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第一个特征,这是存在主义人生哲学的第一基本原理。在以往的哲学中,大多主张本质先于存在,或主张本质共存于存在之中。举个例子来说,圆的本质我们可以规定为“到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轨迹”。圆的,这个本质是固定的、普遍的、必然的。而凡具体的圆,如茶杯、轮胎,皮球等等的圆则有生有灭,且越符合圆的本质则越圆,于是柏拉图会说,这个本质的圆是具体圆的模本(本质先于存在)。
海德格尔把这个提法倒转了过来,提出人的存在不同于万物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存在先于本质。他认为,对于桌子、房子、树,我们可以说本质先于存在,或本质与存在共存。但对人却万万不可:人的存在状态的一个根本规定,就是他的存在,人的本质是人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而获得的。
意思是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是一种存在,人自身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是纯粹的、原始的,尚未被规定的。先有了这种存在,人才塑造自己的本质,创造自己的价值,即才给自己以各种各样的规定。用萨特的比喻: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萨特则反之,“我在故我思”。
存在主义的这一个观点直接来源于尼采。尼采说,人是未定型的动物。因而人能按照自身的意愿创造自己的未来,而动物则不能; 它们内制于本能,外缚于环境,动物是定型了的。因为它们世世代代只能生活在同一环境,重复同一种生活。
海德格尔所谓的人的存在的第二个特点,意思是人的存在总是单个的人具体的存在,这个有限的、短暂的生命存在对于具体的生命所有者来说是“性命攸关” 的东西。海德格尔认为,人一经卷入这个喧闹不息的大众社会,在追逐外物和舆论声浪的沉浮中,人把自己最真实的“存在” 或“自我” 忘得一干二净。海德格尔对现代大众社会中的人的存在状态作了诊断:首先在大众社会中,人的个性消灭了。个人因无力对各类事物作出判断,然后又要判断,最方便而安全的方法是遵循“大多数” 人的判断作为自己的判断,这样形成习惯,结果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判断能力丢得精光。个人的独立思考和判断呢? 不是忘掉了。而是本来就没有过。
其次,海德格尔说,在大众社会中,公众的意见主宰一切,而任何优秀的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了。其结果,使得一切不同凡响的、独立的、优秀的、确有水平的东西都被公众的不理解而造成的冷漠,或自以为理解而造成的愤怒所压制。
通常,由于我们自己的懒惰和社会压力,我们停留在这样一个日常的俗世间,在那里我们并不同我们最内在最深层、最重要的自我相接触。这个世间是海德格尔称之为“任何人” 或“普通人” 的领域,在那里我们是可以彼此替换的,在这个“人人的领域” 里,我们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海德格尔用“沉沦” 一词来描述个人的这种存在状态。个人的沉沦与其说是由于社会压力从外部把个人拖入到沉沦去,还不如说是由于个人内部本身有一种倾向而投入到沉沦中去。因沉沦到众人中去,与众人取得一致,可以得到一种“安宁”。如果一个人独立地对生活作出判断和决定,他是要由自己承担行为后果所带来的责任的; 更严重的是,倘如独立的决定与众人有区别,甚至对立,他要独立地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冷漠和谴责。所以“沉沦是对亲在(个人)的一种诱惑”。
海德格尔认为,沉沦状态有三种展开方式,那就是闲谈、好奇与两可。人的共在也就是通过闲谈、好奇和两可而建立起来。这就是说,普通人通过好奇而取得新奇的消息,通过闲谈而交换意见,并通过两可而使得各种分歧得到消除,于是他们又欢欣鼓舞地把共同意见作为自己的意见。
2. “在死亡面前,人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
人们在这种充满计谋和倾轧的生存状态中所能体验到的一种主要情绪就是“烦”,海德格尔认为“烦” 是人的基本的存在状态。
他认为“烦” 有两种形态,即烦心和麻烦。与物打交道时产生烦心,而与人周旋心生麻烦。他说:“在麻烦中,人无论是与他人合谋,还是赞成他人,还是反对他人,烦总是寄托在此种麻烦中。”
