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他们这么一说,我彻底明白了,薛莲就是一个孤儿,难怪出生年月、姓甚名谁都没人知道。紧接着,李老师告诉大家这样一段往事。
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春节,邻县发生了强烈地震,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到了严重损失,由于离内地较远,道路损毁严重,外面的救援人员和救援物资难以及时送达。
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临近各地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人道主义精神,一边组织精壮人员前往救援,一边组织牦牛、种子、粮食、木材、酥油、帐篷等生产、生活物资送往灾区,进行生产自救,帮助灾区的人民恢复生产。
为响应上级的号召,老支书带领当时大队的工作组也参加了救援工作,在县城郊区的一片废墟里救出了一个小女孩。四周的邻居以及她的家人全都身亡了,她是被她母亲躬着身体保护下来的,上面压了很多石块、泥土,她父母一直坚持着,以至于身体全部僵硬也没有趴下。当时小女孩大约一岁左右,只穿了件内衫,问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叫什么姓什么,更不知道是汉族还是藏族,只是听别人说一家三口是路过那里的。
按照当时民政局的要求,老支书办理了相关手续后便将小女孩领回家。路上当救援队返回莲花村时,在雪域神山的半山上,他们拾到一朵非常硕大的金色雪莲,于是老支书便将领养的小女孩改名为雪莲。
李老师到了莲花村后,才将雪莲这个名字按汉族的姓氏改成了薛莲。
薛莲在当时的莲花大队落户后,虽然主要吃住在老支书家,但由几位老党员共同抚养,有时,薛莲叫阿爸、阿妈时要分大小,以免弄混淆。
薛莲从小长得很乖,小嘴也很甜,全村的人都非常同情她、喜欢她,可以说她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到了读书的年龄,老支书和大伙积极送小薛莲入学,可就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薛莲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挺过来,后来一直身体很弱,根本无法送到学校继续就读。老支书他们设想的是,等薛莲小学毕业时,宁愿自己的孩子不上初中,也要推荐薛莲就读(当时读书的条件不好,升学非常艰难,升学时不是进行考试,而是进行推荐,经推荐并政审合格者方能升学)。可这一想法因薛莲这一场大病,化成了泡影。
李老师到莲花小学任教后,老支书将薛莲安排到李老师身边,一边协助教学,一边完成小学、初中学业,帮助其学习、锻炼、提高……
听了李老师刚才的讲述,我终于明白了,他为薛莲写的那幅挽联的内在含义了。
夜很深了,四处静悄悄的,我独自来到老支书和薛莲的灵位前,碰巧李老师和阿妈也在那里,他们正给老支书、薛莲上香、添灯油。看到我进来了,他们忙让我上香、叩拜。末了,我们坐在一旁,李老师指着老支书和薛莲的灵位,有点犯愁地说:“后天下午他们俩就要水葬了。可如果水葬了,他们生前到学校里去的愿望又怎么能实现?我的意见是,先进行火葬,待他们生前的愿望实现后,再将骨灰抛入河里,实行水葬,这样谁都不耽误。”
我忙答应道:“好哇,我也正有此想法。只是这里的喇嘛打了卦,我又不知能不能改,所以一直没有好说。”
“好改,只是我们本地人不好说,你作为外地人,又是省城来的,你如果去说了想法,喇嘛会尊重你的意愿,把它改过来的。”阿妈说。
我找到了主持这次丧葬活动的喇嘛,向他说明了我们的想法。这位喇嘛很开明,当即就同意了。
回家后,我便开始安排实现老支书和薛莲遗愿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李西便去准备火葬所需的木柴、菜油,派人到喇嘛指定的火葬点挖坑(在高原上的火葬没有固定地点的,一般情况下,喇嘛都是选择离死者较近的地方进行。在选定处,先要挖出个易通风、易燃的坑槽,然后在坑槽上架起木柴,淋上助燃的菜油,在柴禾上放上遗体火化,约四五个小时后,火化就算完成,待骨灰冷却后,把骨灰捡到事先准备好的厢、罐或红色的布中即可)去了。
我和副县长以及文教局的同志则去做两人在生前要实现的愿望方面的事情去了。
剧组的钱叔叔等人听说情况后,也投入了准备之中,并决定将这一切活动,装进他们的镜头里。
我原想准备好这一切后就去参加老支书和薛莲的火化的,可是大小事情始终缠着我,待我赶到时,火光已经冲天,看到熊熊燃烧的大火,想到老支书和薛莲的过去,我忽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我的身子开始飘移起来,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还有许多杂乱的呼喊声,可声音太远、太飘,一句也听不清楚。在迷蒙中,我感觉到身边仙雾缭绕,忽然两点烛光扯住了我的眼球,我不顾一切地向灯光奔去,可不管我跑多快,仍不能追上灯光,仍然离我远远的。过了一会,两盏灯便合成了一盏灯,灯火亮了许多,我一看是老支书和薛莲,他们正向我微笑、招手呢。不知怎的,老支书的身上着火了,薛莲却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根本不见她的踪影。老支书在火海中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慢慢地倒在了火海之中……
我到处寻找薛莲,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漫山遍野地盛开着雪莲,有白色的、金色的,还有银灰色的,各种颜色都有。其中,有一朵金色的雪莲长得像一棵大树一样,金光闪闪,非常美丽、耀眼壮观,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雪莲之王吧?许多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磕头叩拜,乞求神灵赐福保佑;有的还有为它修叶、施肥……
我来到雪莲树前,想仔细看个究竟,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又迅速像风一样消失了。我四处寻觅,也未见她的踪影。过了一会儿,那个飘动的身影又出现了,这次我没有放过,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裙,心里想一定是薛莲,仔细一看,果然是她。我们高兴极了,相互拥抱着。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随后我们便手拉手地朝另一个山峰跑去。
