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后，餐厅里。
和做记者的朋友面对面坐着，两人分享起那些在广州生活的外国朋友的奇闻趣事。聊着才发现，那些神奇的人们之所以被我们认为神奇，其实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在过着我们所羡慕的自由生活。朋友认识一个做策展的女生，每年有一个月时间去肯尼亚海滩——就算她是去喂鸽子、发呆都已令我们羡慕嫉妒——工作的时候跑遍欧洲各处的画廊，回到广州的家就悠闲地把非洲草原画下来，或者穿得漂漂亮亮地去酒会，优雅地端着高脚杯喝得微醺。哦，对了，她在广州的小屋有自己的花园，下雨的时候还有个玻璃的屋顶，特别小情小调的。
“在她家，我坐了一个下说完这些，朋友沉浸在回忆里享受地说：
午呢！”
“应该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吧？毁尸灭迹然后过她的我暗暗气愤道：
人生！”
两人会心一笑，突然沉默起来，各想心事。
我纳闷，所有人都想过不一样的人生，是什么让我们就这样过着一天一地的生活呢？上班路上读完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并没有像梁文道一样对书中中年夫妇绝望的爱情有感触（“走不动了，爱不动了，做不动了”），而是惊讶地发现，到了老去（所谓的成长结束时），也就是我们亲手杀了过去的那个少年的一刻，那曾任性过、疯狂过、热血过的青春，已经彻底失忆，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唉！其实啊，问了对面的友人，对方一句话，倒颇有几分道理：
是那些人要求得少，只愿开心就好。他们跨出了第一步，然后就走下去了。其实他们也不图什么，吃得饱能活下去就可以。”
哦！是啊！死不掉，只要开心地去做就行啦！
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我突然想起初中时候的自己。学校处在上海繁华的四川北路，那时体育课自由解散后，无聊时我就和朋友趴在学校的铁门上，看着下午三点在街上走的人。我好奇为什么他们不是上课或者上班呢？唉，他们真自由，我也要长大，这样就可以下午三点在街上乱走。
那时候，多么向往长大，因为可以做任何事，而我，什么都不怕。
2.
出差去北京，回来的飞机上，我的隔壁是一对母女。老母亲已经八十岁，女人中年。我找到自己座位时发现被老母亲坐去了，空姐过“你们坐错位置了。
来验票，对她们说”中年女人抬头稍微看了看，“没事没便连连道歉，想扶起坐在窗口的老母亲换座位。我摆了摆手：
事，我坐走廊边上吧！”我看见老人总会有股悲悯感，贫穷或者境况不顺是可以改变的，唯独衰老，眼睁睁地看着，却束手无策。
飞机在地面滑行一阵，突然加速准备起飞，女人握住了老母亲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瘦到只剩下骨头，仿佛一扭就断，上面所有的筋脉清晰可见。女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老母亲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继续闭上眼睛。女人的手，一直轻轻握着老母亲的手。
某一刻，老母亲说耳朵痛，女人就帮忙揉了揉。飞机逐渐稳了，指示灯暗下去，老母亲早已低头沉睡。中年女人轻轻抚摸着那令人悲伤的手。
