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646600000012

第12章 异手

王朝的色心之所以改变,是因为他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右臂断了。王朝偶然地而且是十分幸运地接肢上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此,那只女人的手臂使王朝得到肉体的快感。

——某月某日作者手机短信

王朝躺在手术台上才发现他自己一直在发抖。感觉他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他听见医生把那些器具放在一起的时候,那种金属的生硬的冰凉的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每一声都是那么可怕,每一声都能激起王朝的鸡皮疙瘩。那个机器生硬地把王朝的那只没有生命的右臂给做了截肢,然后接上一只女人的手。

王朝动弹不得。他咬着嘴唇盼望着麻醉药的作用,尽管麻醉已经起了作用,但他仍然感觉到那种剧痛来自他的骨肉。没有人能形容那一种疼痛掺杂着恐惧的绝望。

手术过去十二个小时,王朝张开嘴巴,那里面逸出了一种陌生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好像野兽一样绝望而凄惨的叫声。那是人类最原始的表示绝望和疼痛的叫声。他看见天花板在旋转。转个不停,那种疼痛那么彻底那么深入地附在他的右臂上。

“这手臂,还是烧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截下的这只手臂,马上把它烧了。”王朝听见有人这么说他的手臂。

王朝努力想把眼睛睁开,却看见眼前一片闪烁的星星,其余的全是盲目的黑色。

王朝在手术完成的时候忽然喊了一声:“妈。”他用了最后的力气大吼着,整个手术室整个走廊似乎都回荡着这个声音。

坐在门外的老母亲听见了王朝的喊声,她立刻流出眼泪,站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

王朝就那样躺在医院的床上痛苦地煎熬了三个多月。

王朝终于等到出院这一天了。他把那只接过肢的右手举在眼前,反复地看着,仔细,认真,像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这只手光洁细嫩,红润健康。确实是只非常美丽诱人的女人的手。

王朝伸出那只健全的左手,轻轻地抚在那只女人的手背上,一阵酥麻的快感触电般地传遍全身,他握了握异手,柔若无骨,竟让他心跳地感觉到了两只手心沁出的湿润,他情不自禁地把握着的异手凑到嘴边,两片厚实的嘴唇贴了上去,慢慢地向上滑动着,感受着,快滑到肘关节处时,他停了一下,又顺着原来的方向慢慢地滑了回去。他不想让接植处的疤痕破坏他现在美好的感觉,这毕竟是美中的缺憾。

“王县长,祝贺您康复出院。”一句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王朝对异手的欣赏。

王朝抬起头,看见张副县长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他松开左手,把异手举过了头顶,向下弯曲了两下手指说:“进来进来,我说你啊,哪用这么劳师动众?这样做影响不好。”口气中似有责怪的意味。因为他看到了张副县长身后晃动着的人头。

“王县长好。”

“王县长康复了,这是牛山县80万人民的福音啊。”

“王县长……”

紧随张副县长其后的一帮县政府官员不停地向王朝说着恭维话。医生护士们也纷纷前来向他道喜。两大束艳丽芬芳的鲜花同时献到了他的怀里。看到这样的场面,王朝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点着头连声说:“好,好,大家好,都好。”

客套过后,大家立刻自觉地闪到了两旁,王朝自然地走在中间,一种威严和骄傲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几个月以来的伤痛和苦楚顿时化为了袅袅青烟,轻飘飘地散去了。

当王县长走到楼道的洗手间门前时,他对迎接他的秘书说,他得进去方便方便,叫迎接他的人先下楼去。

王县长的随从似乎不听他的话,一直在洗手间门外守候。那样的守卫就像他平常去涮女人时有人在门外保卫一样,真他妈的神气。

王朝这一进去,那只异性的手伸进裤裆,掏出那把似乎生锈的枪,轻轻松松地摸擦着。

撒尿本来就是一种无言的快感,但王朝在撒尿中得到的另一快感是来自他的那只女人的手。王朝惊奇地发现了这一新的秘密,他在极为舒服的同时试着把那只手往身上几个敏感的部位轻轻地抚摸。每逢那只手抚到的部位,王朝身上都有股适舒的快感。

王朝把那只异性的手在眼前晃动着,翻了手心又看手背,总觉得这只女人的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怎么就那么和谐,那么让他满意。于是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地颤动,像朵灿烂的南瓜花,讨农民喜欢。

王朝看着那只手自言自语道:“神,神手,太神了!”

