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老师到莲花大队办学后,他一直没有回过家,只是偶尔托人带个口信,说需要生活用品,让阿妈托人给他带去。问李老师办学的情况,大家都说很好,但谁都不谈具体内容。
暑假到了,我和阿妈一直盼望着李老师早日归来,可是,十多天过去了,仍不见李老师的踪影。
这个暑假真是奇怪,回县城的东西我收拾好后都放假几天了,阿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着选些土特产品,让我带回去的意思。父母既没有来接我,也没有托人来捎信,确定什么时间可以搭着便车回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恼和不悦。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书,阿妈进来了,摸着我的头说:“子豪,今年暑假你就不回县城去了。前段时间,我托人到县上去了,看了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很好。听说你爸爸现在在负责革命电站建设工程,经常在工地上与民工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当年对革命干部深入群众的基本要求),很少在家。所以,这个暑假阿妈带你到李老师那儿去,一方面体验一下牧区生活,看看美丽的大草原,另一方面给你补补功课,练习练习书法,背诵背诵诗歌。
其实,我内心非常想回去看看父母,但是由于这次暑假爸妈没有找到顺路车,所以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自从李老师走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牧区办教育到底办得如何?说实话,我真想去看看。另外,还有一个好奇的心理一直驱使着我——据说,那莲花大队的雪莲神山上,经常出现金色的雪莲。若运气好,夜间,雪莲仙女还会出现,金色的霞光光芒四射,照得山野犹如白昼一般。我一直想去看看,也就同意与阿妈到李老师那里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妈就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回到了家里。她将昨天晚上收拾好的东西搬了出去,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地忙个不停。
听到阿妈上上下下忙碌的声音,我翻身起了床。阿妈看到我起床了,就一边拿着东西下楼,一边回头对我说:“你再睡会儿吧,早茶我都热好了,到时候,我装完马褡(马褡是高原上生活必备的物品之一,简单地说,就是用布做的一个‘大口袋’,只是扎口在‘口袋’中间而已,在骑马下乡或到农牧区生活时,把衣服、被盖等所需用品装入其中,系好口后,将其放在马鞍上,用绳子把它固定好,人骑上去既舒适,又方便,所以大家都叫它马褡)再叫你。”
原来,阿妈那么早出去,是到邻居家借马去了。我连忙下楼,帮着阿妈收拾东西。不一会儿,我们骑上马,高高高兴兴地朝莲花大队去了。
由于我很少骑马,技术不精,加之我岁数较小,脚很难蹬到肚凳里(肚凳也称脚凳,是系在马鞍上的,位于马肚两侧,人骑马时,将脚放入其中稳固身体,在马急行时,可稍作站立,使臀部离开马鞍,免得摩擦受伤),所以没骑多远,我的臀部就磨伤了。阿妈多次给我收紧了肚凳,都无济于事,我们只好放慢速度前行。
我们不知翻越了多少岭,趟过了多少河,紧赶慢赶,到了傍晚时分,才赶到了莲花大队驻地。
莲花大队驻地根本不像什么村落,远远望去,稀稀拉拉、七零八落的只有几户人家,并且房屋大都用石块或土坯砌成,只有两三米高,房顶上一些本应用圆木和泥土扎的平顶,由于日晒雨淋,有的地方的泥土已被雨水带走,圆木也露了出来,许多房顶已经凹陷,有的长上了一些野草。整个村落的房屋都比较矮小,只有莲花大队驻地——大队保管室以及相邻的一幢房子,显得比较宽敞高大。许多房子根本没有住人,偶尔有老人出入。整个村庄显得十分破落、冷清、凄凉。
这时,一个小伙子从低矮的房子里钻了出来,他身穿藏袍,头上扎着红色头巾,黄褐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小伙子面带笑容,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显得格外耀眼。他用藏袍长袖拍了拍身上尘土,走到阿妈面前问道:“你是李老师的爱人——尼玛措吧?”