海德格尔认为,人沉沦于其中的“烦” 的世界,于是处于一种“深闭的状态”。只有当人受到了重大事件的震动,并体验到剧烈的苦闷时,这种“深闭状态” 才能冲破,这时人的内在的自我,或说人的最真实的存在才开始向自己的意识显示出来。灾祸,如严重的疾病、丧亲之痛,甚至直接地面临着死亡,我们就会被深沉的悲痛和苦闷所包围,在这样的时刻,人就会意识到以往在这烦心世界中的一切追求和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
这时你或许会感到你的这条生命获得是偶然的,你仿佛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你存在着,但找不到可以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人生意义。人的这种状态,海德格尔把它称之为“无家可归状态”。他说:“无家可归状态乃是存在被遗忘的标志。”人从烦心的世界返回到自己最内在的自我,这时他发现自己被“畏” 和“惧” 包围着。惧是小怕,是由确定的对象而造成的怕。他说:“惧所惧的东西总是一个在世内的,从一定的境界来的,在近处临近的,有害的在者,此在者也可能不出现。” 而“畏” 则是“不知其所畏惧是什么”。这就是说,畏不是这个世界之内的具体东西对个人造成的威胁,而是一种无形的、不可名状的力量对个人造成的威胁。海德格尔所谓的畏惧,是人感到被抛到这个世界而又找不到意义和归宿时所感到的惊恐。
由于人在世界上找不到生存的根据。所以感到存在的无意义,感到茫然若失,感到畏惧,感到无家可归。人生活在世上,暴露在酷热严寒之中,没有一张遮荫避寒的帐篷,即便有之,也没有坚固的树桩拴缚帐篷。
因此,畏惧是指孤独的个人面对与他为敌的世界,面对遗忘掉他的社会而产生的一种迷茫、空虚(茫然若失)的情绪。“畏惧启示着空虚”,即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是不真实的、空虚的,惟一真实的只是个人的存在。
人生的这种畏惧,在海德格尔看来,是人类之所以创立宗教、建立哲学体系的最终根源,也是大部分人躲到习俗、风尚、政党、大众、舆论中去的根本原因。要不然就一头栽到物欲的洪流中去,醉生梦死。但如果他看穿上帝、天国、未来、习俗、风尚、大众、舆论、功名、物质,都不足为人生最后之根据,如果他遍索天上、人间、历史、未来而找不到人生的终极意义,找不到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最后目的,那么余下这“无可排除” 且“咄咄逼人” 的惧怕外,还能体验到什么呢?
当然,他还看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可能性,即他的生命正走向尽头。他手里可能还握有几十年的时间。他无法把时间装入冰箱,封存起来,等待他找到生活的意义然后再从容不迫地使用它。时间在身边流失,死亡日益逼近,而他因找不到意义而一无可为,这大概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为死而在,在基本上就是畏” 的一种可能的解释。
当然,“为死而在” 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从死的角度来揭示生的意义。这是存在主义的最奇特最有趣的思想之一。人生只有从有死的角度才能更突出有限生存的最高意义。通俗点说,如果有人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明天死去,那么我今天要干些什么? 这样就把这个人的全部真实的人生观给暴露出来了,而这个观点以前对他或许还隐蔽着的。当然,最初的反应可能是“畏”,但也正是这个畏,才驱迫着你去寻找一种明确而坚实的人生意义。
海德格尔倾注了巨大的精力为西方迷乱的现代人寻找终极的意义,寻找可以寄生的家。在传统的西方历史文化中寻找人道主义的努力失败之后,又一头钻进古代印度的佛教中去,但同样令他失望。这位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创始人,最后终于皈依上帝。他说:“哲学将不能引起世界现状的任何直接变化。不仅哲学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维和图谋都不能做到。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
萨特:人活着要做自己
让-保罗·萨特是最伟大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他已从分析现代人的困境开始,转向寻求一种积极的解决途径,即他的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
1. “人对人是狼”,“他人就是地狱”
与海德格尔一样,萨特也强调“存在先于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