第一位分享王朝幸福感的人是张副县长。他听到王县长自语说什么“神手”之后,就走进门内,说:“王县长,看你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捡着钱了……”

王县长望着张副县长说:“没有啊,我怎么能捡到钱呢?厕所里能有什么钱让我捡呢?”张副县长笑着说:“看你高兴的,还悄悄地说什么神手呢,我真的以为……”

王县长大笑了起来,扬起那只异性的手说:“老张啊,你不知道吧?我这只手可神了,撒完尿之后,它竟然无意识地停留在小弟弟的头上不愿离开。”

张副县长听后捧腹大笑,说王县长的这一举动可以理解,那毕竟是人的本能,也是男人的本性。

轿车驶出了医院的大门,但是没有往王朝回家的那条路上走。王朝对身边的张副县长说:“怎么回事?”张副县长立即回答:“想给县长接接风,庆贺庆贺。”

轿车在牛山大酒店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牛山县最大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也是王朝最熟悉的地方,因为这里几乎是他以前工作的地方。牛山县的很多招商引资及建设项目都是在这里谈成的。

轿车一停下来,张副县长马上观察王朝的脸色,他知道这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果然王朝对张副县长点了点头,表示来这里没有错。张副县长赶忙下车,那边司机已经为王朝打开了车门。

一间豪华的包厢里,王朝刚坐下就站起身,慌得坐在他身边的张副县长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也立刻站了起来卑腰问道:“王县长有什么指示?”王朝一摆异手说:“没事,我去一下卫生间。”

王朝进了卫生间,其主要是再次检验异手的功能。王朝将异手抬起来,在眼前手心手背地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又伸进裤子里去继续抚慰小弟弟的头,同样获得意外的快感。

看着这只温柔的女人的手,王朝的脑海里浮现了情人丽丽爱抚他的情景。

王朝的异手恋恋不舍地让他的左手拉上了拉链,他爱惜地把异手按在胸前,想让它感受一下心脏的狂跳,并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时,一股暖流又涌进了他的心里。

王朝用自己的左手把似有磁性的那只女人的手强行从胸口移开,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面容,带着刚才的回味重新回到沙发上。

张副县长马上递上一支香烟并准备点火,王朝摇了摇头说:“吃饭吧。肚子有意见了。”

此时,一直守在张副县长身旁等候王朝归位的酒店吴老板满脸灿烂地对王朝说:“王县长,今天的鲍鱼都是新鲜的,都是特地派人从北海刚运回来的。”

王朝似乎很不高兴地对酒店老板说:“吴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为我一个人搞特殊呢?”

聪明的吴老板听出了王朝的弦外之音,立即堆出笑脸应道:“今天是您康复出院的日子,这一餐能在本酒店宴请,是本酒店的荣耀,不算搞特殊,完全是本人的意愿,只要您高兴就行。”然后又对着在座的人说:“请各位上桌就餐吧。”

王朝表情严肃地对吴老板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吴老板马上点头哈腰地连声说:“是,是,下不为例。”

等到王朝和副县长都落座了以后,吴老板开始亲自向客人介绍餐桌上的菜名,“鲍翅木瓜船,满园鲍菊,潮汕蚝烙,燕子归巢,炸芙蓉肉,炸荷包鲜鱿,红焖海参,白玉干贝,焖酿鳝卷,酥皮蟹盒……

王朝看着殷勤的吴老板摆转着桌子上的菜,一指一点头的样子,笑着说:“吴老板,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也不是第一次吃这些菜,你就别鸡叮米似的忙了。有本事啊,去北京的金銮殿开家饭店,把北京人的钱赚到我们牛山镇来。”

吴老板转过脸苦苦地说:“王县长,这么好的事谁不想啊,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今天这一餐您可就吃不到喽。”说完这话,他突然一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还没上酒呢。王县长,您想喝什么酒?”

张副县长立即抢答道:“当然是喝茅台了。”

吴老板立即面色难堪地低下头去跟张副县长耳语:“我这里的茅台酒全是假冒伪劣产品,五粮液才是货真价实的极品,你看是不是上五粮液?”