吃完飞机餐，空姐开始收杯子。我取下耳机，只听见一旁的女人“她要收着。
对空姐说”望过去，老母亲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两只刚喝完水的塑料杯子，像是宝贝一样。空姐嘟哝了几句，好似“这都要贪小便宜”。
女人没理睬，手继续摸着老母亲，那温柔里有了股对任性的纵容。
仿佛天地倒置，母女关系对调。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长大，混的不是儿童圈，而是老人堆，首先学会玩的是老人家的“接龙”，然后才是弄堂口的“拍卡”。那时对老人没有概念，可长大后，每遇到老人，总免不了充满了心疼与恐惧。
最近，对于变老的恐惧越来越深刻。
一个人出行，几十公斤重的箱子，从二楼扛到底层；上飞机，随身带着沉甸甸的书，还是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扛着。我害怕，有天自己的双手变得瘦弱不堪，自然状态也满是青筋。
被其他部门同事误解，第一个跳出来澄清，满怀热情和正义感讲起因经过。我害怕，有天看事情太过平和，不再有波澜与冲动，不是想通了，只不过懒得计较。
越穷越开心，口袋里有一百块就请人一起吃好喝好的，只有十块就有十块过一个礼拜的活法，哪样都能活得乐哉乐哉。我害怕，有天只能过一种生活，那就是在护理中心，连上厕所都要人帮忙。
和朋友侃侃而谈，聊完这个批判那个，欢乐就大笑，郁闷就大哭。
我害怕，有天说着说着就累了，说着说着就不记得刚才说什么了，或者像是家庭聚会中的外婆，坐在沙发角落与世隔绝，看着小辈儿叽里呱啦，却什么都谈不了，不然就是一句话说个好几遍。
去陌生地方，一个礼拜融入社交圈子，交新朋友，学习当地语言。
我害怕，有天连巷子口都去不了，乘飞机因为风险高而被拒绝。
……小时候，我们天天盼着长大；长大了，却又想回到小时候，因为怕变老。
“活到每个少男少女，可能都不约而同地在某刻有过可怕的想法：
三十岁，就差不多了吧！”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三十岁实在太遥远，活到那时候应该已经很老了。老到许多事来不及做，也没那个力气去做了。
3.
最近一个部门裁员。许多人都是决定在那个安逸的岗位做一辈子的，铁饭碗就这样被砸了。有些姑娘，哭红了鼻子，因为她们毕业后就来这里工作，父母非常满意，还是个“好嫁妆”，找得到好人家。
结果那么多年过去了，突然被通知失业，可是再走出去却不知道能去哪里，能做什么了。这些年，稳定的八点上班四点下班，优雅的长裙，漂亮的妆容，简单的工作，已经使她们的心提前老去。
想起了部电影，讲的是那些监狱囚犯，做了十几年牢，出去之后连过马路都惊恐万分，千方百计要回监狱，回去不成结果选择自杀。
是不是，苍老除了身体上，还意味着“被驯服”？
有人做实验证明，其实温水并不能煮死青蛙，因为到了一定温度，青蛙就会自己跳出来。实验者想要以此推倒举世闻名的理论，力证其实安逸的环境不会杀人，其精神可嘉。可是，抛开实验真相究竟如何不说，我却有另一种想法——青蛙的确意识到水变得太烫了，于是它挣扎，但它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已经被烫坏了，想跳却是跳不走、逃不掉了。它死了，姿态挣扎，不是舒舒服服在做SPA的表情。
人在安逸环境中的死，或者说苍老，其实比想象中更为壮烈吧？
4.
