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东京城外,西北方百多里,依旧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新郑,郭店,陵上村,村尾密林深处,一间简陋木屋,
屋前,有着数个色彩分明的身影:
庸懒的褐——是一把生了锈的锄头,在一副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左晃右荡,显得百无聊赖。锄头的主人,是个皮肤黝黑,体格粗壮,一身庄稼汉打扮的赤脚汉子。农夫似乎无视这场淋漓的大雨,颇有兴致地来回跺着步,一会儿用力在地上踩几下,一会儿又弯腰抓上把泥土嗅嗅,似乎在算计着什么,两眼不时精光闪烁。
冷寂的白——在农夫身后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一名酣睡在九个小木罐子之上的老头子。老头白发白须,白衣白裤,尤其是那张脸,很白很白,比死人的脸还要白,没有半丝的血色。如果不是他的小脑袋偶尔耷拉一下,就如同一具死得僵直的尸体。老头不仅对暴雨雷鸣无动于衷,就连压在身底下的罐子,一个接一个地被取走也毫不在意。
滑腻的黄——取罐子的是把沾满油花,小如饭勺的锅铲。用锅铲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眼睛眯成细线的矮厨子,那皱成几叠的肥肚腩差点没挤出油脂来。他人盘坐在一口直径五尺多,倒扣在地的铁锅底。厨子似乎无所事事,但农夫每弯腰嗅土一次,他就用锅铲,轻轻地从老头的身下取走一个罐子,并小心翼翼地摆到跟前。那些罐子都是空的,口朝上地放在泥地中,很快就被雨水注满。
还有,忙碌的灰——频繁闭合的眼睑,惊诧飞溅,快速掐算的指头,越发慌张。罗盘、定尺、铜钱等等各式法宝轮番上阵。这名神情紧张的堪舆师很忙,也很乱。他无视自己身前的三名怪人,却直勾勾地盯着木屋。刚开始,还是蛮有把握;很快,就变得举棋不定;到了最后,脸上全是惶恐、沮丧和懊恼。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刺激着他的脊梁骨,全身不自然地冒起了鸡皮疙瘩。堪舆师后悔自视过高,后悔接下这桩生意,只好故作镇静地摆出个全力而为的样子。他不敢回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暗地里斜眼后瞟一下那位好整以暇的顾主——
妖艳的红!
伞,很红,很红。可只是半把,因为它只有伞面和伞骨,并没伞柄。
更奇怪的是,这半把伞在淋漓大雨中,没有任何的支撑,却稳稳当当地‘浮’于离地面近七尺的半空之中。
伞的主人,红簪红妆,红衫红裙:
她,很艳——凤迎叠翠珊瑚簪,半倚柔丝;嫣然别致桃花妆,轻点印堂。黛眉如柳,眸似海,嘴若樱桃,肤胜雪。身披落霞,脚踏红莲。
她,很妖——因为洒脱的风,迷醉于她的体香;冰冷的雨,在她的盼顾之下失去了理性;就连沉寂的夜,也被撩起了原始的野性,蠢蠢欲动。
“郭云琛。”堪舆师半点的犹豫,并没有逃过她那双美眸。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唤,郭云琛只觉得落在身上的雨点,异常的刺骨,分外的寒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战战兢兢转过身子,往回没走几步,就看见十三名头戴浅红脸谱,身穿粉红衣裳的妙龄侍女,撑着粉红油纸伞从天而降,如同迎风飘曳的蒲公英,毕恭毕敬地落到她的身后,弯腰施礼。
她黛眉微皱,为首的侍女会意,立刻上前半步,轻声回禀:“家主,村里已打扫干净,一个不留。”
“当中有朝廷的人?”
“正如家主所料,当今皇帝果然提防木老三,早就派人在暗中监视。”
“郭云琛。”她的焦点重新回到堪舆师身上,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十分不满。
郭云深一听,浑身又打了个激灵,像个犯了过错的孩童般,小碎步走近红伞,为难地说:“武玲珑,这趟水太深了。我,我不想冒这个险。”
“折腾了大半夜,现在才临阵退缩!不过是门前七棵幼桑,屋后八株巨柳,破不了此等寻常的阴煞之局,还敢妄称是郭璞嫡系传人?”武玲珑黛眉上挑,怒了。
“这‘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乃通俗忌讳,我岂有不知之理。只不过,门前所种,并非桑树;屋后所植,亦非柳枝。”郭云琛显得讳莫如深。
武玲珑闻言,悄脸一绷,默然示意郭云琛把话说完整。
“此屋背阳近阴,左右缺龙虎拱护之象,前后无山水环靠之相,为十死无生之地。屋后所种八株的‘落檐木’,花期早过,如今形如柳枝,乃世间一等一的招阴引煞气之物。这方圆九尺之内,死气萦绕弥漫,积聚不散;尤其是经过多年的厚积薄发,人畜难近。”
“你先祖郭璞破煞绝阴之术冠绝江湖,从来无人能出其右。想不到后世子孙却是碌碌无为,徒具虚名之辈。”武玲珑故意出言相激。
家声被辱,郭云琛当然不忿,立刻反唇相讥:“只要你武玲珑能找出‘八死’之人,我破此局易如反掌。”
“何谓‘八死’?”