坐在张副县长旁边的王朝听到了吴老板说的话后,把身子斜过来,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再假的茅台也不会假到我的桌子上来吧?”

吴老板即刻点头称:“那是,那是,下次您来一定会有正宗茅台酒恭候着。”

王朝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把目光投到了鲍翅木瓜船上,心里想:要是再在医院呆下去,就真的想不起这些菜的味道了。

张副县长是何等的精灵,一看情形就知道王朝是饿了,马上盛了一碗鱼翅汤端到他面前,递上汤匙说:“县长,先喝口汤吧,润润胃。”

在小姐还没有给诸位斟上酒时,在坐的每个人都陪着王朝喝了鱼翅汤。

王朝在慢慢地品着汤味,眼睛随着拿着汤匙的那只女人的手转动着,异手比自己以前的那只原装的手有些异样,握勺送汤的姿势显得优雅,所以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勺大勺地喝,而是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这种喝汤法就与这只异手很相符。王朝还注意到这只异手的拇指指甲长得非常漂亮,他放下汤匙,把异手的手背摆在眼前,仔细观看着其它四个手指的指甲:和拇指的一样,椭圆红润,修剪得也很仔细,不长不短,既不突出女性化,也显不出男性的过分修饰。

“王县长,这么长时间才把你盼来是不是把人家给忘记了?”忽然一只涂着彩色指甲油的手抓住王朝的异手妖里妖气地摇了起来,把正沉醉在自己那只女人的手的王朝吓了一跳。

王朝还没说话,异手便毫不客气地甩开了握住她的那只彩色指甲手。

“怎么啦嘛,还真把人家给忘了啊。”被甩开的手又搂住了王朝的脖子。异手又丝毫不留情面地拿开绕在脖子上的手臂,更用力地甩了出去。

“是谁安排的?我说过要小姐陪了吗?”王朝一脸的怒不可遏。吓得张副县长急忙朝不知趣的小姐摇手。其他小姐见状也都退出了包厢。

“啊……她们知道你来了,过来给你敬敬酒,想让你高兴高兴。”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张副县长尴尬地对王朝解释着。

其实张副县长最了解王朝,这个除了工作和上厕所才不需要女人陪的县长躺在医院这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今天在这如果只是吃一餐饭,那他的心里还不像猫抓一样的难受才怪。所以,把他以前喜欢的小姐叫过来陪王朝应该是最对他心思的事了。

今天王朝是怎么啦?

张副县长一时还拿不准王朝的真正心思,说完了就看着王朝的眼睛。等他发话。

“是啊,我今天是怎么了?这只异手对女人的反感如此的强烈还真是有意思。”王朝想想刚才的情景,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今天真是奇怪了,它还能决定我要不要小姐?”王朝在众人面前挥动着异手,一声大笑把已经凝固了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张副县长也笑了起来,小心又讨好地说:“嘿嘿嘿,我说嘛,王县长什么时候也遵守起这等清规戒律来了。”说完,向门外招了招手,三个半裸着的俄罗斯女郎扭了进来。

不知是谁打开的音响,一首《美女与野兽》的音乐响起,俄罗斯小姐跳起让男人心动的舞蹈。坐在餐桌边的人们瞬间好像淹没在蓝色的海洋里,与美人鱼同乐。呼声,掌声,赞叹声混为一体,场上的气氛一下就达到了欢乐的高潮,人们似乎忘记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肚子似乎也不感觉饿了。

可就在这时,两个俄罗斯美人上前搂了王朝。

王朝被搂后一阵反胃,忽然像发疯的公牛,大吼了起来:“真他妈的,我现在对什么女人都不感兴趣。滚,都给我滚出去。你们知道吗?现在的王朝不是以前的王朝了,滚!滚!”王朝边说边舞动他那只异性的手,把小姐们吓跑了。

张副县长觉得王朝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车祸真的把他的命根子也废掉了?张副县长灵机一动,举起酒杯说:“好了,女人都走了,现在剩下来的都是带枪把的了,我们喝酒,喝酒,为庆祝王县长康复,我们干杯。”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给王朝县长敬酒。

