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上林苑,深秋的风在暖阳照射下微暖干爽,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洒在地上,山林中有原始的木香,遥遥天际,伸展的树桠重重叠叠,偶尔惊起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转瞬又消失在林间。
安苏走到营帐的边缘,长舒了一口气。纵马巡猎,深秋才是最好的季节,如果不是这层层丛林后有那么多寒兵利刃在等她,她说不定也能放下心绪,纵情驰骋一番。
“然姐姐。”熟悉的别扭音调拉回她的神思,安苏转头,璃乐昕正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看到她穿着他送的骑射装,眼中一亮,却又逐渐暗淡下去,“然姐姐穿起来很漂亮。”
安苏弯起唇微微一笑,“因为是小昕送的。”见璃乐昕低着头不说话,又问道,“依云还在关禁闭?”
“她上次想要偷跑出来,被父王发现,又加了禁闭的时间。”
安苏想起那个小家伙假装泪眼婆娑获取同情,失败以后本性毕露的凶悍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这样小家伙...”
璃乐昕奇怪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低下头又抬起头,见安苏疑惑地望向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然姐姐很开心?”
“嗯?”
“你喜欢那个人吧,不然然姐姐怎么会这么高兴呢?我以前很少见然姐姐这样笑过,是不是四国宴一结束,然姐姐也要走了?”他一口气冲着安苏说完,憋的脸色通红,一双清澈的眼睛倔强地盯着她,好像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安苏看着这个骄傲又固执的孩子,避开他的问句不答,只在颊边露出浅浅笑涡,清浅的眸子明净自然,“其实很多人喜欢小昕,小昕只是不知道。”
“是吗,可是也有很多人喜欢然姐姐,然姐姐也不知道。”他以为安苏故意转开话题,安抚孩子似的语气令他失落地侧过头去,语气闷闷地,“四哥哥昨天喝醉了。”
安苏的表情一顿,璃乐昕没有看她,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我第一次看四哥哥喝醉,他平时不喜言语,对人都是冷淡又严苛,我没见四哥哥笑过,也没见他生气过,他好像是天生就没有喜怒哀乐的,可是四哥哥喝醉以后,我却看到了,他那么难过,睡着了也是叫着然姐姐的名字。”
璃乐昕忽然停住,满眼俱是无法理解,“然姐姐和四哥哥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还要久,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呢?”
如果那个人是四哥哥,他还可以接受,如果不是,一个半路而出的陌生人又为什么能获得她的青睐?
安苏忽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少年,她有她的顾虑,想了又想才做下的决定,竟然对少年最简单的质问无法回答,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维持笑意,避开他的眼睛回答,“我喜欢四殿下,却不是你希望的那种喜欢。”
“骗人,然姐姐哪里像喜欢四哥哥!”他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下定决心看向安苏,“我讨厌你。”说完,理也不理安苏的反应大步跑开。