“就是生死之人、伤死之人、休死之人、杜死之人、景死之人、死死之人、惊死之人、开死之人。”
“本家主不懂你那一套玄虚,把话说明白。”
郭云琛不屑地回答:“别说‘八死’,单是一个‘生死之人’,你武玲珑就无能为力。”
“那你未免太小看梨园子弟了。”
“生,在卦属乾,在阵为天,在人为皇。皇者,命合九五之数,运应紫薇之格。这样的人物,当今天下屈指可数。其中一个姓赵,人在东京;另一个复姓耶律,身在燕京。请问武家主,可有把握将其中一人葬于此地?”
“你……”所谓的‘生死之人’,竟是汉辽两国的当政皇帝。武玲珑听了,不禁气得七窍生烟。
郭云琛摇了摇头,又说:“想不到木老三竟有这般本事,算我看走了眼。武玲珑,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郭云琛说着就要离开,那十三名红衣少女却齐刷刷地站了出来,挡住他的去路。只听见武玲珑说:“买卖不成人情在。郭相师既然千里迢迢赶来,总不能空手而回。本家主从不食言,从这一刻起,她们十三个就是你郭云琛的人!”
“好你个武玲珑,明知如今我近不得女色,此举分明想折我修为,更令郭家声名扫地!”郭云琛不喜反怒。
武玲珑却故作不闻,只是慢条斯理地嘱咐为首的侍女:“小昭,往后你需约束众姐妹,好生服侍郭相师。切记不可做出有辱金陵武家声誉之事。”
“家主教诲,十三钗定当谨记在心。”侍女们无视地上的肮脏湿滑,立刻下跪允诺。
“还叫家主?如今郭相师才是你们的主子。”武玲珑故作不悦。
侍女们马上原地转身,异口同声地向郭云琛低首跪拜:“金陵十三钗,拜见主人。”
“胡闹,简直是胡闹!”郭云琛见状,扶又不是,不扶更不是,只能干在一旁着急。
“此处荒郊野岭,加之秋夜寒凉,郭相师还是赶紧带着十三钗打道回府。本家主还有正事要办,就不送了。”武玲珑说完,突然高声对前面的三名怪人下令:“农夫,厨子,鬼裁缝——把屋前这七株碍眼的东西给拔了!”
郭云琛大惊失色,刚要上前制止,站在最前面那个农夫已高高抡起锄头,狠狠地向身前那棵幼小的‘桑树’劈下去!
只听得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一块漆黑的棺材板应声破地而出,疾速弹起——不但把农夫手里的锄头震飞,而且撞得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连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他才勉强将身形稳住,可双臂仍是抖个不停。
“瞧你个熊样,干啥子哩!”厨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川音,边走近边骂。
“完了,完了。果然一触即发!”郭云琛捶胸顿足,大为懊恼。
“姓郭的,尽说些废话啥……”只是厨子多骂一句的功夫,萦绕在农夫虎口的两团青气,如同盘根错节的枝丫,不断地向上游走扩散,两条胳膊如同长满了青苔绿藓般,煞是可怖。
“还不快运功护住心脉!”话音刚落,鬼裁缝剑指连飞,已将七个木罐压到农夫的肩髎、巨骨、肩井以及胸前的玑璇穴,示意肥厨子闭嘴,然后心急火燎地问郭云琛:“姓郭的,就当咱们‘九流猎人’欠你一个人情。”
“有求于人,说话就应该客气点。”郭云琛表面不买账,却一把扯下鬼裁缝的白腰带,撕成细长的两束,先将农夫的两条手臂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把他的双臂并举到与肩平齐,认真地说:“就这样,不要运内息,原地踮脚跳!”
“跳你个球,俺又不是僵尸……”农夫骂口未完,双臂的绷带有几处就立刻开裂,内里的青气似乎就要冲破困锁。
还没等郭云琛驳斥,鬼裁缝就猛拍了一下农夫的后脑勺,喝道:“别罗嗦,叫你跳就跳!”
农夫虽然打心里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好原地踮脚跳了起来。说也奇怪,农夫一开始跳,双臂的青气就逐渐收敛了,不再往肩膀处蔓延。
“士可杀,不可辱。老大,姓郭的摆明了要看咱们‘九流猎人’的笑话。”厨子又是一句不忿,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女耐不住脾气,想出手教训,就一巴掌扇了过来。别看厨子长得笨重,反应却是出奇地快,只见他一个反手擒住对方的手腕,右肩向前一甩,那侍女就飞出丈多远。
其中一个侍女刚出手扶住,众人只觉得脚底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身后数步之外立刻就传来隆隆巨响,十来具空棺拔地而起,将众人的退路尽数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