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洋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她背着包,袖着手,卷缩着身子,额头挂着汗珠,在西北风里哆嗦着。她的喉咙干渴的难受,老觉得有口咯不出来的东西堵在里面,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嘴唇,生怕嘴唇因为干渴而破裂影响了找工作时的形象。
秦海洋来到路边一个小买部,她掏出一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嘟一口就喝下了多半瓶。她拧上瓶盖,长长地吐出了因受骗而窝在肚子里的一口气,打了一个满足的凉水饱嗝。呵呵,不知道是因为肠胃太满足了,还是因为水太冰凉喝的太急了,这饱嗝一打起来就停不住了。呕,呕。秦海洋打一个饱嗝扬一下头,惹得小卖部老阿姨咯咯直笑。“闺女,你过来,老姨给你倒点热水喝下去就好了。”
“呵呵,不用了。”秦海洋羞得脸红到了耳根。她捂住嘴,拎着剩下的半瓶水拧身就走。海洋是有文化的人,在家里养鸡之前,因为男人迷恋赌博不常在家,她为了打发寂寞,一有空闲就躲在屋里看书。她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快速制止打饱嗝的方法。她来到路边,放下包和手里的瓶子,趁没有人注意,转身面向路边的草坪,闭上眼睛,朝天上伸直双臂,展开双手,扬起头,做了十七个深呼吸。然后,慢慢地掌心向下,收回双手,中指贴在裤缝,轻轻吐气,收直脖子,下颚微收,睁开眼睛。这个办法果然凑效,秦海洋呼吸正常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丝布袋子,从里面取出一片锅盔馍和一个煮鸡蛋,在草坪护栏边上坐下来,迎着西北风,开始了来到西安的第一顿晚餐。
天黑了,路灯亮了,门店的霓虹灯和各种五花八门的灯同时打开了,整个城市的初夜五彩缤纷,比白天还美。可是秦海洋没有心情再转悠了,她觉得累了,想找个僻风的地方早点休息。
秦海洋来到一家陕西信合门口,她看着信合这两个字觉着特别亲切,也许是因为她认为信合是专门和农民打交道的缘故吧?因为她的钱就存在乡上的陕西信合银行里。她看了看信合门口的房檐台,大理石贴面,挺干净的,大门两边的上角还装有摄像头,意思是说,坏蛋们,离远点。墙角光线不明不暗,睡觉正好。秦海洋走上台阶,从包里拿出一张床单铺在墙角落,把包放在角落,靠着包坐下,准备在这里过夜了。
说实话,尽管在家里时,秦海洋并不愿意去想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她心灵深处,没有一天不曾想起。因为在那个环境里,空间和物品都是和人息息相关的。所谓触景生情,触物伤情比喻的再也恰当不过了。秦海洋确实够坚强,她一点儿也没有被鸡舍、丈夫和婆婆击溃,无论她是装着,忍着,还是心里一直在哭着,总归还是没有从行动、从脸上表现出来。现在,她彻底解脱出来了,有了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秦海洋坐在那里,眼前不停地浮现着在职介所的那一幕,耳边不停地回响起那个可恶女人和那个所谓经理的声音,胸中的怒火燃烧得她感觉不到冬夜的寒冷。我怎么这么笨呢?轻易就被人家把二十块钱骗走了。二十块钱买成二十只鸡苗,养大了要产多少鸡蛋呢?唉,权当贴了膏药,给死人烧纸了!秦海洋想着,自责着,诅咒着渐渐睡着了。
风越来越大了,零零星星的路人猫着腰走的很快,马路上不时地有塑料袋和纸片被风卷起,在空中飘一阵子又落下来,在地上打着旋转。夜深了,城市安静了许多。出租车和拉土车成了马路上的主角,疯狂地按喇叭,疯狂地奔驰。灯光暗淡的角落里,秦海洋袖着手,抱着并紧的双膝,耷拉着脑袋,进入了梦乡。此刻的她,就像一个久病的乞丐,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灰暗中,秦海洋梦见,她在一家大酒店的豪华会议室,穿着管理人员的制服,站在讲台上给员工们讲话呢。有一个相貌很像她的丈夫长贵的人冲上讲台,狠狠地对她说,这里是城市,是国际大酒店,你怎么可以说养鸡的事情呢?滚下去!秦海洋拼命解释,嘴里却发不出来声音。大概是熟睡中的秦海洋的气管窝住了,她本能地仰了仰头,又寒颤微微地昏昏睡去了。
秦海洋被冻醒了,她浑身哆嗦着抬起头,啊,下雪了!她冻得发紫的脸上显出了喜悦,老天爷,你好好下吧,下透了明年春上就不用灌溉花钱了。她心里说着浑身就来劲了,她脱掉红色的运动装上衣,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腿和腰杆,跳下台阶,练起了长拳。一辆出租车还在她前面停下,司机点着一支香烟,看了看,秦海洋见有了观众,挥手扬臂,抬腿踢脚,练的更加起劲了。
