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几天,一大清早阿妈就把我和李西叫起床了,说是过几天李西要去乐山,要到外公家去拿些大米和酥油、糌粑回来,李西好带走,并告诉我们,外公很久没有见到我们了,在那里可以多玩一两天。
我心想:家里不是还有那么多东西吗,怎么还要到外公家去拿?但转念一想,也许外公想我们了吧!不然阿妈怎么这么开恩,让我们能多玩一玩。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收拾完东西,我们就到外公家去了。
我们在外公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傍晚就回到了家里。阿妈一边收拾着我和李西从外公那里拿回来的东西,一边对我说:“你妈妈下午来过了,送来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由于急着回去上课,就没有等你回来。”阿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自责道,“早知道你母亲要来,就不该叫你到外公家去了。”
我觉得非常奇怪,过去母亲每次来家都要提前几天带口信来,怎么这次过来既没有带口信,也没有等着见我,就匆匆离去了呢?她忙什么呢?不是离开学还有几天吗?我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十分不高兴。更奇怪的是,家里的大米、糌粑、酥油都几乎不见了,连土豆也少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来过我们家,是阿妈把我和李西支走后,把家里的糌粑、酥油、大米等送到了我母亲处,至于学费和生活费之说更是无中生有了。我一直都没弄明白阿妈怎么会这样做,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父母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
自从得知这情况后,我心里一直闷闷不乐,总担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几天,李西到乐山继续当学徒去了。我也抓紧时间赶作业,借来邻居家学生的书,预习新学期课程了。
新学期开学后,我到公社初中部读初中,离家更远了。
新学期刚刚开学,讲的新课不多,作业也不多,学校里都能完成。当时读书虽然条件艰苦,但是课程比较浅显,知识范围不广,作业较少,书本也不多,一个书包就可以把书本全部装完,而且学费低,每人两元多钱可读一期,若家庭特别贫困的还可以减免,这使绝大部分学生均能入校学习。
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按学校规定老师们要进行政治、业务学习,学生们放假半天。
吃完中午饭后,天气变得阴沉沉的,仿佛整个宇宙顷刻间要缩小似的,将所有的乌云都挤到了一起,压到了头顶,感觉伸手就能抓住它们,如果扯下一块,定能拧出不少水来。我想:这天气真怪,接连几天都哭丧着脸,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今天刚放晴,怎么又这样呢?我抓紧时间往家里赶。
回到家里,乌云仿佛追到了窗前,我无心看书、做作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烦躁。我站在窗前,看着远方。忽然,离家很远的大队的喇叭响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响喇叭呢?这个喇叭平时一般响三次,早、中、晚各一次,很少在中途响起。更奇怪的是,这次开机没有放《东方红》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开始曲,也没有广播员预告节目,而是直接播放低沉、悲泣的哀乐。因喇叭较远,声音不是很清晰,我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喇叭里的声音。远处干活的人们也停下手中的农活专心地听着。哀乐停了,一名男播音员用低沉而悲切的声音,缓慢地播报着: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国国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
当山坡上做农活的人们听到这句话时,像发疯似的,扔下了手中的劳动工具,那些挑担的人们根本顾不上把担子放平,抛下扁担,撒腿飞奔往生产队保管室……
看到人们奔跑,我也扔下书本,向保管室跑去。
人们围坐在保管室的广播下边收听着广播。他们有的沉痛地低着头,控制不住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有的神情呆滞地凝望一处,毫无顾忌地让泪水尽情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有的抽泣着,有的实在忍不住,跑到晒场边,放声痛哭起来。不一会儿,整个保管室里像失去了亲人一样,哭成一片。
在生产队长的安排下,社员们有的去剔青松、翠柏(树枝),有的去买青纱、白布,有的去购白纸和毛笔,有的找来剪刀和线。他们各自神情严肃,心情沉重地忙碌着,夜深了也没休息。
我和阿妈很晚才回到家里,也没有吃饭。不知是她牵着我,还是我扶着她,我们来到毛主席画像前,穆然肃立了许久,然后向毛主席画像深深地三鞠躬。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知做什么好。过了好一会,阿妈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房间,我连忙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箱子,把她陪嫁时带来却一直舍不得用的一床白绸被单拿了出来,“哗哗”剪开,把它挂到了毛主席画像周围,然后,用青纱做了些黑花,将其缝在白绸上边。别人的灵堂一般是青纱白花,而我们的毛主席灵堂,则成了白纱青花。
阿妈要我用白纸上写上“毛主席永垂不朽”,并将它贴在毛主席画像上边。然后,她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来到李老师的书房,裁好了纸,磨好墨,写好了字后,拿到客厅里,将字条贴在了毛主席画像上边。我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会得到阿妈的表扬,于是就去找阿妈“验收”。她一看脸色一沉,马上搭上凳子,将我贴的横幅一把扯了下来,让我重写。我写好后,阿妈拿去贴上了,仍然贴在毛主席画像上边,只是贴得更高了些——原来我贴横幅时,把“毛主席万岁”几个字给盖住了。
第二天没有上课,一大早,阿妈就带我到了保管室。保管室晒坝前的大门,早已用青松和翠柏扎成了牌坊,保管室的门框上也用青松、翠柏覆盖,其间置上了些白花,门框上边挂着用白纸黑字写着“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的横幅。门正对着的墙壁上,毛主席画像上边,挂起了青纱,扎上了白花。画像上边的青纱上用白纸剪贴着“沉痛悼念毛泽东主席”。毛主席像下边的岸桌上,整齐地放青松、翠柏和白花。阿妈和我向毛主席像三鞠躬,并敬献了白花……
学校也举行了相应的活动,我按照班级的安排也参加了举办的各类悼念活动。
那段时间,人们自觉地不穿红戴绿,停止了一切文化娱乐活动。我在想:如果把全国各族人民的悲痛凝集成一股力量,不知会让大地怎样震撼!如果把亿万人民的泪水汇集在一起,不知会变成多少河流!