“是的,是的。”阿妈回答道。
“嘎提了(汉语是“辛苦了”的意思)!我在这里等你们很长时间了。”那小伙子看见我们疑惑的样子,忙自我介绍道,“我叫桑郎泽仁(桑郎在汉语里是“佛像”的意思,泽仁是“长寿”的意思),你叫我桑郎也可以,我是老支书派来接你们的。”
“哦,接这么远,嘎提了!”
“嘎玛提、嘎玛提(汉语是“不辛苦”的意思),应该的,应该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
桑郎指着大队保管室对我们说:“今天太晚了,无法上山去了,你们就在这里住一晚上吧。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到莲花牧场上见李老师去。”
阿妈应声答道:“哦呀!(汉语“是、好”的意思)”
我原以为到了莲花大队驻地,肯定离莲花小学不远了,就是再远,骑马也许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听桑郎这么一说,才知道离李老师还很远,心里凉了大半截,有些不高兴,心想:这可怎么办?由于我胆小,骑马坐得贴实,加之长时间的颠簸,我的整个臀部和两边大腿磨起了许多水泡,有的水泡磨破后十分疼痛,迈步都十分困难。明天还要骑马,不知又该磨成怎么样了。明天我该怎么办才好?早知道这么远、这么难,我就不该来了。
保管室内非常宽敞高大,显得有些空旷冷清,里面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凳子,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些字,旁边的墙壁上记着一些账目,地上扔有一些纸屑,有的地方还有许多烟头。我心想:这难道就是莲花大队学校?但为什么地上还有许多烟头呢?真是搞不明白。
我累极了,立刻瘫倒在地上,身子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四肢无力。阿妈赶忙从马褡里取出垫子,给我垫上。我知道阿妈也很累,但根本不想起来,此刻,躺在地上舒展开身体后,感觉真是舒服极了。这种放松后的舒服和歇息,也许是世界上用黄金都难换来的,没有经历过极度劳累的人是感受不到的。我正享受着这舒服的感觉时,小腹里却涨起来,开始我还忍受着,后来根本不行了,好像立刻要喷泻出来似的,实在难忍。我只好立刻翻身,跑到保管室后边,想找个偏僻的地方方便去。
我急急忙忙地提着裤子往外跑,可保管屋后边哪是什么偏僻地方啊。它的后面是大队的供销社,有人还在买东西。无意中我发现桑郎正在给售货员说着什么。我没有顾及那么多,继续朝供销后边跑去。嗨——终于找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可刚“释放”到一半,一名妇女从小路上走了过来,我急忙“刹住车”,提着裤子往河边跑去,心想这下可安全了。我刚要解开裤带时,又有一个妇女赶着牦牛过来了,我又只得东躲西藏地找其他地方了。
我从河边回来,阿妈已经铺好了地铺,她对我说:“子豪,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到河边去烧个清茶,晚上,我们吃个糌粑,就早点休息,免得给大队增添麻烦。”
阿妈出去后,我躺在软软的铺上,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让疲劳的身体好好放松放松。可能是太疲倦的缘故,加之刚才一折腾,我翻来覆去反而睡不着了,于是只好起身,走到河边帮阿妈烧清茶。
阿妈看到我来到河边非常高兴,连忙叫我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她找来三块大小较一致的石头,搭成了“灶台”,点燃小树枝,准备烧茶。我看到阿妈忙碌着,忙站起身,到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些柴禾,给阿妈抱来。
这时,桑郎找来了,说茶已烧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们自己烧茶,他一再强调,如果我们这样,他根本无法跟老支书和李老师交差。盛情难却,阿妈只好熄了火,同桑郎一起回到保管室。
还未到保管室,只见门前站了几个人,他们有的抱着垫子,有的抱着被盖,有的提着茶壶,有的拿着糌粑口袋,刚才与桑郎谈话的年轻售货员,手里还捧着一个纸包。
