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地点了点头。阿妈见我有些累了又扶我在条凳上坐下,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帮我擦着脸上的汗,说道:“子豪,听到你一口一个阿妈地叫着,我非常高兴。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性格我了解。听见你刚才承认错误,阿妈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下意识地弄着腿上的绷带,阿妈用手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子豪啊!成家立业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搭台子唱戏,孩子们玩捉迷藏,它是直接关系到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烧火煮饭、起床睡觉的事。看起来都是小事情,可缺一样也不行。成家就是两个恩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时常还会有些小吵小闹,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夫妻双方不管有多少难、有多么苦,都能够共同承担,不管有多少甜、多少福,都能够共同享受,这样的夫妻才能长久,幸福。”
我忽然意识到,阿妈的话语怎么和父亲的意思那么相同,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但内容一致,真有种殊途同归的感觉啊!看来父母那代人的认识几乎都一样,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能什么东西都用“代沟”来代替,自己错了就是错了,怎么能用“代沟”去为自己找理由呢?
我再一次觉得愧对父亲。阿妈没有再说话,只是仍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背。听到阿妈刚才说话的语气,看到她那慈祥的目光,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我每次有错后,她总是这样,先进行批评教育,然后再语重心长地讲道理。此时,我真想倒在她杯里,让她好好地抱抱我,让我享受被批评后的幸福和温暖。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阿妈你这次来到这里,说话做事水平越来越高了,简直超过有些干部的水平,我非常佩服!”
“什么有水平,你别夸我了。人老了,说话爱唠叨了。自从收到你母亲的来信后,我和你李老师几天都睡不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商量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写信。后来听说你被车撞了,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临行前,你李老师还不停地跟我说,要怎么样、怎么样跟你这个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懂道理的人说,叫我利用什么方式或机会开导你。他像教学生一样地讲个不停,左叮嘱右嘱咐的,听得人真烦,没想到还真有效果!”
“哦——怪不得阿妈这么有水平,原来是李老师支的招呀!”我忙抢过话题说。
“什么招不招的,他会说,就是不会做,就算他做了,也不一定有阿妈做得有效果,你信不信?”阿妈抿着嘴自信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阿妈是谁?开玩笑,谁比得过你?”我顺势恭维道。
天气有些热了,我也有点累了,可阿妈还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她仿佛还有什么事或什么话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阿妈也看懂了我的意思,回过头说:“子豪别慌,我们俩好久没有说话,我想再陪你说说话,回去病房中人多,说话不方便。”
“好的,阿妈。我们再坐一会儿,聊聊天。”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阿妈也没有说话。我猜想:她是不是想说李老师的事情,难以开口,于是试着问:“阿妈你有什么话要说,是不是想说李老师的事?”
“我们不说他,我们娘俩谈谈你爸爸——我和你李老师十分尊重的万书记,听说你上次害他住进了医院?”阿妈头也不回地看着远方说。
听到她的语气,我知道阿妈十分生气。因为在她和李老师以及许多干部群众的心目中,父亲是非常令人敬佩和尊重的,绝不允许别人伤害和侵犯的。我心想:这下可糟了,承认吧要挨骂,不承认吧更要挨骂,阿妈绝对是掌握了情况才问我的。
我正支吾时,阿妈又问道:“子豪,有没有这回事啊?”阿妈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却十分强硬。别看我平时讲话一套一套的,可在阿妈面前,我却理屈词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许她看到我这样子,什么都明白了,没有再追问。
