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影极大且快,它带起的风沙扑面而来,将少年的短发吹得猎猎狂舞。
沙尘散去,少年放下遮挡在眼前的手臂,抬头仰望着这个巨大的身影,呆住了。
从黄沙底下冲出来的,是一尊身高超过十米的铁巨人,随之一起飞起来的还有那只野兽,不过它是被巨大的上升气流掀飞的。
铁巨人周身的铁甲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整个机体一尘不染,边角交界处散发着冷冽的寒光,看起来给人以高度致密的观感。在青灰色的身体和手臂上分布着繁复的刻纹,流动着幽蓝的光芒。
它的背后接近肩胛的位置,各有三道残缺的突出物,像是原本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一样,露出一簇不规则的断面。
一把巨大的长柄战斧斜插在背上,两旁还有一堆说不出名字的刀剑枪炮,上面缠绕盘旋着纷乱的电光,让那种残缺显出一种肃杀的味道。
铁巨人信手抓住从空中掉落的野兽,手中泛起炽烈的红光,手中的野兽尸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几秒钟之后,就变成了一副干燥的骨架。然后它随手一挥,骨架划过虚空,摔在一堆散乱的骸骨堆上。
而铁巨人的手中也多了一枚核桃状的晶体,它将这枚小的可怜的晶核向嘴里一丢,咯嘣一声,铁嘴开合之间,从嘴里传出狂乱的闪光和噼里啪啦的炸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像吃了什么开胃小食之后的絮叨,一个苍老的声音喃喃说:“吵吵闹闹的小东西们,你们就不能消停些?打扰老人家休息,罪过很大的。”
说完,铁巨人举起双臂,做了个伸懒腰的姿势,捂了捂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直到此时,铁巨人才懒懒地睁开闪烁着紫色光芒的双眼,看向岸上的少年。
“咦?”铁巨人发出夸张的惊叫,它俯下身,钢铁铸造的脑袋凑近了跌坐在地上的少年,上下左右地审视起来。
少年也望着铁巨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能感受到钢铁之躯所带来的强大压迫感。他知道这个怪物的威力。这是一个被称为杀戮机器的存在,名为堕落的铁巨人,在少年那如同老旧电视机的大脑中,曾经有几次闪回过它们的身影。
他记得,它们斩杀一头巨龙就像杀一只鸡那样简单。
而且,在有限的情报中,说它们的‘精神’大部分都不太正常……
“没想到,几千年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让我碰到了一个本原之体!啧啧,退化的浪潮比预料中来得更猛烈些啊……”铁巨人眼中的紫光不停闪烁着,语气中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少年,你知道什么是本原之体吗?”
“……不知道。”
“哈……”少年话未落音,铁巨人已爆发出一阵沙哑而畅快的狂笑,好像早已熟悉对手台词的演员,对白衔接来得没有丝毫迟滞。
“你当然不知道,这可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不过你既然遇到了我,这个秘密也就不再成为秘密了!其实,所谓本原之体,就是……”铁巨人忽然左右一望,笨重的大手招了招,像一个手拿棒棒糖引诱小姑娘的怪叔叔,压低了声音,“过来,我讲给你听!”
“……”少年觉得眼前这铁家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似乎有点违和,但那双紫色的眼睛中却有种催人放松的魔力,他感到思维变得迟钝,感官也模糊起来,不由自主站起身,向铁巨人走去。
铁巨人眼中的紫色光芒闪烁得更快了。
才走了七八步,铁巨人伸出的大手忽然动了,它五指箕张,急切无比地朝少年抓来。
“嗡——!”强烈的压迫感震荡着周围的空气,发出令人难受的啸叫。
少年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他这才发觉鼻腔里灌满了金属味道的空气,耳鼓因为气压作用而隆隆作响,受伤的左臂甚至已经感觉到钢铁手掌上传来的寒意,铁巨人那巨大的五指如山一样四面合拢,一下子就挡住了傍晚时分昏黄无力的光。
黑暗降临,少年脑中闪过那头野兽被铁手化为枯骨的场面,极度的危机感汹涌而来,瞬时填满了他所有的思维空间,他所有的力量都随着本能疯狂地涌向脚底,化成一个向后跃出的动作。
“嗖”的一声,少年的身体像滑溜溜的游鱼,又像是同性相斥的磁铁,不可思议地滑出了铁巨人五指的缝隙,他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以半跪的姿势向地面落去。
铁巨人对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感意外,在少年滑出的瞬间,立即又补上了一抓,按照这个速度,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的少年再也无可幸免。
轰然巨响,铁手在少年的鼻尖前堪堪停下,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阻隔,没能向外突破分毫。
直到这时,少年的身体才堪堪落下,他一手撑地,灵魂中那种极度紧张的余韵还未消散,看似插翅难飞的局面下,似乎那莫名增强的体能和条件反射再一次帮了他,让他以毫厘之差逃离了险境。
铁巨人收回手,凝视着自己充满力量感的手指,突然愤怒起来,它的紫眸聚成一条狭缝,身体周围涌起狂暴的光芒,装甲上无数刻纹中的蓝光加速旋转,“嗡嗡”声中,铁巨人猛然踏前一步,握掌为拳,以挟泰山超北斗之势,悍然向少年的头脸砸来。
“轰——!”更大更沉闷的声音响起,苍天为之变色,大地为之摇动。
但这一拳仍然被阻隔在咫尺之外,没有伤到少年分毫。
少年已然恢复平静,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后退去。
“喂,喂!跑什么呢你!”看到少年的反应,铁巨人收起了狂暴外放的光芒,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但是语气还是带着丝丝不忿。
“你说呢?”少年一边飞快地向后退去,一边冷冷地反问。
“哼,别误会了,你以为我要杀你?少年,你错了!我刚才只是对这个该死的结界发了点脾气而已!你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这样的能力,要杀你那还不跟碾死一条爬虫一样简单?”