阿妈打开保管室门后,乡亲们七手八脚地重新给我们铺好了地铺。桑郎打开了纸包,里面包的是像白糖一样的东西。原来,桑郎怕我吃不惯白味糌粑,所以找到售货员,想买一点白糖给我放在糌粑里。可是白糖缺货,于是他和售货员商量,在其他糖的底部,筛选了一些糖粒,当做白糖用。阿妈一再推辞,桑郎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老支书安排的。说实话,我还想不到这么周到,这件事情没有办好,现在只是暂时这样解个急,下次我还是要来买。刚才我跟售货员一说,她非常理解,不仅给我糖粒,连糖票(那个年代物资紧缺,为了使少量的物资能人人享用,国家对各类商品实行凭票供给,糖票是其中的一种)都没有收。”
听桑郎这么一说,阿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推辞了,只好一边说着“卡卓”(汉语“谢谢”的意思),一边将“白糖”收下了。
我心想:怎么又是老支书?他是何许人也?怎么谁都要听他的,连阿妈也要听从呢?明天我一定好好见识见识。
第二天清晨,我们出发了。今天身体比昨天更加疼痛,只是骑马的胆量和技术仿佛比昨天好了一些,阿妈教了我用双脚用力蹬紧肚凳,两腿将马身夹紧等骑马技术,我试着用了,感觉好了很多,信心也增强了不少,自然而然地感觉轻松了许多。除以上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李老师了。
一路上,桑郎非常高兴,一会儿喝着山歌,一会儿啍着小曲,一会策马扬鞭离我们而去。
阿妈本来骑马的技术也不错,只是为了陪伴我,就同昨天一样,一直没有扬鞭策马。她也显得非常高兴,一会儿给我讲这儿,一会儿给我讲那儿,一会儿下马给我整理马鞍,一会儿又给我收紧肚绳(系在马肚上的绳子,用于固定马鞍。由于马长时间地行走,排放较大,肚子容易变小,所以必须把绳子收紧,以便稳固马鞍)。很长时间,我们一直在山沟里穿行。早上的山沟,太阳还没照射进来,虽然已是夏季,但仍然显得有些寒冷,树枝上的露水滴在脸上和手上都还刺骨冰凉。
过了几道沟之后,我们终于翻上了山冈,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薄雾飘绕的群山峻岭也显得格外美丽。太阳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心情特别舒畅,此时真想长上翅膀,展开双臂,奋力地飞向蓝天,翱翔在这美丽的天地间。
阿妈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迎着阳光放声歌唱起来:“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太阳照得人民心里暖……”
不知是阿妈的歌声引发了桑郎的兴致,还是他早已想放声歌唱,他望着金色的太阳,高声唱道:“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心里照亮……”
桑郎一唱完,我和阿妈都不停地叫着好。过了一会儿,阿妈就朝着我喊道:“子豪,你也唱一个。”
“阿妈,我唱不好。”我回答道。
桑郎插话道:“不要紧,子豪,随便来一个。”
我随即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接着阿妈和桑郎唱起了《翻身道情》和《唱支山歌给党听》等歌曲。不一会儿,我们离开了山冈,又要开始翻越又一座高山——玉龙雪山了。
翻越高原上的雪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山脚下,太阳不能照射的地方,骑在马背上都觉得冷飕飕的。开始翻山了,马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时自己也停下来休息,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在这些地方,大多数的道路均是羊肠小道,有许多地方,由于道路艰险,人根本不能骑在马上,必须下马牵着前行。即使骑在马背上,也是胆战心惊,因为道路狭窄,自己的身体已经空悬于崖边,往下一看,要么是万丈深渊,要么是汹涌的江水,行人均会下意识地将身体靠里倾斜。当我行径到这些地方时,脚心一阵阵地发凉,攥着缰绳的手已全部是汗,时刻担心着马会失蹄,如若那样,自己将会粉身碎骨,连尸首都难以找寻。