安苏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带出一抹无奈。讨厌吗?讨厌就讨厌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讨厌安儿。”方才的一幕全部落在沐轻宸眼中,待璃乐昕走后他才出来,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安苏,“八殿下是小孩子脾气,也许过一阵就好了。”
安苏接过缰绳摇了摇头,轻轻抚着身旁骏马的鬃毛,“我根本就不在意,反正这件事之后,我也不打算再见到他了。”
“那大师兄呢?”沐轻宸看着她漠然的表情,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他已经猜到昨日是你,现在一定对我失望透顶。”安苏微微蹙起眉,抬头向天际望去。
微风摇曳着身姿,木香的味道随风飘散,她记得每逢秋日居所里也有这种气息,她偶尔疏懒逃了大师兄的课跑到林子里休息,也是伴着这样的香气昏昏入睡的。
醒来都是在自己的房间,柔软舒适的被衾总让她反应良久,本以为是二师兄抱她回来,后来才知道她逃课的事情只有大师兄一人知道。等她终于睡足了舍得出房,便能看他抱剑坐在她门前的树上,表情冰冰凉凉的从没变过,见到她也不提其他,只握着她的手不理她一路抗争拖她到书房补课。
开始只觉得大师兄实在严肃尽职得可以,后来才发现,这也许也是他表达温情的一种方式。他从来都以诚心待她,而她却开始将他算入她的谋划。
总会有人从不多说什么,但他的心始终小心翼翼守护着你,那种如空气般轻不可察的情感,放弃了才发现,窒息的疼痛会深入骨髓。
她没办法想象他喝醉酒喃喃喊她名字的样子,那样她也会讨厌自己。
“我倦了,我放手了,真的想放手了…”
沐轻宸抬手轻轻将她的眉抚平,眼中是无垠的温柔,“那就放手吧。”
安苏听着他的话,沉吟半晌,嘴角的笑意终是逐渐扩大,清眸如泠泠清泉般明澈,“好。”
话音方落,低沉的角音便从天际而来,安苏对着阳光微眯起眼睛,嗅着空气中干燥的草香,长舒一口气,状似苦恼地摇了摇头,“只可惜师父大人做了笔亏本的买卖,日后见了指不定怎么吹着胡子骂我不孝呢,先把邵宁撤回,找个机会和陛下谈一谈怎么样?”
说着翻身上马,营帐旁的大片空地嘶鸣阵阵,上林狩猎正式开始。
“那也要有筹码才行。”沐轻宸转身上马,看着安苏笑道。
“这还用问?”她露出理所当然的笑,神采在阳光下烨烨生姿。
沉重地蹄声顺着地面传递震动,马蹄飞骋后一片尘土草渍飞扬。
上林苑深入山脉,设专职官员圈养百兽,行宫别苑与上林苑相接,亭台飞阁构造精巧美轮美奂,马场圈地百里纵横驰骋,在这山地平况开阔之处设营帐数里,也不过是为了清点猎物,供女眷休憩游乐。
秋色正好,放开固执所求,心情竟是无比的舒畅,安苏一扬马鞭,抬眼挑衅道,“要不要比一比?”
沐轻宸露出好笑的神色,“怎么还想着玩?”
“时辰尚早,何况难得到了皇家猎场,不好好玩一玩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对得起自己了,邵宁却还等着,你一句话把他仅有的任务也卸了去,就等着他折腾吧。”沐轻宸想起昨日陌邵宁已是不情不愿脸色,头痛得按了按眉心。
有人心情大好,可那些令人无奈下属们每每丢给他,这种不负责任事情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安苏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回复恶劣得令人发指,“有什么难的,就告诉他,要是想玩,我不介意把他丢到居庸关,不满一年不得回宫。”
沐轻宸已想像得到陌邵宁不断抽搐的嘴角和控诉无门的抓狂。用他的原话说,居庸关那个恶山恶水的地方,就一个泥砖不稳的小土城,整天对着沙子和一群野蛮人发呆,连朵养眼的花都寻不到,他连地图都不屑一看,更不要说被丢过去一年。
还是安儿找的到办法,一句话便让他们服服帖帖。沐轻宸笑一声,便去撤销先前的命令,安苏这边有晟煜保护,他也不必过于忧心。
远处林间一人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在坚韧的树皮上恨恨的抓出几道指痕,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进入狩猎林区,高大的树木交织纵横,安苏慢下马速缓缓慢行,耳中偶尔听到远处几声叫好,不知是谁家贵胄公子又猎到什么。