“也许吧。”少年说着,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物件,将它们归拢到一块。
“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说,你对自己刚才那超乎寻常的逃生能力不觉得好奇吗?你不觉得那非常的不正常,不真实吗?你不想知道其中的奥秘吗?”
“我当然很好奇,也想知道原因啊,可是如果说让我过来你这边才告诉我的话,那还是免了。而且你也不必费尽心思打我主意,我很确定自己的身体里面并没有那种闪闪发光的石头给你吃。”少年将归拢的物品放进背包中,看也不看铁巨人。
“谁会要那破玩意……一根筋的家伙,伤脑筋啊,难道说非得让我真出手吗?”看到少年打算离开的样子,铁巨人摇头叹息。
它伸手在身上一抹一挥,一道耀目的寒光朝着少年直射而来。噗的一声,一把比少年个头还高的大剑插在孩子身旁,将包裹他的长袍紧紧定在砂砾中。
少年眉毛一扬,又是噗的一声,铁巨人已取下背后的战斧,随手一挥,一道月牙形的光芒擦着少年的右臂飞过。
少年抬起右臂看了一眼,胳膊完好无损,但衣袖上靠近肘部的地方被削出一条长长的缝隙,那个缝隙相当工整利落,看上去就像是服装设计师为了增加透气性而特意设计的小花样。
铁巨人咧嘴一笑:“那么,现在总该相信我的实力了吧?你要明白,逃跑是行不通的,也完全没有必要逃跑,刚才我只是太意外太激动,才会吓到了你。可是少年,你知道吗,今时今日你还根本没有认识你自己,如果不是今天遇到我,你的伟大价值和能力就会像这沙漠中的原石和美玉一样深埋地底,永远的寂寞孤独,永无用武之地,那样的你只不过是一坨垃圾而已,并且还是最普通最平淡的那一坨。而今天你遇到了我,这即是你的命运,因为我可以带你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条路,充满意义和挑战、艰辛和收获,你所走过的路,将毫无疑问地被称作‘天才之路’……喂,少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对不起,”少年施施然收拾完地上散落的东西,走到大剑旁边,将它从沙地中慢慢拔出扔在一旁,然后抱起了昏睡中的孩子,“我想,你没弄明白一件事。”
“哦,什么事?”铁巨人手一挥收回了大剑,停止了滔滔不绝的演说。
“你以前求人帮忙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口气很臭?”少年说完,伸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好像是要挥走那令人厌恶的气息,然后他弯腰提起背包挎在肩上,踮了踮脚,看了看方向,准备继续向北方赶路。
“咳咳……”铁巨人猛然咳嗽起来,语气一下子变得阴沉,“少年,你是不想活了还是脑子坏了?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代表了伟大‘君临法则’的‘铁血大天使’!换言之,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请你帮个忙难不成还要低声下气?年轻人都有个叛逆期,但也要有个度吧,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等着变成肉酱了才知道后悔!”
“哦,被说到痛处了?恼羞成怒了?铁血大天使?好威风的名字啊,但是抱歉,那应该是‘过去式’了,‘过去式’是什么你知道吧。你只要明白一点,现在人们都叫你‘堕落巨人’,从没听人提起‘铁血大天使’这个名词,为什么呢?恕我直言,因为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铁链拴住的狗,更不幸的是,”少年回头咧嘴一笑,“你的主人,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铁巨人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什么,却一阵沉默,看来少年的这句话给了它沉重的一击。
看着少年在夕阳下渐行渐远,风吹衣衫,那斜长的影子像是一个叛逆不羁的魔鬼在大地上舞蹈,铁巨人忽然意兴阑珊地笑了笑,冲着那背影高声道,“你说的没错,少年!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我曾经是个铁血大天使,都这么多年了,我也确实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堕落巨人,再去追究当年的事故又有什么意义呢,哈哈,就让一切化为泡影吧……”
铁巨人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平静的悲伤,连笑声也是如此平静,它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缓慢低沉,终于彻底无声。
这时少年却停住了脚步,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触及了他的内心,他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那副钢铁之躯此刻怔怔地望着东方天际,像一只失去了家园的孤狼。
顺着它的目光,少年看到在那极遥远的东方,隐隐有一座高大飘渺的山峰,山峰笔直,几乎插入了云层之中。也许是太过遥远的缘故,山的形状极淡,好像一不经意,就会溶化在悠悠浮云中。
“天之柱……”少年脑海中闪过一个残缺的画面,喃喃道。
“够壮观吧,本人曾经就住在那里。可惜,已经毁坏了……当年,从山顶是可以直达真昆仑的……”
“真……昆仑?”
“不错,真昆仑乃是月面覆盖下的神域,是神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曾经有过灿烂的文明,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最终消失了,连同我的一些重要记忆,一起不见了。”
“……”
“唉,说这些又什么用呢。自从神从这个世界消失,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知道存在的意义,唯有不断地陷入沉睡,企图在梦中追寻那些失落的事实,可是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空,陪伴我的,只有深深的迷茫和孤独……”
铁巨人的声音悠悠地飘荡在空旷的沙漠中,夕阳在天边半沉,晚风吹了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影和一个瘦弱的少年,在暮色中各自沉默。
“喂,老头!”少年望着遥远的山峰,并没有看身边那个孤独的背影,“我听人说相遇即是缘分,何况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你的脾气可以选择性地不再那么臭的话,不如大家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怎么样,我的名字叫‘方知’,你呢,有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