了救星一样说,老婆,你家的人真厉害,我服了,从今后不再打你了,你痛快些跟着我回家吧。武子说,你自己回去再找一个好的,我留在娘家养老了。刘启衅还在乞求武子,文子从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问,你还不走?刘启衅爬起来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出顾家的大院。刚出大门,烧山药就哗嗵一声把大门闭上。武子来到厨房对翠莲说,嫂子,我不回去是不是很不对呀?翠莲说,事到如今你还是硬撑下去吧,我和你珍子大哥就撑了一辈子。
没过几天,刘探长带着刘启衅重新登门为武子道歉。他们父子满脸堆笑,说出的每句话都格外小心。翠莲对刘探长说,如果我们打听到武子在你们家有手指头大的一点委屈,我们也不依,这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我们顾家的人是最不怕死的。刘启衅一个劲地弯腰作揖,翠莲让他们带了武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