这时,吴老板笑嘻嘻地走进来,在王朝的身边站住,他面带难色地说:“王县长,能劳驾你帮我这个小店题几个字吗?我知道王县长的书法远近闻名,请你千万别推辞。”

听到要题字,王朝紧绷着的脸又舒展开来:“好啊。这阵子没有写过字,还真怕生疏了呢。”话音刚落,吴老板身后的人便立即在后面已经准备好的桌子上铺开纸张,墨砚静候。

其实王朝以前还真是练就了一手好的毛笔字,当上县长之后,镇上的企业、饭店几乎都有他的题字。

现在,王朝握着毛笔的那只女人的手还真是感觉到了生疏,不是一般的生疏,是那种连笔都握不好的生疏。

看来这是一只不喜欢写毛笔字的手。王朝的心里有点发虚。

王朝把那支特制的大羊毫斗笔在墨砚里舔了几下墨汁,然后在宣纸上定格着,久久没有落笔。谁都看得见笔在微微地颤抖着,散发着麝香味的一得阁墨汁顺着笔尖一滴一滴地印在宣纸上,王朝还是没有下笔。

张副县长手疾眼快地换上了一张干净的宣纸。

王朝说:“先试试笔吧。”他的心里对这只异手的毛笔字功夫实在是没有底,只好这样说。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笔尖上,王朝运了一口气,开始运笔走墨地写了几个行草书体:

酒逢知己

左下角落款:王朝书。

省城曾经有位书法家对笔到神到、墨韵有龙飞凤舞的王朝的书艺作过这样的点评:王朝的行草书法有力透纸背的艺术底蕴。

现在,连王朝自己都没感觉到有笔到神到龙飞凤舞的墨韵,更不用说有什么“力透纸背的艺术底蕴了”。

“酒逢知己”四个大字别说笔韵了,看起来就让人觉得不流畅,下面的“王朝”两字竟然完全走了形。

王朝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字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是王朝想抽烟的时候,张副县长及时递过来一支已经点燃了的香烟。王朝的异手习惯性地夹起来送到嘴边,一个很优美的姿势,看起来比那四个大字赏心悦目。

这时吴老板凑到王朝的面前,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惊叹:“好字啊,好字。大家来看看王县长写的这几个字,整幅字的结构多有韵味。你们再看看这幅字的整体章法结构,有如行云流水之气势,还有这字体,该沙笔的沙笔,该浓墨的浓墨,每个字,每笔每画都透着傲骨的韵味。在我们国家啊,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多得是,但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一定就是书法家,书法家不一定非要写得一手好字,书法家只要写出好的章法,甚至写出一些变体的字形,那才叫做真正的绝呢,看看,这就叫做‘绝’。”吴老板的手指指着“王朝书”三个字说着。

张副县长立即带头鼓掌,众人也跟着拍响了巴掌。

吴老板领赏似的对着王朝笑着。

王朝说:“吴老板以前练过书法吧,要不怎么能有这般专业评点。”

吴老板谦虚地说:“略懂一二。比起您来那就是不懂。嘿嘿。”

王朝拍着吴老板的肩膀说:“我这只是试试笔,我再给你写一张吧。”

“不用,不用,这张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哪敢再劳您的大驾。”吴老板慌忙不迭地连连道谢着。

王朝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说:“张副县长啊,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这幅字上的落款有什么变化没有?”

张副县长为难地说:“王县长,你别考我了,我对书法真的是一窍不通。就是知道你这落款很特别,与往日写的不一样,看起来比往日写的有气派。”

王朝说:“我不需要你懂,你就说说,‘王朝’这两个字与往日的写法有什么不同就行了。”

张副县长:“嗯,一点也不像你在文件上签的‘王朝’的字样,这两个字完全变了,像整过容。”

王朝被张副县长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懂,你还真看出了不同,说不同吧,你却比喻成了美容。哈哈哈,你可真会逗乐啊。”

说完这句话,王朝吸了口烟,对着在身边的政府官员们说:“你们都过来仔细看看我的签名,以后我签署的所有文件都以这两个字样为准。别弄错了。”

围在王朝身边的官员们个个都伸长脖子去琢磨“王朝”两个字。过了一会都点头表示记住了。

吴老板在王朝与张副县长说话的时候就招呼服务小姐把桌子上的菜都热了一遍。看见王县长的情绪也好了起来,知道应该是请各位再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的时候了。

