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光灿烂的庭院来到幽暗的房间,贺方寸的眼睛不适应,他用力眨巴了几下,才看清了枯鱼肆赌庄的老板是个尖核脑袋,个不高,小眼睛,脸上有几块紫色的寿斑,一张口,门牙都是黑黢黢的,贺方寸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罂粟香,他想原来这个赌庄老板是大烟鬼,他当胸抱拳说:贺某拜见鲍大掌柜。
老鲍起身,亲热地拉住了贺方寸的手,贺方寸感觉被一只鸡爪子刁住了,那只手除了皮就是骨头,指甲很长,小指甲尤甚,大概这位鲍老板经常用指甲抠烟土,指压已经染成土黄色。贺方寸浑身不自在,就这样被他牵着,来到一座官帽椅前,八仙桌摆着一个梨花木的小匣子,锁环扣着,但没有上锁,不知面放着什么宝贝。
来,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姓隋啊,是大沼府衙门的捕头。
贺方寸看了隋大彪一眼,见他两条圆规腿扎着绑带,就知道是练家子,心里就存了警惕,不料在赌庄里一官一匪见了面。老鲍阅人无数,看出贺老二眼皮倏然一跳,马上打圆场:贺寨主,隋兄弟虽然是官人的身份,但在赌庄里,只有庄家和赌客之分,没有什么官与匪之说。在这里,姓鲍的说了算数,想当年,我还不是大沼府的一名刑名师爷嘛。
看茶!一个高挑的丫环轻手轻脚地过来,端着茶盘,另一个丫环手持沉甸甸的铜壶,稳稳当当地往茶壶里沏了热水,
沸腾的热水冲进六角锡茶壶的那一刻,铁观音蓦地从壶底腾起,疏忽又沉下,须臾触及壶体的边缘,那些叶子平素皆是收敛的温顺姿态,一旦遇到了水,仿佛瞬间注入了魂魄,或缓缓舒展,或徐徐坠沉,或悠悠游荡,或慢慢升起。老鲍肃静地注视着这些叶子的起伏沉落,好似一位将军凝视着万千士卒。他的身后是一片青砖墙,无半点修饰。
老鲍有耐性,温和地说:贺寨主,久闻你们伏虎山的威名,在黄河两畔,谁人不知道你贺寨主啊!这句话说的有些刺心,因为贺方寸虽然在山寨里是二当家,但湮没无闻,光环全部戴在了白小义头上。他在江湖上行走,通常是只报姓名,不扛伏虎山的旗。贺方寸干笑了几声,敷衍地说:哪里,鲍老板在赌庄里逍遥自在,贺某也是羡慕的很啊。
老鲍揭开了茶壶盖,鼻尖一耸闻闻,脸上漾起满意的神色,悠悠地说:绿茶如少女,翠绿惹人怜;铁观音就如新妇,酽酽滋味,就如枕前的千般温柔。
老鲍亲自执壶,在三个茶碗里斟下。他一边斟,一面问:请尊驾来,无他事,只是说说闲话。贺寨主喜欢品茶吗?
贺方寸直接摇头,爽快地说:鲍老板,不怕你笑话,贺某是个粗人,要说酒,还能喝出个好孬,再好的茶到我嘴里,也品不个子丑寅卯。贺某只喜欢两件东西,练拳和赌。
这就对了,如果不喜欢赌,你也不来赌庄,我也不会开赌庄。大家都好这一口,这就是缘分。来,喝茶。
老鲍揭开了茶盖,慢慢地吹散茶碗口漂浮着的热气,吮一小口,含在嘴里,舌头打了几圈,两腮鼓缩,然后闭眼惬意地咽下。隋大彪也学着大哥的样子,但可没有耐性,茶含在嘴里,感觉火烫,直接吞下。贺方寸是个一根筋的人,他根本不管这套功夫茶的繁琐,举起茶碗,咕咚一声,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老鲍鼓掌叫好,说:贺兄弟,好本色,喝茶如同喝酒,爽快!鲍某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喜欢结交你这样的人物。兄弟是直性子,我就不客套了。喝茶只是过场,小赌才能怡情。看见没,我这位隋兄弟在赌庄里输了,银子是小事,可把抓捕江洋大盗的赃物也一并输掉了。他回衙门可不好交差啊,所以我想和贺寨主过过手,赌上一把。
贺方寸说:鲍掌柜是说那副羊脂玉的麻将吧,不错,这副牌就在贺某手里。要是鲍掌柜的肯亲自上场,那就再好不过啦,说实话,我在赌庄这十来天,赢是赢了,但不够劲儿,碰上尽是手气臭的倒霉蛋儿,能与枯鱼肆的老板过手,才是痛快!
