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是谁?”少年困惑地问,“我不认识他。”
我感到好笑,伸手就扯了扯他的耳朵,不想回答他这个蠢问题。他的耳朵很快就发热了起来,我低声问:“不是说好要忘掉了吗?”
他吸了口气,摇摇头。
“我都跟你说了,我会忘记你的。”我咬着嘴唇,故意这么说。
他猛地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可是,我也答应你了。你说的第三件事,永远不能忘记你。”
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他又黑又深的眼瞳里跳跃着两簇小火苗,就像燃烧在我心底的一样。
“这里还记得吧,”他突然欢快地说,“这里啊,你跟我说起在祗园见过我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才感觉我似乎真的在这里见过你。土方先生总是说我很迷糊,什么都记不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你那么一说,后来我沿着模糊的记忆又走回了这里,那天的事居然就都想起来了呢。就是这条巷子里啊,你穿着和服,戴着和今天一样的斗笠,还有……拿着……枪,是吧,像发怒的小猫一样要咬人。”
其实在蒙蒙夜色中难以分辨出小巷的样子,但我还是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他:“你本来是想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的吧?怎么就突然仁慈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说:“因为穿着和服的金发蓝眼的女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杀掉了有点可惜吧。还好呢,我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帮我搭落到脸颊的头发拾到耳后,一不小心触碰到我的皮肤,他的手都会抖一下。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问什么?”
“那天的遇到的那个男人,和你一样金黄头发的男人,他和你一起来京都吗?”他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移开,抿着嘴,直直地盯着我身后的某一处角落。
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小巷里,我好像再一次听到了昙花绽放的声音。
“不是,我和我父亲一起来的,他来见一个朋友。”我没有告诉他父亲来的目的,我想这些事是不可以说的,但是有的事却应该说得明白些,“那个男人跟我没有关系,他或许对我有点兴趣,但是,他对很多女人都感兴趣。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那你也不会喜欢土方先生的。”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温柔得像醇香爽滑的巧克力,是的,那股扑面而来的浓郁芳香总是无端地让人觉得安心。
我看着他,心里想,该如何是好呢?我明明很愿意和他在一起的,虽然这种隐秘的快乐只能存在于阴暗的角落,可是无论理智上怎么排斥,我对他的爱意一直有增无减。不知道这次父亲会在京都逗留多久,短暂的相聚之后注定要各自远扬吧。
管他呢。维维安说:“我的小女孩,爱情的潮涌是挡不住的,放松地去享受它吧,甜美的、芬芳的、柔软的,那是一种美妙的滋味啊。”
我当时回答说:“可是,心里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块地方,又填塞了一些什么进来,是一种膨胀的酸痛。有时很拥挤,有时很空荡,却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于是你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了,你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你的怀抱里只能留有他的体温,你的心里只能盛放关于他的一切。这就是爱情,犹如罂粟,带着毁灭力量的美丽。”维维安眯着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笑着对我那么说。
这种话要是被母亲听到了,她大概会愤怒地呵斥“生性放荡的爱尔兰女人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些粗俗不堪的东西”。
可是维维安说得对,我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里。我甚至敏感地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阴郁,像是暴风雨来临时的前兆,这让我焦躁不安。心情总是像低飞的蜻蜓,贴着水面来回徘徊。唯有在这条狭长的小巷里,眼前这个人纯净目光的注视下,才能找到一点属于夏日的柔和的气息。
我们面对面站着,呼吸交替,有风从巷子的某个地方钻到我们中间来,紊乱了心神。
“起风了啊。”他若有所思地说,“虽然是夏天了,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我送你回去。”
“可是你不是正在忙吗?”
“不是的,今天是新八他们当值,刚好路过帮个忙而已。一番队是后天巡街。我是一番队的。”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穿着浅蓝色的队服,而是一身简单朴素的和服。
“明天,明天有空吗?”他踟蹰了片刻,问。
我轻轻地点头。
他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知道中村七三郎大人吗?知道他吗?过几天就是祗园祭了,敷船屋特地把中村大人从江户请过来表演呢。明天,明天未时,可以吗?我,我……。”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虽然火光微弱,但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必然是满面潮红。
对了,未时是什么时候?
在他把我送到京都所司代的私邸后,我才想起这个问题。
幸好我让门卫通传的时候,是报了小林先生的名字。他和负责接待的侍从一同出来接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我又问小林先生:“江户的中村七三郎是什么人?”
“一位很有名气的歌舞伎大师。”小林先生说,“您怎么也知道他?”