“诸位,刚才耽搁了大家的时间,不好意思,现在请入席就座吧。”

早都饿得肚子叽里咕噜乱叫的人们这才真正开始了进餐。

张副县长站起来,举起酒杯说:“这第一杯,我们要敬王县长,庆贺县长康复出院。”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酒杯都举到了王朝面前。王朝仍然坐着谢谢大家。

张副县长一边看着王朝笑一边把酒杯往嘴边上送,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个好色之徒怎么突然变成了和尚?难道这场车祸把他那自称永远坚硬挺拔的部件也给摧毁了吗?怎么没听见医生说起这件事儿呢?

张副县长把鲍翅木瓜船转到王朝的面前说:“王县长,这是你最爱吃的菜,尝尝吧。”

王朝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夹,没想到还没夹到碗里,鱼翅就掉在了桌子上,异手的力量还是不够。身边的秘书马上重新夹了一夹鱼翅放在县长的碗里说:“县长,你慢用。”然后又把掉在桌子上的鱼翅夹起来放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张副县长看着秘书的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查出的笑意,起身走了出去。

等张副县长回来的时候,王朝关心地对他说:“别忙了,快点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这时桌边的其他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对王朝说:“王县长我们吃好了,先走一步,你和张副县长慢用。”

任何人和王朝一起在牛山酒店吃饭都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王县长最后会留在这里,所以,别人都会知趣地先走了。

王朝和张副县长坐在沙发上,张副县长给王朝点上了一支香烟后又斟了两杯茶放在了两人前面的茶几上。

张副县长显得感慨万分地对王朝说:“王县长,你真是福大命大啊,车子翻到了山沟里,右手都没有了,你现在竟然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王朝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我的命是大,说我的福大,从何讲起?”

“你不知道你的这起车祸忙煞了多少人,惊动了多大的领导。”

“怎么回事?把详细情况讲给我听听,一直还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事儿呢。”

“那天我们接到通知说你在发生车祸后被送进了金城医院,我们没有找到你当天的工作日志,只看见你的日历上写着‘市城市规划局联系旧城改造事宜’的备忘录,猜想你应该是去了市城市规划局。

当时你身体多处受伤,人又处在昏迷状态,我们向上级领导汇报了你的情况,汪市长和陈书记都来看望你了,当知道你的右手前臂粉碎性骨折只能截肢时,汪书记指示郭院长说,尽量给你做手臂移植手术。

要知道这是个相当大的难题。移植手臂,要有活体才行,也就是说能移植给你的应该是刚死去的人的手臂,还必须是自愿捐献的才行。

郭院长开始向各个医院救援,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是没有人愿意捐献肢体。

正当医院感到绝望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金城市法院正在执行枪决一名贩毒的女子,这名死囚在临刑前立下的遗嘱中提到死后要把能用上的器官捐献给医院。

因为是女性的手臂,医学界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是毕竟存在着希望。

我说你的福大就是大在了这里,这只女人的手竟然在你的断臂上移植成功了。”

“这样说来,那真的是我的福大。”王朝说完马上又问张副县长:“我记得那天是你打电话告诉我牛山林场发生了火灾,我才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王朝还没有把话说完,张副县长紧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才会翻车,王县长,你不是在怪我吧?”

王朝拿出了县长的派头说:“我怎么会怪你呢?牛山林场发生火灾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亲临现场指挥灭火吗?”

张副县长说:“是啊,当时的情形真是危险,大火从头天晚上开始整整烧了三个小时还没有扑灭,如果火势再蔓延下去,附近的石油库就危险了。所以才打了电话向你汇报。”

“后来幸好油库没事。”王朝说。

张副县长说:“后来市里的火警、武警都来了就没事了。”

“这只手的主人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吧?”王朝看着光滑细嫩的异手问。

“听说三十二岁,不过看起来还是只很年轻的手。”张副县长也认真地看了看王朝的异手。

“你摸摸,纯粹的一只姑娘的手。”王朝说着把异手放在了张副县长的大腿上。

张副县长用手摸了摸王朝的异手,感觉确实是只滑嫩温柔的手。

“是啊,简直是一只让男人动心的手。”张副县长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想:有这么一只异样的手,多别扭,要是换了我,我宁肯肢残。

