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有爱过我们么?你有爱过我们这个家么?”苍一陌无力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回荡着。
苍雍合看着苍一陌,略略有些惊愕,不过只是一瞬,那表情就在他的脸上消逝了。
苍一陌别开脸,不再看苍雍合,是不想,也是不敢。他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这样无力地求着面前这个男人,求他爱他,求他爱他的母亲。他接受不了这样软弱的自己。然而,他更害怕,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在他如此软弱,如此狼狈的时候,再次居高临下,无情冷漠地伤害他。
沉默了一会儿,苍雍合突然嗤笑出声,“你不知道?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
冷静又冷漠的声音让苍一陌心里一惊,苍一陌僵着身体,慢慢转过头看着苍雍合。苍一陌看着苍雍合的眼神里的意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恨?是心惊?是失望?是伤心欲绝?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难道,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这种丝毫没有保留的方式来扼死他么?
话里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不知道!
话里的内容重要么?还重要么!他的语气,他的眼神,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
沉默,沉默,沉默。
苍一陌在这安静却歹毒的陷阱里,已经万箭穿心了。
“看来是你母亲没有告诉你”,苍雍合盯了苍一陌一会儿,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把目光继续投降窗外的远方,“若是我的孩子,我自然爱都爱不过来,我又怎么会舍得……”苍雍合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浓浓的叹息只能自己听到,“只可惜,她不在我身边,我疼不了她。”说完,眼睛竟微微酸胀了起来。
苍雍合慢慢闭起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才恢复日常的神态。再睁开眼睛时,眼睛里的波澜早已消失不见了。他转过身,走到沙发旁边,慢慢坐下。
“你……你说什么?”苍一陌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转向苍雍合,颤抖着嘴唇问他。
苍雍合坐在象牙色的沙发里,柔软的颜色包围之下,苍雍合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一陌”,他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刚才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渐渐泛出些父爱,连着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一陌,你不是我的孩子。”
“什么?”苍一陌颤颤地问,他似乎是没有听明白,这十来个字儿缀成的这么一句话,怎么这么难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苍雍合敛了敛眼神,不做声,只是看着苍一陌。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苍一陌的声音陡然挑高,那一个问号,几乎撕裂他的喉咙。他向前迈了一步,又顿住,他呆立在那儿,血红着眼眶看着苍雍合。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我也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楚谁是我的孩子,虽然我有不少女人”,苍雍合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说到“女儿”两个字的时候,苍雍合的眼睛里竟然流露着慈爱,那是苍一陌一直都认为苍雍合这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
苍一陌呆呆地看着苍雍合,直到他看清楚苍雍合的眼睛时,直到苍雍合的眼睛里溢出那些属于父亲的疼爱时,他终于相信了。他翘首期盼的,他一直希冀的,他始终没有得到的,原来,他一直所以为的父亲,已经全都付诸与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女孩了。
“为什么?”苍一陌看着陷在沙发里的苍雍合喃喃地问。
“如果不是她母亲当年生气离开了”,苍雍合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一丝后悔,“我们就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苍一陌突然哽住,那么,他是想要问些什么?问他,为什么他不爱自己?问他,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问他,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恨他?问这些么?多可笑!
自己怨恨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恨他身为父亲,却不负责任,然而,他却从不知道,这个男人不可恨,自己真正应该恨的是自己,自己这个不知道该姓什么的野种。多可笑!
哽了半晌,苍一陌突然冷笑出声,“你替那么多女人,把她们的野种养了那么多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慈善机构么!”
苍雍合看了苍一陌一眼,方才眼睛里的温情也渐渐抽离了,“她们把她们的青春给了我,我自然要付些钱,至于她们用这些钱去做些什么,这是她们的自由”,苍雍合冷静又理智地分析着,“对于我们双方来说,这是公平的交易。”
苍一陌看着苍雍合,心里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冷静下来了,“你真是个无耻的慈善家”,他挑了挑眉讽刺道,“难道你就能仁慈得把你的财产全部分给别人的孩子?”
