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病房有三张床位，另外两张床上躺的是两个老太太，中间床位躺的老太太长得粗壮，蓬松花白的头发，皮肤黝黑，有一张大嘴，整个衣着皮肤一看就知是一位农妇，她不停地大声喘气，象一头老牛一般。他儿子送来晚餐给她吃了，然后她儿子便走了。
靠那边墙的床位上躺的老太太则脸孔白皙，衣饰整洁，举止文弱，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她的大女儿此刻正在这里照顾她，那个大女儿穿戴也很好，挂着项链戴着耳环，这时正在给她自己的儿子打电话。
这个大女儿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看上去精明干练，风风火火的。她就在病房里大声地打着电话，毫无顾忌，所以大家都可以听一些电话里的内容。
原来她儿子正在地质大学读书，国庆节放假要回家，她在电话中询问她儿子的火车行程。
脸孔白皙的老太太据说也没什么病，只是来医院住几天，用中医来调养一下身体。
打完电话，那个大女儿转头看了小边一眼，对他似乎有些好奇，但没说话。小边木着脸，也没主动开口。
中间床位的老太太在喘气的空档低声询问小边：“你就打算这样坐着吗？”
小边没想到人家真会关心他，他扭头看了看窗外，夜已黑了，他找不到话来回答对方，只好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喘气的老太太叹息一声，回到床上仰躺着，一边盖被子一边说：“真是孝子哦！”
小边听了就觉得羞愧，他又扭头看看他老妈，他老妈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外面的走廊也渐渐安静下来，窗外的夜就更加地黑了。
这时，病房的门又推开了，进来一位时髦女性，跟那个大女儿长得很象，原来是白皙老太太的二女儿到了。
那个二女儿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房间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充满了女性的说笑声。大女儿则接过二女儿送来的食物在安排老太太吃，看来她们早都联系安排好了的。
那位二女儿问完自己老妈的身体情况，又看着她吃完了晚餐，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根本不在意病房其他人的感受，在那里大讲着她们一家自驾车去海南岛旅游的经过，说起她们吃海鲜时被那边的餐馆宰了，一条鱼居然要价四百元……然后她便在那里跟人家店主大吵大闹，最后陪了六十元钱了事的故事。
小边有些不能忍受这样的嘈杂，可是他没说什么，只好在那里默默忍受着。
世上总有一些人，觉得自己在规则之外，可以肆意妄为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换角度来理解接受这种事物了。
二女儿看样子还很自豪自己的泼辣性格，大谈特谈自己在异地避免吃亏上当的经过，吹嘘她的能力，这一切似乎让这间黯淡的病房屋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小边听着她们在那边谈得热烈，他虽然坐在这边的椅子上一直没有动，但内心却一直在波涛起伏。
他在想，这二个时髦女儿，至多也不过是圭都土生土长起来的，跟他年岁也差不多，现在，人家生活水平都上升到这么高了，生活得这么愉快了，而他，却无力为他老妈的病做点什么，甚至他自己还都生活在窘困中，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到底是发生的呢……
小边想到这里，就觉得精分，就觉得自己干瘪无力得很，他的人生，何以为继呢？
随后二女儿终于走了，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的笑声似乎还在病房里回荡着。
小边低头看了他老妈一眼，发现他老妈躺在床上，依然一动不动，好象完全对外界无知无识，只是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老妈一向是一个自尊而敏感的人，肯定是听到了并且有所感触了吧！
小边就伸出手，帮他老妈把那两行眼泪擦去了。
那个大女儿端来热水，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洗完澡，换了衣，她走出来，一边梳头一边看了小边一眼。
小边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去洗澡的意思，甚至也没有望她一眼。
她便主动走过来探头看了看小边的老妈，然后又看了他一眼，说：“你妈都这样了，你要想想办法呀！”
小边听了她的话，好象被剌刺中心脏，可他还是没有反应。
那个大女儿便摇头走过去了，嘴里说：“不是一个能决断的人！”
小边就觉得羞愧。
这小边的确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也想不出来，他就只能在那里陪他老妈坐着，象个泥雕。
正是因为他这样一直坐着不动，才引起了另外两床病友和亲友的注意吧！
他觉得那个大女儿虽然坐在那边的床位前梳理着头发，背对着他，却好象在对他表示出鄙视。
