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多钟,我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驾驶员和吴副部长说是要走亲戚家去看看,到达阿妈家后不久,他们就离去了。
阿妈见到我回家了,非常高兴,一直埋怨我不早给她发电报,以便早做些准备。我告诉她,因日程很难确定,所以就不好发电报。阿妈变化不大,只是稍胖了些,眼角边的鱼尾纹也增添了一些,头发虽然没有以前油亮,但还没有花白,面色虽然没有以前细腻、有光泽,但仍然比较红润,富有生机。她精神很好,说起话来仍然是那样的清脆、响亮。我的突然到来,让阿妈喜出望外,乐呵呵地忙个不停,嘴里一直念叨着:“我做梦真灵。昨晚我就梦见你了,我以为是太想你的原因,没想到今天果真回来了。”
看到阿妈忙里忙外的,我想去帮她,可她坚决不允许。我感觉这次回来与以前不一样了——过去,一放下书包,就去看书、做作业,然后,牵牛喂水,山上放羊,自由自在;而今,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显得十分尴尬、沉闷。
我的回来让外公非常高兴,据说他许久没有下过床了,可今天他硬是拖着病病歪歪的身体下床,陪我聊起天来。
外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已远不及当年。他头发已经全白了,面色暗黄而憔悴,消瘦的脸上,那许久没有修整的银白色胡须显得格外扎眼,一双浑暗的眼睛里,不时流露出无限的忧伤。他说话也不是那么利索了,想表达的语句时常也含糊不清。
我和外公聊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箱子边,在里面翻了好半天,最后,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叠陈旧的照片,一张张地指着人物向我讲述着。我这才发现,外公在谈起往事时,记忆清晰、口齿清楚,有时还手舞足蹈,激动不已。当他看到自己被评为“五好战士”手捧奖状的照片时,神情凝重了,嘴唇颤动了半天,也未说出话来,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见此情形,我猜想到外公激动的原因了,于是挑他最爱听的话语、最感兴趣的事情,对他劝道:“外公,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情况李老师写信都告诉我了。你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你们为捍卫红色政权、巩固红色江山作出了巨大贡献!你和你的战友用热血,甚至是生命证明了对党的无限忠诚和热爱,你们的功绩将铭记史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坚决不可能的!——那个年轻人惹是生非,搞挑拨离间,最终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说得很有力、很坚决,也非常富有感情。说实话,这不是官话、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这使得外公激动不已,他用无比感激的眼光看了我许久,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我,激动的泪花夺眶而出,犹如泉涌……
借此机会,我接着说:“不过,外公你也要理解县委、政府及有关部门,对妥善处理此事所采取的折中办法。当然,这个办法没有坚持原则,没有坚持正义,但他们也没有承认那些翻旧账的人是正确的,反而证明你是正确的,因为,上级任何部门和领导,从来没有说过要你赔偿一分钱,难道不是肯定你是正确的吗?不过,有个别同志对你的态度和说法是错误的,县上领导已经批评了他,那位同志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请我转告你,请你接受他的赔礼道歉(其实这是善意的谎言)。”
“这是真的吗?”外公有些不相信地问。
“那还有假?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回来,在接待中,我见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我向他们谈起了你的事情。我告诉他们,这次我要来见你,如果你问到自己的事情,我不知怎么回答。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表示,这件事情有关部门做得确实欠妥,今后,下乡一定多到老党员、老积极分子、老‘基干队员’家中,关心和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肯定他们过去为人民所做的工作,希望他们积极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作出新的贡献(这件事是真的)!”
外公不断地点头道:“那好、那好、那好……”
我和外公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心中的“结”仿佛打开了,好像病一下好了许多。他告诉我,阿妈有些自私,他想将自己的照片挂出来,可阿妈就是不肯,他想将自己的奖状贴出来,阿妈还是不肯。可李老师的照片用镜框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把它挂在堂屋中,特别是她丈夫的奖状,她把它贴得高高的,连奖状上的大红花都舍不得取下来,不仅如此她还要经常给奖状和大红花擦去灰尘呢!