山越翻越高,海拔在不断上升,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山石间也没有什么植物存活,许多地方全是裸露的岩石,光秃秃的山岩。道路中间和两旁的山野里,已有一些冰雪,马踏上去发出“嚓嚓”的响声。气温不断下降,山下穿着衬衫,到了山上就要穿棉袄了。因高寒缺氧,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四肢乏力,唇焦口裂,心慌气闷。阿妈也许看到了我的脸色,叫我心里不要紧张,尽量少说话,保持体力。
看到这一切,我忽然想起了当地流传的一段顺口溜,这让我心里更加紧张。这段顺口溜是这样说的:
高原翻雪山,
难于上青天,
步步心胆战,
犹闯鬼门关。
山下是猛虎,
山上要人牵,
气短声色去,
疑会见阎王。
刚是阳光脸,
忽而雪满山,
海上生明月,
十里不同天。
我们翻越的山越来越高,喘气也越来越紧,无意间我看到了远方的太阳,它仿佛不再那么高,不再那么远,感觉它所处的位置很低,好像是悬挂在山岩间的半空中。原来巍峨雄伟的高耸入云的大山,已失去了雄峻和威严,它们再也不咄咄逼人地高昂着头,而是变得那样的蜿蜒起伏、平静祥和了。灿烂的阳光盛满了整个山谷,让人心情格外喜悦。因天气寒冷和山风较大的原因,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在身上,虽说肌肤感到焦辣辣地灼刺(因紫外线强),但丝毫没有一点暖意。
快要接近山顶了,我心里有一种渴望胜利的期待和喜悦,心情也从担忧、恐惧变得从容、豪迈起来。回眸望着那起伏的群山,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战胜一切困难的豪情和气魄,顿时,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和胆怯以及世间烦恼,仿佛自己已融化在了美丽的景色之中。
我们继续朝山上走去,可是没走多远,刚才的心情就骤然消失了。天空忽然飘起云雾,几乎遮住了我们的视线。空气也随着云雾的深厚,逐渐地湿润起来。由于天气的变化,我的心又开始担忧、紧张起来。我们穿行在云雾间,身上挂满了云彩。看着这些时而似棉、时而似纱的云雾,我真想伸手摘下一片,把它使劲压缩后揣进怀里。云雾不知是因为寂寞,还是想诉说衷肠,不知是因为思恋,还是想向谁捎去话语,依依不舍地围绕在人们身边,满怀深情地追随着即将失去的客人。疲惫的马儿根本不理会云雾寄予的深情厚谊,扯下一块块云雾,将其披在身上,竭尽全力地往前而去……
我们终于穿过了云雾,到达了山顶。再看山下,白云填满了整个山涧,深险的沟壑、低矮的山峰,早已被云雾覆盖得无影无踪,远方的高山,已不再高,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的顶峰。看到这一切,我真想奋力飞去,融化在这美景里,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压抑的心情顿然消失。此时,我想起了毛主席《长征》中的两句诗:“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无疑是此时景致和心情的真实写照。
在微风里,白云不断地翻滚、集聚、升腾,仿佛成了辽阔的大海。忽然间,我才真正地领悟到人们所谓“九重天”的深刻含义,感受到了毛主席诗词中“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实质内涵。这时,在平原地方的人们看见了天上的白云,殊不知在白云上面还生活着我们这样的人们。
看着翻滚的白云和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峰,太阳在云里伸出一束金枝,发出一丝丝微光,我于是开始浮想联翩了:那云海深处,是否像神话故事一样,住着神仙?那里是天上的南天门,还是天宇宫殿?那宫殿里慈祥而威严的玉皇大帝是在早朝,还是在后宫休息?玉皇大帝是在看仙女们翩翩起舞,还是在听文武大臣们拱手禀报?那些各路神仙,是否已经发现几个凡人登上了云天?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