“看来你的母亲是真的没有告诉你吧”,苍雍合向沙发的靠背上靠了靠,“我只是把公司交给你管理而已,况且,我也不会让来路不明的”,他瞟了苍一陌一眼,“孽种,来和我的女儿分我的钱。”
苍一陌慢慢俯下身去,捡起苍雍合刚才掉落在地上的叉子,掩饰着脸上的表情,待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一派风淡云清,“孽种?”苍一陌挑挑眉看了苍雍合一眼,把叉子握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他微微垂着头,眼睛盯着叉子泛出的银冷的光泽,瞬也不瞬,“你就那么确定,你想留给你女儿的钱,都能到她手里?”
或许是有风从落地窗的缝隙间溜了进来,苍一陌略微有些长的刘海在他眼前微微摆动摩擦着,棕色的头发从发根一直柔顺到发尾,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麝香的气味儿,微微香,微微苦,像一剂疗人心痛的药。
苍雍合盯着苍一陌看了一会儿,终于挪开目光,摇着头无声地笑了。
苍雍合笑了一会儿,突然说,“一陌,其实你是个无情的人。”
苍一陌抬起头,看向苍雍合。
“你之前和那个女孩结婚,你只是想利用她的父亲,来报复我吧?”苍雍合看着苍一陌,脸上的笑容不减,“你和她结婚,并不是因为爱她吧?”
芩芩。
苍一陌突然心头一紧,眉头皱了一刻,又松开了,“是又怎么样?”
“能那样利用女孩子的感情,不就是无情么?”苍雍合看着苍一陌,意味深长地说,“你虽然恨我,可是,我从来都不曾利用女人的感情,我与她们,只不过是交易而已。”
“你该走了”,苍一陌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旁边,把门打开,冷冰冰地看着苍雍合,脸上却带着礼貌谦和的笑,“苍先生。”他重重地咬了“苍”这个字,手下的动作却轻柔又优雅。
苍雍合也没有要再留下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从沙发上站起身,向门口的方向走过去,经过苍一陌身边时,优雅地向他点了点头。
这个安静而美好的告别,在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让人多多少少让人有些迷恋。两个不同年纪的人,身上散发着不同的气质,他们错身而过,带着彼此优雅而美好的笑容。
直到门“呯”的一声关上,这个告别才结束了。
苍雍合背对着门,渐渐敛了笑容。他微微垂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迅速地拨了几个号码,快步向楼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苍一陌眼前是关上的门,他呆呆地看着门上的纹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手里那柄银色的叉子,已经刺破了他的手掌,掌心的血淅淅沥沥流了一路,从窗边到门口,这一条蜿蜒的小陌上,已经开满了小小的血花。
苍一陌靠着门瘫坐下来,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处的伤口,它不断地溢出着血液,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原来,他并不是无情,而是无耻的。
苍一陌盯着自己的手掌,默默地想着。
他所厌恶与向往的那个男人,虽然冷漠薄幸,却都不曾利用别人的感情,而自己呢?自己却狠狠地冰冷无情地无耻地利用了爱着自己的女人的感情。
他连他都不如。
原来,他如此不堪。
原来,他比自己一直以来就厌恶的人,更卑劣。
时间,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窗外,冬日的阳光已经逐渐热烈了起来。苍一陌掌心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再也流不出一滴血了。
苍一陌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脖子,抬起头失神地扫了一眼房间。
流理台,高脚凳,储物柜,沙发。它们都是闪闪发亮的,都纤尘不染。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洒在房间里的一切东西上。
只是那块儿摊在地板上的长毛地毯,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使得那块儿洁白地毯上的任何污迹都隐藏不了。遗落在地毯上的血渍,已经从触目惊心的鲜红凝结成了棕褐色,红里隐隐地发着黑,看上去肮脏不堪。
原来,时间,抹不去肮脏,大概,只会让肮脏更脏而已。
苍一陌坐在那儿,靠着门看了看窗外,窗外到处都洁净而明媚,只有他这房间里,摊着这块儿沾着血迹的地毯,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
他慢慢站起身,走近那块儿地毯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他弯下腰,把那块儿地毯从地上扯起来,团成了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这个冬天这样漫长,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