我神秘地对他说:“明天有件事需要麻烦您。”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演出。父亲又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松平定敬的宅子里,不过这一回我不生气了。小林先生是和他一起走的,他走前帮我安排了可靠的人带我出去。装扮合适之后,我跟着那人走到门口,便看到了早早就等在那里的少年。
那天下午太阳不大,他站在蓊郁的树荫下,纤弱的身体裹在蓝色的和服里。他仰着头,伸出手去接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斑驳的树影在他光滑细腻的脸上浮动,可他仍全神贯注地和阳光嬉戏,像个小孩子。转头看到我,赶紧把手又缩回背后,露出了一个害羞的表情,我觉得他可爱极了。
我们坐着小林先生安排的车到敷船屋,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他担心人潮会把我们冲散,于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天气明明不怎么热,可是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牵着我,找了两个靠近前台的位置坐下,低声问我:“渴不渴?”
我摇摇头,说不用。
戴着斗笠不解下来的我似乎有点奇怪,还好没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顶多好奇地瞥我两眼。
我们的手从头到尾一直牵在一起,慢慢地,越挨越近。如海的人潮,让我们有一种相依相偎的感觉。他身上的青草香萦绕在我鼻间,那是好闻的、干净的男孩子的味道。
恍惚间,三味线的弹奏声响起,伴着几种我不知道的乐器,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拉长了语调,咏唱了一段抑扬顿挫的曲子。虽然听不懂,可是蕴藏其中的隽永韵味让我不禁舒服地跟着点头。
幕布慢慢地拉开,华丽精巧的布景一点点地展现。舞台正中央的两扇拉门中,走出来一位穿着艳丽和服,满脸涂得雪白的人,男女莫辨。我看到他腰间佩戴着一把长刀,便猜想是个男子吧。他的语调十分夸张,我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只看着他时而仰首吟哦,时而低头不语。
然后,他缓缓地退下。另一边的屏风后突然响起一声捏着嗓子唱的声音,像线一样细,像烟一样轻,配合着清越的曲子,很是奇妙。过了一会,声音渐歇,屏风被撤去,一个风姿卓越的盛装女子低眉侧坐。三味弦轻挑了几声,最初那个低沉的男声又响了起来,语调极其缓慢,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而那着红裳的盛装女子嘴角不动,跟着他的唱曲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姿势。她一直颦眉,有时会保持同一个姿势好一阵子,静静地待那人唱完。样子是说不出的诡异,粉白的脸上有女性的柔美,也有一点男性的棱角。
出于礼节,我不能出声问身边的少年。他和所有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在那个长刀武士出来和那盛装女子隔着台阶深情相望时,低沉的男声唱腔更加凄切,一种不可得的哀伤缠绕在我心头。少年握着我的手,手劲随着台上人物的悲喜忽大忽小。
我是看不懂上面的人在唱什么的,虽然声音极其哀怨,气氛极其压抑,可是看看周围的人开始抹眼泪,我更多的是感到有些新奇。而那个少年表情始终十分严肃,我侧头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扑簌着,明亮的眼眸深处流动着感伤。他紧紧咬着嘴唇,偶有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台上女子和男子伸手相探时,他忽然喘息起来,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像是怕我会突然飞走。周围的人依旧津津有味地盯着台上,有的轻声赞叹,有的悄然抽泣。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直到表演结束,少年依旧是低头不语。他带着我走到宽敞的地方,才放开我。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他没有任何反应。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睛更加晶莹,像被雨水洗礼过一般明净。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该死的新八!”虽然很小声,可我还是听见了。
“新八?”我问。
“嗯,昨天就是他叫我带你来看这戏的。”他的声音里拖着些许鼻音,似有哽咽,“不是个好故事。”
看到我一直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而后,他带着我去一个他常去的茶屋吃点心,语带天真地跟我讲起一些有趣的事。我知道他不吃生食,喜欢糖果,最亲近又最敬畏的人是土方先生,木屋町那家酒馆的配菜做得很有江户的口味,近藤先生的目标是成为一代大名……那个下午,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和他身边人的事,好像要把我们之间的空白一下子填满。
“是不是又是新八教你的?”我感到好笑。
“啊……。”他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地点头,又羞赧地补充说,“他说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
“你觉得高兴吗?跟我这样……。”他期待地看着我,想问又问不下去。
“很高兴。”我热切地望着他,说,“这样子真好。”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无比灿烂。
“快要下雨了呢。”
“是啊,蜻蜓都在低低地徘徊呢。”
“看来会下很大的雨吧。”
“是啊是啊。”
身边经过的人不紧不慢地搭着话。
抬头看向天空,果然阴云密布,空气沉闷。我本来烦躁的心因为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变得轻盈了起来。
而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出戏演的是,一对相爱而不能在一起的男女死后的灵魂依旧在不断地寻找对方的身影,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彼此所在的地方。
永仓新八,果然是个该死的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