寒夜实在是太长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才有点儿泛白了。秦海洋坐在角落里捂着耳朵看着马路和飘飘洒洒的雪花。她从包里摸出一片锅盔馍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把锅盔馍放回包里,心里盘算着要看看城市的早晨干什么的人起来的最早。几辆拉蔬菜的农用车呼啸而过,紧接着就是卖早点的三轮车,然后就是背着袋子,拿着耙子捡破烂的。环卫工人扫雪的声音也在不远处响起来了,刷刷。秦海洋认为,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就应该起早。起早的鸟儿有虫子吃,说得太好了。
天好不容易才亮了。马路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马路上的车比往日少多了,并且速度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了。行人里那种边走边吃喝的上班族也不见了。一切节奏都缓和下来了。秦海洋拿起床单抖了抖,叠好放进包里,又拿出小镜子照着,用手梳理整齐了头发,抠了抠眼角,用唾液发粘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她得赶紧去找个地方喝点热的,找个活挣钱。
大多数门店已经停止营业了。门框上贴上了各种祈福招财求平安的对联。秦海洋边走边看着。一家泡馍馆在大门玻璃上的福娃旁边贴着一张打印着文字的纸,海洋有点好奇,她走近去看,那纸上印着“过年不泡馍,回家泡老婆。各位新年好!正月初十接着泡。”秦海洋看完笑了笑,心想,现在的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她认为,光凭这张纸片,老板起码能给自己多招揽几个生意。秦海洋来到一家卖胡辣汤的摊子跟前,她问了价钱,坐下来要了一碗,拿出包里的锅盔馍泡在汤里,拿来桌子上摆着的油泼辣子碗,剜了几勺子辣子,就着煮鸡蛋吃起来。那个头上顶着小白帽,冻得鼻子发青的、刚才给她端汤的小男孩一直站在那里瞅着她,用眼睛瞪她。秦海洋才不管那事,只顾吃自己的,反正你把油泼辣子摆在桌子上就是免费让人吃的,又没有规定一个人加多少。
秦海洋吃完饭开了钱,嘴唇辣的直吸溜。她瞅了桌子上没有擦嘴纸,心里骂着真是个小气鬼,将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团卫生纸擦了嘴,故意把纸团放在桌面上,并且回敬给那个小男孩一个超白的白眼,心里暖哄哄地背起旅行包找工作去了。
秦海洋挨家挨户地看着正在营业的门店贴出的招聘信息,对照着自己的条件是否有把握。“本店招聘大堂经理一名”。海洋看罢摇摇头走了;“本店长期招聘女性按摩师,形象好,气质佳,非色情,年龄18—35岁,工资面议”。海洋看罢摇摇头走了;“本店招聘洗碗工两名,包吃住,月薪550元”。秦海洋觉得洗碗这活她能干,可就是给的钱有点少,再说,这事儿也没有什么前途。当她经过一个名叫红港湾海鲜大酒店时,一位穿着一身蓝色西装白衬衣,系着红领带,身材笔挺的女子从店里出来跟她搭话:“这位妹妹,你是找工作的吗?”秦海洋摇摇头又连忙点头:“嗯。”
“那你就在我们店里上班吧。我们店里对员工各种待遇都很好,我可以带你先去看看。”那女子的礼貌和诚意一下子就感染了秦海洋。但是,秦海洋从来没有在酒店干过,她心里没底。
“你们????你们吃(出)多少钱,早(找)人?”秦海洋除过上学时在课堂讲过普通话之外,在其他场合从来没有讲过普通话,她太紧张了,语音也就跟着对方的调子变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发音太土了,早上没有见水的脸噗地就羞红了。
那女子看中了秦海洋的外表形象,她明白过春节不容易找人,生怕海洋转身走了,说:“依你的自身条件,在我们单位一上班就可以拿到两年工龄员工的工资,大约就是一千二到一千六吧。”
秦海洋没有想到那女子给她能出这么高的工资,她反而犹豫了,会不会又是个骗子呢?但是,看着这高档的酒店外貌,她的确想进去见识一下。她舍不得离去。
“那你咋不给外面贴招聘广告呢?”秦海洋干脆拿家乡话说。
“呵呵,不贴招聘广告才是我们单位招聘员工的秘密。你别担心,我们这么大的酒店是不会骗人的。既是你来干一天,我们也会给你钱的。”
“可是我没有在酒店干过的经验呀。”秦海洋在心里抱怨自己没有见过世面。
“是这样吧,你在餐厅部当门迎,这个不需要任何经验和知识。”
“那,当门迎给多少钱?”