夜晚的病房里静静的，但小边却不安起来，那种来自那个大女儿的鄙视的压力，却似乎充满了整个空间，压在他小边的头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
他在意识里拼命奔跑着，他拼命想找点出路……他在意识里跑呀跑呀，不知不觉就跑到了网上，他在意识的网上睁大眼，努力搜寻着……随后他忽然看到了网上列出的一些资料，在他脑海的屏幕上开始滚动……那上面似乎在说氧气治疗对这种病的好处……
小边顿时清醒了，于是他抽出身，从网上下来，回到了现实世界。
小边便起身，出去找护士站，他对护士说：
“请帮我老妈把氧气插上吧！”
护士好象都是学校刚出来的学生，显得那么稚嫩生疏，却又认真负责，此时正在值夜班的护士，听了他的要求，立马走出来，观察了一下小边老妈的状态，然后转身离去。那位女护士在离开病房前又特意回身探头看了看他老妈的床位一眼，认清是十九床，不敢怠慢，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喊来了一名医生。
这是另一名男医生，可能是值夜班的，这位医生问：“病人是不是自己要求吸氧？”小边点点头，其实他老妈根本说不出话来了，一直睡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恐怕早已昏迷过去了。
医生又问病人是不是一直打呵欠？小边也点点头，心想你******就快点给我老妈把氧插上吧！别问那么多了！
男医生转头看了看病房里其他的人们，大家也都望着他，那分明是在点醒这位医生：这位老太太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你得拿点办法出来呀！
男医生一愣，扶了扶眼镜，转身对护士吩咐说：“那就给她把氧插上吧！”说完他便赶紧溜走了。
很快，护士把氧给小边老妈插上了，她在本子上记下了开始输氧的时间，然后走掉了。小边低头看了看他老妈，又起身检查了一下氧气装置，觉得还好，就稍稍松了口气，又坐回到原处。
再进一步的措施，他实在想不出来了。
小边虽然做了这个举动，但他还是能觉察出那种来自他人的鄙视的压力的存在，所以他依然坐在他老妈床边的椅子上，哪里也没去。
夜越来越深了，那位大女儿在那边问道：“可以熄灯了吗？”
小边点点头，于是，屋里的灯也被熄灭了，只有病房门透出走廊的光来，那位大女儿展开被子开始睡觉了，中间床的病妇都已经打出鼾来。
小边依然坐在椅子上，他就那样坐在黑暗里，始终一动不动。
他陷在极处的悲哀里，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就只有一动不动了。
夜里十点二十分，他老妈忽然动了。
他老妈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小边，似乎认出了他，小边把手握住她手，她也跟着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她的身体又跟着动了几下，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声音。
小边终于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心中十分高兴，他问她想做什么，但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因为他老妈的嘴里只能啊啊地发声，最后问她是要上厕所吗？
他老妈轻微地点点头，小边便高兴地拉开氧气管，把他老妈扶到卫生间里小便了，然后又把她扶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他给她重新戴上氧气，谁知他老妈一把将它拿开了。
吸氧的感觉也许并不是很好吧！小边想，于是他把牛奶拿过来，喂了他老妈一汤匙牛奶，他老妈居然听话地张开嘴喝了！
小边精神大振，看来吸氧真的有效果，他老妈感觉到渴了饿了，于是他便接着再喂。
那边的大女儿似乎一直有些替他担心，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她已经穿着睡衣从床上坐起来了，看见小边高兴地做着这一切，她便用手梳了一下弄乱的头发，说：
“把牛奶热一下再喂给你妈喝！”
小边抬头看看她，想一想不知怎么热牛奶，于是他便没理睬，还是照旧喂他老妈。
那大女儿便穿着睡衣下了床走过来，很干练地拿了一个一次性塑料碗与塑料杯，然后在碗中倒入开水，在杯中倒入牛奶，再把装了牛奶的杯子放入碗中热了一会儿，然后再端过来，说：“你让开，我来喂你老妈吧！”
小边对陌生人的好心拒绝不了，只好让到一旁，那大女儿就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专心把一杯热牛奶喂给他老妈喝了下去。
喂完，小边只好低声说谢谢，那大女儿起身扬了扬头发，说没事，然后走到那边，展开被子接着睡下了。
这边小边也安顿他老妈睡下，他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光是因为他老妈的情况开始好转了，更是觉得满屋的鄙视似乎都消逝了，换成了同情。
看看有十一点多了，他便在他老妈身边挤着，睡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