“你绝对想象不到这只异手有多神奇,我告诉你啊,这是只……”

“这是只能给你带来好运的异手,对不对?”张副县长抢在王朝的前面把他想说的话改变了内容。他不想听王朝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又看到了王朝以前谈女人时流光溢彩的神情。

到底还是原形毕露了。

张副县长站起身对王朝说:“县长,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还是以前你住的那间套房。你刚出院,还是要注意休息。我就不在这打扰你了,我送你回房间吧。”

王朝说:“好吧,我也觉得累了,不用你送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王朝进到房间,环境熟悉得就像昨天才来过一样。他想痛快地洗个澡,好好休息休息。

王朝光着身子,往浴室里走边仔细观看着异手移植的接口处:男女皮肤的差异非常明显,前半截几乎连毛孔都找不到,后半截却毛茸茸的。看来以后不能穿半截袖的衣服了。

在洗澡的过程中,王朝再次享受到了异手给他肉体带来的欢愉心情,那真是全身心全方位的享受;洗头的时候,异手把右半边头抓得刷刷响,揉出的泡泡一团一团的。最后还根据穴位按了几下。洗身体时,那更是一种爱抚、按摩的过程,通体舒畅。这只异手对他的身体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也总能让他的心里有种不安的涌动,让他想起丽丽。

丽丽,是他的初恋情人,也是给了他初夜的女人,这次车祸,纯粹是去金城与丽丽偷偷约会,如果不是瞒着政府办公室说去市规划局公干,也许王朝就没有发生什么车祸,王朝看着抚在身上的异手,觉得车祸简直是因祸得福,这是上天安排的,也是丽丽送给他的。记得车祸前几个小时,王朝跟丽丽两个人浪漫的烛光晚餐后,两人进入鸳鸯佳梦。可偏偏就是那夜,却被张副县长的一个牛山大火的紧急电话,把他们拆散了。

于是,王朝急速开着自己的小轿车,筋疲力尽地奔驰在返回牛山的公路上。

王朝在想,怎么就出车祸了呢?是自己太疲劳?是丽丽过于风骚或是自己过于风流?才弄得筋疲力尽,才出了车祸,才丢掉了自己的右手,才获得了这只让自己全身快感的女人的手。这一切,都与丽丽有关。

丽丽总是先给他希望。

记得多年前的大学校园里,皎洁的月光拉长了一对正在亲吻的情侣的身影。

丽丽对着王朝微笑着,而后仍然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她真正爱着的人是杨龙。

杨龙是王朝和丽丽的同班同学。

看着丽丽渐渐消失的身影。王朝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丽丽挣脱了他的怀抱扑向杨龙。因为他俩一直都在热恋着。至少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后来得知杨龙的妻子并不是丽丽时他开始后悔自己当时的怯懦。

王朝有过很多的女人,唯一能驻留在他心里的只有丽丽。他感觉最珍贵最需要的那份情感,只有和丽丽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得到。这正是他抛开手头上的一切工作去金城和丽丽约会的原因。

张副县长怎么会想得到像他这样一个色心泛滥的男人心中竟然还会留有一份“情有独钟”?

王朝想到这里,有点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走出浴室,浴巾在他身上不停地擦吸着水珠。

“洗澡的时间可真算得上是地久天长了。”娇滴滴的声音飘过来,让王朝怔住了。他看见床上躺着以前他最喜欢的那个服务小姐,娇艳、妩媚,充满诱惑。

“张副县长说,王县长你想我。”

“去去去,别在这吵我。”王朝非常厌恶地用手指着沙发上的一堆衣服。

看见王朝的不耐烦,小姐跳起来麻利地穿好了衣服。走到门边。

“怎么还不走?”王朝看都不看小姐,向外挥了挥手。

“我,我。”

“我什么我,快走。”

门慢慢地被拉开了,“等等。”王朝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三百元钱,是张副县长事先留下来的。

王朝指着钱对小姐说:“拿去。”

当小姐的手正准备拿起那三张百元大钞时,王朝的那只异手却抢先飞快地抓到了手里。

王朝吃惊,小姐也吃惊。因为在这方面王朝一向是出手大方的。

今天怎么了?王朝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王朝把钱递给小姐,小姐拿着钱的另一半,抽了抽,没抽出来:是王朝的异手捏着不肯放。