阿妈一直看着远方,没有回头。我猜想:她一定非常难受,眼里也许噙满泪水,盘算着怎么骂我。看来这一顿骂是在所难免的了,我只好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批评。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阿妈才语气非常沉重地说:“其实万书记和艾老师是非常爱你的,只是当时的环境和条件所限,为了革命工作,把你留在了我身边。我希望你不要用现在人的眼光、思维和对待工作的态度,去理解、对待你父亲那一代人。可以说,他们是将青春,甚至是将生命献给了高原,献给了社会主义事业。”说到这里,阿妈回头看着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阿妈给我讲了这样一段往事。
我小时候的一天夜里,阿妈无意中触到了我的身体,发现我身上烫得像火炉一样,高烧将我烧得糊里糊涂。阿妈连忙把李西托嘱给邻居照看,背着我就往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跑。因为烧得厉害,医生根本没有办法。看到我满脸烧得通红,叫我又不答应,身体软软的样子,阿妈急得直哭。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她将怎么向我的父母交代。赤脚医生一边找人给我母亲带信,一边同阿妈一起,背着我就往公社卫生院跑去。
当母亲得到消息后,连夜就从几十里外的学校往公社卫生院赶。当她到达卫生院时,一身是泥,也不知道在路上摔了多少跤,脸上和手上到处是摔伤或被树枝划出的伤痕。母亲看到我烧成那样,急得她手脚都在发抖。当医生说由于公社条件有限,建议我转到县城医治时,母亲终于哭出了声。她一边哭一边朝公社跑——想给父亲打电话。可是半夜三更的怎么打电话?好不容易叫醒了公社的值班人员,值班人员刚一开门,母亲便不顾一切地往里冲,不料被公社里看院的大黑狗咬伤了,鲜血直流。她没有顾那么多,仍然往电话机前跑去。当时是手摇电话,需要转接,公社的电话转接到县上后,摇了半天,县上才有人接听,再转告父亲。这一切完成后,母亲站着打电话的地上已流了一大摊血。值班人员和阿妈连忙将她送到了医院包扎伤口。刚包扎完,母亲跑了出去,找乡上的书记请求他借辆车,可公社的拖拉机到一个大队送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
母亲和阿妈把我背上,连夜就往县上赶。
第二天早晨,公社的拖拉机追上了我们,把我往县上送。晌午已经过去,阿妈她们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一粒米都没有进。
由于雁难山大雪封山,到了下午3点钟左右,父亲才接到我们。当时他累得脸色发青、嘴唇乌黑,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因堵车,他的车子被堵在了山下。为了安全,父亲没有让医生上山,自己却徒步翻山过来接我。
接到我后,为了不让我受寒,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将我裹住,自己却穿着件单衣,抱起我就往山下跑。到了山垭口,因道路太远,为了节省时间,他就冒着生命危险滑雪而下,也不知触到了多少礁石,也不知道撞断了多少树枝,终于到了一处平地。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他在齐膝的雪地里还能奔跑。一路上,无论是撞树还是摔跤,父亲始终都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当把我送到车里时,几乎听不到我的呼吸,连输液也成了问题。医生只好先给我打了针退烧药,然后采用物理退烧法——在手心、脚心上涂上酒精使劲揉擦退烧。为了争取抢救时间,父亲让医生在头上和脚上找出血管给我输液,自己却穿着单衣,站在车外给我揉擦退烧。
医生给我输上液后,父亲上了车,可他怎么也坐不下来,因为他的一身都被石块或树枝触伤或碰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袜全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
几天后,我身体好转了。当我和阿妈、母亲离开父亲时,他把我抱住,眼里充满了泪水……
阿妈讲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讲了,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子有些堵塞地说:“你那样顶撞万书记,不知他会有多伤心?你不仅伤害了他,而且还伤害了你母亲。你知道吗?为什么你、你的弟妹都远在其他地方工作,而你却留在他们身边?你父母是为了弥补你小时候很少在他们身边的缺失啊!为此,你弟妹还对你父母有些意见呢。”
听了这段往事后,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真恨自己贪图一时之快,脱口而出,伤害了父亲,使得他生病住院,自己还……
正在这时,小莉来了。我和阿妈连忙擦去了泪水。小莉诧异地看了看我和阿妈问道:“阿妈你们怎么了?”
“没有什么?”阿妈忙将小莉的手拉住说,“闺女你辛苦了!看你的手都成了这样,真难为你了。”阿妈看了看我,笑着又说,“刚才,我在教子豪如何走路呢。”
“什么,教他走路?”小莉疑惑地看着我,反问道。
“哦——我相信通过这次练步,子豪今后走路肯定会更加端正,做人也会更加堂堂正正。我说不出什么好词,总之,今后他会对你更恩爱,对父母更孝顺,对朋友更真诚,对工作更认真。”阿妈解释道。
小莉也许听懂了阿妈的含义,忙称赞道:“阿妈还说不会说话呢,你一下子用了那么多排比句,真是不简单啊!”