目力所及没什么像样的猎物,她也懒得动弓,不急不慢独行了好一会,正觉无聊,忽然听到一声啼鸣,眼中亮光一闪,俯身避过朝她攻击的猎鹰,张弓放箭,不过须臾之间,那箭便穿透猎鹰的翅膀,牢牢将它定在树上。
凄厉的哀鸣安苏充耳不闻,闲懒着望着从林间策马而出的茗羽容悠,眼底划过一丝凌厉,“守殿大人可要管好自家宠物。”
啧啧,茗羽容悠看也不看一眼那钉在树上的猎物,兴味盎然的打量安苏,“长郡主好箭法,出手也够狠。”
安苏收起弓箭,对他的话不加理睬。林间又几人相继策马而出,是风清和西陵出使众人,朱雀殿早将风凌渊与西陵联姻的事上禀,她也能明白风凌渊此举联姻的目的,只是答应了沐轻宸不再多管,便也没有插手。
风素淼看了看那猎物,又担忧地看着安苏,安苏朝她微微一笑算是安抚,只是这一行中未看到诸葛修儒,想是那青衫儒雅的文士也有不擅长的物什。
“承蒙守殿赞誉,卿然惶恐。”安苏这样说着,面上却一派优雅闲适,便是对着这一行身份尊贵的众人,不见任何紧张之色,“若诸位无事,卿然先请告退。”
“长郡主且慢。”茗羽容悠朝她笑得和煦,“林间野兽凶猛,长郡主孤身一人,只怕有些不开眼的唐突了佳人。”他的礼节标准而优雅,放低姿态做出邀请,“不如,与容悠同行?”
她早知林中有刺客,还用得着他提醒?与这群人一道不仅会另得计划进行不顺,还要多好些不会武功的碍手碍脚,何况,安苏望一眼暗紫狩猎装束的茗羽伊岚,她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底藏着不明意味的审视。
她不喜被人试探,她是茗羽祭司又怎么样,只要她不想承认,以悠然宫的势力,这些茗羽族人又能奈她何?敛去眼中的冷凝,安苏换上一副水波不兴的浅笑,“不打扰诸位雅兴,卿然还是先行一步。”
她刚要勒马离开,茗羽伊岚却忽然拿起弓,箭尖直指安苏,动作一气呵成,瞄准不过两秒,破空而来的箭矢夹杂着呼啸的气势直直冲她而来。
安苏心中怫然不悦,眼底漆黑不见一丝光线,不过是小小圣女摄祭司职,竟敢朝她举箭,若不是茗羽伊岚故意避开要害只朝肩胛射去,就是守殿的长老也保不住她。
安苏并未察觉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态,表情于闲懒如常,指尖微动,一丝白光闪过。风素淼的尖叫声还未止住,那利箭便在半途从箭尖劈至尾羽,箭矢无力掉落在地,凌厉的风刃却不曾减退,从伊岚耳边呼啸而去,直直打入她身后的树干留下深深的印痕。
林中半晌无声,风凌渊看安苏的眼神越发幽深,伊岚收敛神情,不再放肆地打量着她,眼底隐见敬畏之色,只有茗羽容悠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妖娆表情,眯着的桃花眼兴味更甚。
“伤了守殿大人的宠物,卿然深感抱歉,伊岚祭司若是恼了,那猎鹰赔守殿大人一个便是。”她微眯起双眸,神色淡淡的,却带着摄人的高贵。
茗羽伊岚抿了抿唇,不避风凌渊在场,直接下马朝她单膝行礼,“请大人归。”
茗羽容悠也跳下马做出行礼的模样,却不见得有怎样的恭敬之色。风凌渊是主君?安苏下意识望向他,风凌渊也看着她,眼底只掠过一丝讶异便一片了然,睥睨泱泱气度不减,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安苏的回答,一副局外人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一眼安苏已经确定,风凌渊不是主君。可确定之后的怒火越加旺盛。这些人不知主君已归,一番试探后在风凌渊面前揭露她的身份,不过是想请她重新缔结契约。已经敢逼迫她了,圣殿那群老东西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安苏勒紧缰绳,掌心青白,恼怒之下未及察觉,她竟开始站在茗羽祭司的位置上思考。
可是他们怎么能这么快确定她的身份?安苏压下疑问冷淡开口,“伊岚祭司多礼,卿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