“我叫你拿去,看着我干什么。”

小姐用力把钱抽了出来,迅速离开了房间。

王朝看着自己的那只女人的手,笑着说:“毕竟是女人的手,爱钱。”然后,王朝笑着打了一下异手:“以后可别再让我出丑。”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王朝躺下后关上了灯。

蒙眬中,王朝好像听到了敲门声,轻轻的但连续不断的敲门声。

“谁?”王朝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轻轻的但连续不断的敲门声仍然继续着。

王朝开灯下床去打开房门:一个穿着大胆性感的小姐站在房门口。

“我不需要小姐。”王朝口气生硬地说完欲关门。

“王县长,我不是小姐,我是来找您审批文件的。”来人温和地说明了来意。

“审批文件?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王朝十分恼火。

“这种文件只能是这个时候给你送来最合适。”声音还是温和,不紧不慢的,倒是比那些娇滴滴的声音入耳。

“我从来都是按章办事,你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找我。”王朝显出了一副廉洁公正的凛然模样。

“您能先看看吗?这是牛山县城到柳乡公路的招标文号,希望王县长能照顾一下。我是市二建公司的老总杨龙派来的。”

一听到杨龙的名字,王朝的心里就火冒三丈,一点情面也不讲:“是谁都要按原则办事。”

“王县长不会这么健忘吧,上次也就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经有过春销一刻的美好时光。”来人边说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当时你还直夸我性感呢。”

王朝说:“那是以前的王朝,现在的王朝跟以前的王朝不同了。”

“怎么不同呢,我看你王县长跟以前完全一样。”

王朝想,杨龙这个王八蛋,以前抢了自己的初恋情人丽丽就别说了,现在又送这个女人来堵自己的嘴。

王朝恨得咬牙切齿:“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去年的长虹桥批文也是我送来的。”

又是一个文件袋,和上次的一样,王朝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似乎比上次留下的那个文件袋重些。口气软了下来:“把文件放在这,等我看完之后再说,你先回去吧。”

坐在床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王朝真的跟以前的王朝不一样了,摆在桌面上的天鹅肉怎么不吃一口就让天鹅飞走了呢?

那女人精明地告辞了。

王朝把文件袋里的东西全倒在了床上,除了牛山县城到柳乡的公路修建招标文号外,人民币果然是比上次送来的多了四沓。

如果是以前碰到这种事,王朝会及时把钱放好以免节外生枝。可是今天他没有这样做,他左手拿着文件袋,用异手把钱一沓一沓地又装回文件袋里,然后把文件袋放到床上,双手按在上面,他感觉到厚实又整齐。他用异手的拇指和中指捏起线条,在圆扣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像个细心的绣女。

王朝打开墙边的柜子,拿出一只几个月没有用过的公文皮包,拉开拉链,把文件袋小心地装进去后,合上拉链,把皮包拎在异手上,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了两圈,站着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对,真正拿着这么多钱的人是不会像他这样把皮包拎着甩来甩去地走路,不保险,也不雅观。于是,王朝坐到床边,把公文包的拉链拉开,拿出文件袋,又用异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住圆扣边的线头,一圈一圈地绕,直到能打开看见里面的钱。

一沓钱又重新回到了床上,王朝用异手从一沓钱中抽出了一张对着灯光照了照,然后又用手指弹了弹,钱发出的声音比什么声音都好听,清脆悦耳。

王朝咧着嘴用左手拿起一沓钱,异手就开始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很用心很仔细地数着,每把钱都数了三遍,那只异手灵巧熟练地点钞手法像是银行的专业点钞员。有手感不对的马上就抽出来,异手又给了王朝一个新的惊喜:这是只世界上最喜爱钱的手。

王朝就这样一遍遍地数着,不知疲倦兴致勃勃。直到他腰酸眼花且异手发麻,才不得不倒在钱上。

原来数钱比玩女人还容易上瘾,还快乐,这种快乐把他送入梦乡的时候,他的嘴咧开着流出了口水。

王朝一大早起来就接到了杨龙的电话。

“老同学,休息得不错吧?”话里透着阴阳怪气。

王朝听了很不舒服,知道他是指钱和女人,所以也很不客气:“承蒙你的关照,很好。”

杨龙不管王朝客气不客气照样说着他要说的话:“说话别这么不近情理嘛,是不是嫌送过去的小姐不够标致啊?”