几天后,学校又恢复了正常上课。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背了一辈子难以磨灭的逃学的“罪名”。
初中正式开课后,各科测试、作业多了起来,由于学习任务重、路途遥远,许多同学每天6点钟起床,6:30出发,路途较远的同学甚至起得更早。同学们赶到学校已是8点左右,预习一下课程就开始上课。下午一般4:30放学,回到家里大约傍晚7点钟。刚开学的时候是秋天,天黑得晚些,放学回家后,我还可以帮助阿妈做些家务活。冬季来临后,白天很短,时间则更紧了,早上离开家时天还未亮,晚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如若遇到刮风下雨,则早上要提前出发,晚上会更晚回家,作业也只能在油灯下完成,更不要说帮阿妈做家务活了。
由于当时学习条件差,绝大部分学生又属于农牧民子女,居住在农村牧区,家务劳动较多,所以很少有时间做家庭作业。如若在学习中遇到困难和问题也无法解决,因为家庭成员和邻居大都是文盲、半文盲,家庭作业根本无法完成。为了应付老师的检查,少挨罚站和批评,有些成绩较差的同学只好抄袭别人的作业,按照规定时限送给老师交差了事。对的确因路途远、家务事又多、成绩又不好的同学,想借我的作业“对照答案”的,我是要借的,但对那些对我耀武扬威、专横跋扈的人,我坚决不借。
班里有个公社副书记的儿子,他上课不专心,学习不认真,在班上说话、做事十分得意傲慢、横行霸道、调皮捣蛋,甚至依仗自己父亲是公社副书记,经常仗势欺人,并纠集一些学生与本班同学或其他班级的学生打架斗殴、惹是生非。老师的批评教育他也毫不在乎。他是班里,甚至是学校的“土霸王”。班里的先进红旗,也经常因他们的原因而丢掉。班主任时常被他搅得焦头烂额,伤透了脑筋。好些同学都躲着他,甚至有些老师也不愿得罪他。
我对班里的“土霸王”则采取“四不”政策,即不招惹,不迎合,不参与,不疏远。故此,他对我还算客气,大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正在打扫卫生,“土霸王”和其他几个同学找到我,递给我一张“大字报”。他们在“大字报”中列举了班主任老师和语文老师的几条“罪状”,要求作为班长的我能够签字。我看上边好多同学也许迫于他的压力都签了字,但我觉得那些列举的“罪状”绝大部分不符合实事,许多地方也牵强附会,于是我借口想一想,就没有签字。后来,他们模仿我的笔迹签了字,并贴了出去。我找到老师说明了情况,为此,“土霸王”他们一伙很不高兴。
有一天中午,放学后许多同学都吃午饭去了,我正在清理各组交来的语文作业,准备收齐后交给老师。在清理交来的作业本时,我又发现“土霸王”等几个同学没有交作业,正好他们几个都在,于是对他们说道:“你们几个又没有交作业,赶快做了交上来,收齐后我好交给老师。”
其他几个同学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理睬我,继续做他们的事情。“土霸王”说话了:“对不起,大班长。那老师讲得太乱了,我们上课没有听懂,所以做不起作业。你是大班长,你是贴心人,她从心窝子里都喜欢你,你就帮我们做了交上去吧!”
“土霸王”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同学便大声地怪笑起来,并附和地吼道:“是啊!她美丽、漂亮,又喜欢你,你是她的天之骄子,你帮我们做了,把自己也交上去呀……”
我知道他们又在说我和那女老师的坏话,心里无比气愤,指着他说道:“简直胡说八道,你们的作业凭什么要我给你们做?你们不交作业还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