我知道这是外公多心了,也许老年人都是这样,容易返老还童吧。其实我知道那张奖状的来之不易和那大红花的含义,也理解阿妈的心情。但为了使外公开心,我与他约法三章,如果他不饮酒骂人,不因饮酒而卧床不起影响身体,我就给阿妈说让他把照片挂起来,让外公也展示一下一生的辉煌业绩。外公欣然同意了。后来,我将此事开玩笑地告诉了阿妈,她笑着说:“你外公真是老小孩,还学会告状了!你回来他非常高兴,我们不是不让他将照片和奖状挂出来,主要是怕他看到照片和奖状会更伤心,到时候,他又会骂这、骂那的得罪人。”
利用空闲时间,我和外公将他的照片挂了出来,奖状也贴在了墙上。外公高兴极了。
晚饭前,李老师也赶回来了。他一进门,我差点没有认出来——他原来乌黑而浓密的头发,而今变得稀疏而花白了,头顶已明显地秃顶了;身躯也不再挺拔、昂扬,而是被岁月压得有些弯曲了;消瘦且乏黑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黑边的大框眼镜,仿佛把鼻梁压得也矮了许多;说起话来不再是高亢激昂了,全然找不到草原上教书时的身影。不知是身体太瘦,还是衣服太大,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很不得体,显得空空大大。他的整个精神状态,好像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一阵寒暄之后,我关切地问:“李老师,你身体怎么样?我觉得你瘦多了!”
李老师笑了笑道:“还可以吧,只是过去长时间在牧场上教学,经常风餐露宿、雪雨漂泊,所以落下了风湿病,现在每到天气变化时,关节就会疼痛难忍。”
“李老师,你应该到医院去检查,是不是风湿病?会不会是那次草原上你救人,摔伤后落下的后遗症?”我猜测地说。
“不知道嘛!”李老师回答道。
“你工作如何?”我又问。
李老师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痛苦的神情,我当时以为是他“风湿痛”所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这种想法,真是大错而特错了。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如果早知道李老师的处境,通过父亲和母亲以及我的努力,李老师工作的结果不会是那样。可我们在知道真实情况后,一切已成定局,实在无能为力了,这让我和父母都非常难过、非常遗憾、非常愧疚,觉得没有尽自己的努力,对不起李老师和阿妈。
李老师的痛苦表情很快在脸上消失了,他镇定了一下,回答道:“还可以。县上又调来了新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新一届县委、政府十分重视教育工作,教育也有一定起色。乡上在莲花村驻地维修了以前的两间教室并新修了一间办公室,条件比过去好了许多,教师也比以前多了。只是学生——”
我知道李老师想说的意思,连忙说道:“李老师,请你相信这种教育状况不会长久的,以后会慢慢改变的。”
李老师说:“这我相信,我相信!我经常给教师们说,越是这种情况,我们越应该树立好信心,越应该坚持住,搞好教育教学工作,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否则,教育将会越来越糟糕。”
听李老师的口气,我估计他可能是学校负责人,于是问:“李老师,你还是学校的校长吗?”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李老师回答道。
我以为,也许是李老师年龄大了,又没有参加过多少培训的缘故,现在新分了许多青年人,他们年轻,有知识、有文化,领导肯定选了他们担任校长,于是安慰道:“不当也罢,还落得一身轻松、自在。”后来才知道,我又分析错了。
李老师说:“其实——我很热爱教育事业的。”
我以为,上级没有任命李老师担任校长,是因为他对教育事业不够热爱,所以李老师才说这样的话,于是说道:“你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和热爱,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上级是知道的。”
开晚饭了,外公想喝酒,可阿妈不让,说因长期喝酒,外公身体已经有些问题了。
“平常外公是借酒浇愁愁更愁,而今天是子豪来了,大家高兴,喝的是喜庆之酒。喜庆之酒,会喜上加喜。你就让外公喝一点吧,别扫大家的兴。”李老师对阿妈说。
阿妈佯装生气的样子,对李老师埋怨道:“你就会当好人。”然后对外公说,“酒喝适量,到时候千万别骂人。”
“不会的。过去有些事情我是没有转过弯来,今天子豪回来给我讲了许多道理,我也想通了,今后再不会骂人了。”外公说。
晚饭大家吃的很高兴,喝了不少酒,连阿妈也喝了几杯。外公喝得不少,但一直没有提起过去,也没有骂人。阿妈觉得奇怪,开玩笑问道:“子豪,你回来给你外公吃了什么良药,他今天怎么那么开心,又不骂人?”
“阿妈我没有做什么,外公这样的表现使我感悟到:人的一生需要一种信任,需要一种真诚,需要一种理解,需要一些安慰。我是外公看着长大的,他对我非常信任,我给了外公一点点的理解和安慰,他就觉得很满足。如果我们的一些干部能够做到换位思考,对我们的群众能做到多一点关心,多一点理解,多一点信任,也许事情解决起来,就不会那么艰难了!我们共产党人应该以民为基,不要忘记‘民伤则离散’(《南齐书·刘悛传》)的深刻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