“什么排比句我不懂,许多话都是你李老师教我的。虽然我没有文化,但记性还可以,所以把它说出来了。这次来时,你李老师一再说,‘这次上省城见的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有见识、有地位的客,说话做事不能像农村一样,一定要显得有水平,有涵养’。
嗨——学文化人说话真累啊!”阿妈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
正在这时,在离我们四五米地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地走着,阿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连忙站起身,追了几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芳”。
行人立刻止住了脚步,回过头仔细地打量着阿妈,阿妈上前也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她们几乎同时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手紧紧抓到了一起。一阵高兴之后,阿妈带着刘芳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仔细打量刘芳,虽然她比过去是年老了一些,但更加具有气质,显得更加稳重,具有风韵。我连忙让小莉将我扶起,小莉小声地问道:“阿妈怎么认识这里的医生?”
“刘芳是当年莲花大队的赤脚医生。那年,李老师摔伤了,就是她帮治好的。后来,听说调出来了,却不知道调哪里了。”我小声地回答道。
刘芳走到我跟前,打量着我,老半天没有将眼前的我与草原上小孩时的我联系起来。阿妈忙介绍道:“这就是当年你为老李治伤时,一直在你身边看着治疗的子豪啊!”
“哎呀!是他,我怎么一时没有想起来呢!”刘芳惊讶地说。
“子豪如今在省委宣传部工作,当处长了。前段时间,他白天要忙自己的工作,还要抽空为莲花小学这个示范点的资金而奔波,夜里又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实在太累了,在过马路时,被汽车撞了。”阿妈向刘芳介绍道。
“哦——是他呀!当是我也参加了抢救,另一个实在伤势太重,根本没有办法救治,子豪也相当危险。不过,怎么也没有把眼前的子豪同当年的子豪联系起来。呃——刚才你在说照顾父亲,是哪方的父亲?”刘芳说。
“还有哪个父亲?是我们的老书记——万书记呀!”阿妈说。
“老书记也住在医院里?肯定不是外科,因为外科的病人我清楚。到时候,我一定去看看老书记,要不是他特批,我说不定此刻还在高原上工作呢。”刘芳说。
阿妈将刘芳拉到条凳上坐下。刘芳问道:“现在老支书和李老师怎样?”
“老支书身体不好,前段时间子豪看过他,在万书记他们一家人的支持和关心下,而今身体有所好转。他天天盼着莲花小学示范点的建设啊!至于老李,现在他已经光荣下岗了,在家务农。”阿妈回答道。
“唉!真想回去看看大家,可怎么也没有时间。怎么李老师没有教书呢?当年李老师在牧区办学的情景,至今我都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特别是受伤的事,我终生难忘。当时的莲花大队的教育,如果没有李老师和老支书不知会怎么样了?想当年他们多么坚强有力,而今却病的病了、辞的辞了。当年他们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硬是把那样一个牧业村,建成了远近闻名的教育先进村,起到了带动、引领作用,从而推动了柯山县教育事业的向前发展。”刘芳说道。
“而今子豪也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前段时间他为县中学争取到了一定资金,目前,县中学的面貌已经改观。近段时间他正在想办法筹集资金,把莲花小学建起来,使它像过去一样,为牧区教育事业的发展,再次起到带动、示范作用。”小莉接过刘芳的话说道。
刘芳用十分敬重和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连声说道:“子豪真不错,真有志向,今后倘若有为高原人民作贡献之事别忘了我。”
听到刘芳的夸赞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莲花小学这面旗帜树起来!
一个多月后,我和父亲先后出院了。原计划带阿妈到省城一些地方去逛逛的,可因李老师旧病复发,阿妈一点也没有耽误,便匆匆返回了高原。小莉也带着孩子回到了我身边,我们一家又和好如初了。
没隔多久,从家乡传来消息,莲花村小学的教室因年久失修垮塌了一间,庆幸的是星期天,未造成人员伤亡,两个年级的学生,又只能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了。莲花小学变成当年李老师办学时的“复合”教学班了,给教学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
我正在为它的建设资金发愁,并对自己近段时间只为个人情感,而没有为莲花小学争取资金而自责时,又传来了一个消息——李老师病情加重,在他肺部发现了一个阴影,很可能要转院治疗。
得到这一消息后,我们全家都十分担忧,非常着急,希望李老师能早日康复,并多次督促阿妈尽快带李老师到省城检查。我们还为其联系了医院和大夫,等待着阿妈和李老师的到来。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见他们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