“一天九十,节假日双倍,不少吧?”
秦海洋想:这简直就是捡钱呢。便答应先去试试,并且一再提醒那女子,不管她干多少天,都要付给她钱。她对眼前这位女子很有好感,边往酒店里走着怯怯地问:“你叫啥名字呢?”那女子微微一笑说:“我叫刘洋,海洋的洋,你以后就叫我刘经理吧。”秦海洋吃了一惊,自己居然被经理看中了!
两个人乘电梯上了员工宿舍楼。刘经理敲开一个房子门,对开门的女子说:“别闹情绪了,我把人找下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吧。”
开门女子刚才还拉着的脸一下子绽放成了一朵盛开的花。她给刘经理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刘经理!我提前祝您猴年大吉,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合家欢乐永远漂亮!”
“再贫嘴就继续上班吧。”刘经理打断了那女子的话对秦海洋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叫袁淑兰,是咱们酒店里餐厅的门迎,家里有事????”
袁淑兰性格很开朗,她接过话茬说:“你就直接说我回去相亲好啦。我想男人都快要急疯啦。”她又用下巴指指秦海洋,“咱们将来是闺蜜,介绍一下吧。”
“我叫秦,秦海。”秦海洋没好意思把那个洋字说出声来,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刘经理的名字,洋字分明是撞名了,怕万一惹出麻烦。
“秦海你好!”袁淑兰大方地和秦海洋拉了手,接过她的包放在一张空床上,“你就睡这里,咱俩离的近。”说完就开始换衣服了。
刘经理把秦海洋领到女员工更衣室,打电话叫来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那女子拿来一包衣服让秦海洋试穿。临走,刘经理叮咛穿旗袍的女子说:“我把她交给你了,饭口检查。”
秦海洋被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了。穿旗袍的女子一边帮她试着衣服说:“你的身材真好,该凸处凸,该圆处圆,肤色底子也不错,好好保养一下,准是咱们酒店里的一等美女。”海洋被夸得心里蛮自信的。她两个互相介绍了自己,穿旗袍的女子名字叫石彤,是门迎领班。
秦海洋穿好旗袍,来到穿衣镜子前,她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太漂亮了。她对自己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一个当红的女影星,结婚时的某一幕也不由自主地浮过眼前。她心中有点不快,但是她赶紧回过神来,对站在身后看得入迷的石彤说:“你觉得咋样?”
“哦,简直是太太漂亮了。”石彤说,“你光是往门口一站,不用说话,保证顾客蜂拥而至,到时候我这个小小领班就跟着沾光喽,哈哈!”
“干的咋样还要你好好教导呢。等发工资了,我请你吃烤红芋。”
“吃啥都行。”石彤看看挂在穿衣镜上边的闹钟说,“时间不早了,你赶快洗脸化妆,我还得教你一下礼节。看你的脸,干巴巴的,就像是几天没洗过似的。”
秦海洋心说,我昨晚给信合看大门了,没有冻死还算万幸呢,哪里有水洗脸?她没做声,跟着石彤去了化妆间。
石彤一边教秦海洋怎样化妆,一边诧异地问:“秦姐,好多刚从农村来的姑娘、小阿姨第一次穿旗袍都会觉得很害羞,很不好意思,你怎么好像没有那种感觉?你说你从来没在城市呆过,我不相信。”
秦海洋微微一笑说:“这是一个人的观念和看事情角度的问题。比如说一张裸体素描,你可以说她是一张艺术品,非常美丽,你也可以说她是低俗无聊的体现,丑陋不堪。”
石彤说:“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咱们先练习站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