这时,云中忽然飘下了一个银盔银甲的神灵武将。他右手持一把利剑,左手握一朵金色的雪莲,此雪莲金光闪闪、光芒四射。此武将虽然神勇、威武,但面容和善,他正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到了跟前,他把金光闪闪的雪莲送给了我,口中念道:
雪莲雪莲,
心灵之莲。
心中有莲,
永远相连。
雪莲雪莲,
心灵相连。
心中无莲,
世事难全。
说完,便拉着薛莲腾云离开了。任我拼命地追赶、呼喊,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地看着薛莲消失在云雾之中。
或许是这几天太疲倦、太悲痛的缘故,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有阿妈陪在我身边。看到我醒了,阿妈非常高兴,拭去眼角的泪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嗨——子豪哇,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把大家吓坏了。你晕倒后,掐你的人中,不断地呼喊着你的名字,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喇嘛们认为中邪了,给你熏烟、点火驱邪。”阿妈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刚才在梦里看到那些景象的原因了。
第二天,教室里庄严肃穆,气氛十分凝重,大家动作轻柔、步履沉重,好像谁如果大声说一句话,将会触碰这样气氛,引发什么似的。
教室里不仅坐有学生,而且还有学生家长、机关干部、寺庙僧侣。李西坐在前排当中,胸前捧着老支书的画像,桌上放着老支书的骨灰盒,上面不是盖青纱,而是盖着一条红领巾,在红领巾上面放着一朵金色的雪莲。
在李西身旁坐着王容,她胸前捧着薛莲的遗像,桌前放着薛莲的骨灰盒,上面也盖着一张红领巾,其上仍然放着一朵金色的雪莲。
李老师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胸前佩戴着一朵白色的小花,神情十分凝重。他语调低沉,语句缓慢,叫大家打开书,听他讲解朱自清的《春》这篇课文。李老师讲得非常认真、细致,讲完了作者基本情况和这篇散文的深刻意义后,紧接着他开始教生字、解释生词了。过了一会儿,他便领着大家开始逐字逐句地朗读起来了。
我口中读着,心里暗暗对老支书和薛莲说道:老支书,薛莲!你们现在已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了,由李老师给你讲课,你们听到了吗?我们终于实现愿望了,你们知道吗?
想到这里,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实在难以忍受,怕自己失声痛哭,影响大家的情绪,使课堂变成哭场,于是悄悄地溜出了教室,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滑地登上了学校旁的一坐小山坡,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我随即坐在积雪覆盖的草地上,凝望着远方: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若是在往时,我一定会高声朗诵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
风轻轻地从我耳边拂过,仿佛是薛莲在向我诉说着。我暗自告诉薛莲,你也应该放心而去了,虽然你未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讲课,实现你的愿望,可李老师替你讲了,你也应该知足了。虽然你未能实现雪莲盛开的美好愿望,但你的英勇献身,已经充分说明了你的一切。你诠释了、做到了,你应该安息了。这时,教室里又传出了整齐地朗读声: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小草偷偷地从地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
追悼会结束后,已到了傍晚时分,在哀乐声中,两名学生分别抱着老支书和薛连的遗像走在前面,李西和王容分别抱着老支书和薛莲的骨灰紧跟其后,一群学生胸戴白花,手捧雪莲跟在后边。
为老支书和薛莲送葬的人们男女老少都有,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啼哭怀抱的婴儿,既有师生和家长,也有机关干部和群众,好几百号人,慢慢地向水葬的地方移去。
天下着大雪,将送葬的人们的头和衣服都漂染成了白色,仿佛所有的人都在为他们披麻戴孝;寒风“嗖嗖”地刮着,人们身体蜷缩得更紧,头也埋得更低,好像他们在为死者鞠躬、悼念。哀乐声低回婉转,使得我心更痛,步履更加沉重、艰难。喇嘛的长号声,哀嚎而苍凉,使得我心里阵阵发酸,泪水禁不住地流过脸庞。
到了河边,人们的抽泣声更响、哭声更大,喇嘛们便开始祈祷、诵经、超度了。随后,骨灰被一把把地抛向河里,随波逐流,飘逝而去。
学生们把雪莲的花蕊一点点地摘下,抛入河中,让其随着老支书和薛莲而去,最后将其主干也抛入到河里,一朵朵雪莲花在河水里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我一直等待雪莲一点、一点地随波而去后,才返回了驻地。
回到驻地,我没有任何食欲,也无心过问任何事情,便一头栽到床上,用被子盖着头失声痛哭起来。几天来压在心里的痛,终于释放了出来,仿佛身心轻松了许多。
大雪之后,天气十分晴朗,太阳照在积雪上,十分刺眼。我告别了亲人,踏上了返程的道路。当我们的车行驶到一个山坳时,还听到学生们整齐的朗读声:
……
天上的风筝渐渐多了,地上的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似的,一个个出来了,舒通舒通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出生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
听到这琅琅的读书声,我心里很酸、很痛、很难受,但在这稚嫩的童声中,我听到了希望,听出了春的气息,觉得教育的春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