好!贺掌柜果然是爽快人。老鲍打开了那个小匣子,取出来六枚人骨骰子,又拿出一个骰盅,他乐呵呵地说:骰子是六博之祖,今天我就和贺寨主玩玩,比比谁掷得点小。你是客人,你先来。
贺方寸问:话先挑明了,我输了,玉麻将归你们,但要是我贺某人万一赢了呢?
老鲍一张老脸堆满了笑意,说:贺寨主,要是我老头子输了,这家赌庄归你,你当老板,贺寨主如有怜悯之心,就赏我一口饭,我就在庄子里当一个打杂的伙计,怎么样?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贺方寸捻起一粒骰子,掂量掂量,又置于掌心揉搓揉搓,他在赌庄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人骨骰子。就地设局,一粒粒把骰子摆在八仙桌上,手腕一抖,骰子落入骰盅内,他全神贯注,晃动骰盅,然后合于桌面,轻轻掀开骰盅,六粒骰子全部是一点,骰子六面中一点和四点是染朱砂的,所以赌徒把这称作为满盆红。老鲍喝彩不已,捻着山羊胡说:贺寨主好手法,怪不得在我赌庄里所向披靡。
老鲍背着手眯着眼瞅那六粒骰子,喃喃道:好啊,玲珑骰子安红豆,人骨相思知不知?说罢,他慢慢地挽起了袖面,手轻轻划过桌面,他的手仿佛有吸引力,四粒骰子稳稳地夹在掌指缝间,其余两粒裹在掌心,仅此一招,连贺方寸也为之钦佩。
老鲍瞬间判若两人,那个老气横秋的烟鬼不见了,他的背也不驼了,骰盅上下滚动,用力一抖,六粒骰子天女散花般弹出,骰盅在空中左右逢源,一粒粒骰子又回归盅内,然后疾速地合在八仙桌面。老鲍做罢,有些喘粗气,他长叹一声,说老了,精力确实不如从前了。他回到椅子上安然端起来茶碗,也不去理睬盅内的结果。隋大彪按捺不住,揭开了骰盅,六粒骰子端端正正地摆成上下两列,上面的三粒是一粒红豆,掂起下面的,亦然,同样是满盆红。但手法显然超过了贺方寸。
贺方寸黯然,苦笑一声,说愿赌服输,鲍老板果然是博界高人。玉麻将就在我在庄子里的下榻处,伙计随时可以取。贺某技不如人,走啦。他掉头就走,但隋大彪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得意地说:姓贺的,这样轻轻巧巧地走可不行啊!贺方寸也不惧,站定了身子,说:隋爷,我不这样走,你还能把我怎的?
既然输了,玉麻将留下,银子留下,你这身行头也留下吧,姓贺的,快过年了,你不如扒下行头,穿着裤衩滚回伏虎山吧。
来横的?贺方寸脚跟擦地,双腿叉开,亮出门户,他是地趟拳的好手,擅长打敌人的下三盘。贺方寸冷笑一声:姓隋的,一进门你就看爷不顺眼,爷是赌输了,但拳脚上未必就输!来,咱俩较量较量。
隋大彪瞅瞅老鲍,见他又悠然离开了官帽椅,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吸烟土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隋大彪早就憋足了劲,也不答话,踢出四面袖箭腿,一脚沾地,一脚飞起朝不同方向连踢四脚,转换方向全靠腰肢的扭动,全部踢向贺方寸的头颅。武林中,常说南拳北腿,就是说南方以拳法为主,北风擅长腿法。有一门功夫专门是以腿法御敌,这就是戳脚,也称蹉脚。戳脚起源于东北,后流入中原。隋大彪就是戳脚门里的高手,脚法又狠又毒,脚起半边空,所以有个绰号叫:隋半天。就凭戳脚的绝技,隋大彪力擒十几名江洋大盗。
贺方寸见势不好,一个蝎子肘,以肘为支点,脚尖划地,来了一个黄龙大转身,迅速绕到隋大彪的身后,还未出击,突然隋大彪腾跃而起,先是右脚直踢贺方寸的心胸,然后右足快速抽回,左脚顺势踢出,借助弹力,右腿又凌厉飞出,刷刷刷迅猛不可当,然而一招高踢,将腿压在贺方寸的头顶上。这一招九转鸳鸯连环腿踢的就是速度,贺方寸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对方的脚已经死死压在自己的头上。
隋大彪灌力脚跟,准备给贺方寸来个脑袋开花,只听得躺在烟榻的老鲍说:隋兄弟,脚下留情,我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