一个资深的同事，在年轻时去过不同的社会组织工作。我问她：
“转换来转换去，会有恐慌的不安感吗？”
“我在这一家组织，做的是这个方面，另一家是另一个她笑着说：
方面，但两个方向都是一个领域内的。这些经历非但不会让我迷茫，反而让我不断学习和成长。”她告诉我，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个在外人看来非常满意、非常舒适的工作，因为“在这里我觉得我学不到新的东西了”。
她早已结了婚，生了孩子，工作岗位让人羡慕，作为女人似乎已经完满了，可她依然在追寻“成长”。
其实，不断漂泊才是正经事啊！即使拿着铁饭碗，也有丢掉的一刻。
最后不会贬值的，就是一身技能了。
也怪不得那些外交官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三年要去地球的哪个角落工作，在不断变更的环境里，学习语言，学习当地文化，越是到退休的年纪，经验越是老道，可是整个人也越像是个孩子！
哦！原来苍老是一瞬间的事，可是长大，却可以一辈子！
每天坐在写字间，拿着固定收入，挂在网上，跟着新闻导向骂一骂，不知真相，说一点儿皮毛就总结出些自以为是的普世真理，总在赶路，其实回家也不过是看看电视、嗑嗑瓜子，大部分时间喊着“没事干”……一瞬间的老去，其实可以发生在任何年纪，甚至十几岁的青春。
想起一碗心灵鸡汤。一个农夫在破烂的小屋里享受日光，富人告“然后呢？诉他一系列生财之道。农夫问”“然后在高富人愣了一下：级游轮上享受日光。”“还不是和我现在一样吗？农夫反问”
读完后，大家都觉得太对了，赶紧跑去乡下买房，做个乡下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呼吸更新鲜的空气，吃没有污染的蔬菜，然后养几头牛，也不用担心小女儿提前发育的胸部了。
可是，人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折腾一番再回去吗？不折腾的人生，怎么算活过一回？怎么讲故事给孙子孙女听？跌倒了，才有好故事；成功了，更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怕失败，怕麻烦，抱怨这个，不屑那个，结果哪里都没有去，什么都没有做。
地球的毁灭对于宇宙来说，也不过是某个小点的消失罢了；而人的生命，更是小点中的小点，反正来都来了，干脆闯些祸吧！
5.
六月份，我回了一趟高中母校。五年了，第一次去看老师。
教师食堂里，他们的菜色几年都没有变，饭后送的还是同一个牌子的酸奶，连包装也没变。老师们坐在一起说着五年前的段子，唯一改变的，是他们比记忆中老去了一点儿。
“我害怕！我绝走出校门，我郑重其事地告诉正在当老师的朋友：
对不能当老师，因为无法接受自己老去，可那些孩子们在不断变化。
他们绕地球一圈回来，可我还在他妈的教室里；他们去北冰洋裸泳，可我还在他妈的教室里；他们即使什么都没做也知道哪里能找到我，因为我还在他妈的教室里！”
“这几年先做做看，肯定会换的。我也害怕啊！朋友笑笑”
有时，不变的感觉也是好的。比如家，这些年来，爸妈总在早晨听同一个广播台的新闻，总是用一个牌子的牙膏，总在看差不多的电视连续剧。忧郁的诗人说，回不去的地方才是故乡。那么，感谢一成不变的生活，它创造了熟悉感，保留了“故乡”，减缓了诗人的哀愁。
6.
“我要辞去工作，用这些年积累坐在对面的朋友突然坚定地说：
下来的钱和资历，出去读读书，闯荡一番，哪怕四处流浪也可以，别拦我！”
我才不拦你！
最近很欣赏台湾电视制作人王伟忠的一句话——“顺着天赋做事，逆着个性做人”。依据自己的天分，去做喜欢的事情，但同时不断挑战自己，脱离习以为常的旧环境。朋友已经三十多岁，在财力与资历上有足够的积累，是时候出发了。
工作了许久，发现即便老板也是在为别人打工。无论到哪里，只要有办公室，就有一群不得不装孙子的小员工们。心怀愤恨的时候，哪怕在做喜欢的事，也打着辞职的算盘。可是，接触不同的职业，却发现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困扰，这种发现就如同十七八岁时谈恋爱，总羡慕能够结婚的年纪，想象拥有彼此的浪漫，在自己的小屋里过柴米油盐的温馨日子。但前辈口风一致，抱怨连连：浪漫你个大头鬼！
人需要七分耐心，三分任性。七分是在不得不面对的春夏秋冬、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面前，保持一股热情的好奇心，看不透的时候去探究它深刻的本质，挖掘出美来，看透了的时候，却不说透，故意笨笨傻傻痴痴呆呆；三分任性，在正好的时机下做出些令自己骄傲、令他人不受牵连的事，人生不是活给别人看的，赶紧去义无反顾地做些喜欢的事，但却不过分孩子气，善良而有智慧的任性，是需要有七分耐心作为“热身”的。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要一辈子长大，但是永不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