听杨龙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王朝忍无可忍:“以后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腻味了。”

杨龙收起笑容说:“好,我就和你谈正事儿,你看那段公路……”

“我心里有数,你去招标吧。”

王朝这句算是明确答复的话让杨龙吃了一颗定心丸:“那我是真的要感谢你了。”

王朝放下电话恨恨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王朝刚洗嗽完,吴老板就在门外敲起了门。

“王县长早。”

吴老板的身后跟着两个手拿托盘的小姐。原来是给王朝送早点来了。

王朝说:“昨晚的海鲜还没消化呢,免了吧。”

两个小姐手拿托盘走了出去。吴老板一脸兴奋地对王朝说:“王县长,您给本酒店写得那幅字真是太好了,昨晚我连夜拿到装裱店装裱的时候,孙教授看了后直竖大拇指。”

王朝很有兴趣地问:“他怎么说?”

“他说想不到王县长这么快就练就了一手别有风格的毛笔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没说我是用重新移植的手写的吧?”

“说了,我能不说嘛。”

王朝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那他知道后又怎么说?”

“孙教授说那您真是神了。”

王朝把手举到吴老板的眼前晃着说:“他这句话可是说对了,我这只异手真的是只神手,一点也没错。”

“好漂亮的一只手。”吴老板伸出手刚想去摸一下,突然又缩了回来,眼睛盯着王朝的那只异手,说:“王县长,能否让我……嘿嘿。”说着用手做了一下抚摸的动作。

王朝马上用左手握住异手说:“这是能随便摸的吗?”

吴老板随即应道:“那是,那是,神手,不是谁都可以摸的。”

吴老板从口袋中拿出一只大红色的鼓囊囊的封包递给王朝说:“这是昨天题字的润笔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朝的异手非常自然地把红包接了过去,在手里掂量着。

吴老板又抬手将两瓶酒在王朝的面前晃了晃,说:“这两瓶酒你也留下吧,都是极品五粮液。”

王朝说:“酒我就不要了,我拿回去也没有地方放。”

“好,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吴老板说着退出了房间。

吴老板一关上门,王朝立刻就拆开了红包。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的印油味的百元人民币大钞喜得他心花怒放。他用左手竖着拿起钞票,异手的手指像牌桌上的赌神一样四指挡在钞票的背面,拇指按在正面的上方,轻轻地向右一划,钞票瞬间绽放成半朵粉红色的票花,他用食指点在最后一张花瓣的右上角,慢慢地滑回到第一张的左上角,这时如果是赌神,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左手中每一张牌的大小,而王朝这时却只看清了最右边也就是最后的一张上的100,因为他手中的“牌”太多,每张之间的距离是半重叠的,即使是这样,他左手中还有一半的钞票原样地叠着没动。他对着人民币笑了笑,异手刷地一下把展开的那一半归拢,他信步走到衣柜前拿出文件包打开,一松手,钱全部落了进去。

王朝原来打算早上去办公室的,不过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觉得现在练签名字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去办公室,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签署文件,别人再怎么恭维他,他自己的心里是十分清楚这只异手写出来的字有多难看。

于是,王朝拿出一本空白的信笺,用异手握住钢笔,笔尖瞬间在那张洁白的信笺上写出了一行又一行的:

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

毕竟是刚移植的异手,各项功能还有待恢复,握着笔的手用不上劲,感觉酸累。王朝只好先放下钢笔,看着写出来的“王朝”二字直摇头,王朝想,“王朝”这两个字只要在任何文件上签字,它就是代表国家代表政府了,所以要练好签名是王朝目前必须要做的。要不然,草草率率的字怎么能拿得出去?还说王朝是书法家呢?呸!真不像话,练,就是练。

于是,王朝又用那只异手在练习签名了。

王朝是书法家,现在写出来的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他王朝写的,可是这样难看的字就实实在在摆在面前。其实,还在住院的时候王朝就在为这只异手着急了,他知道写字对他来说是件精工细活马虎不得,他想过出院后用左手练字,大书法家费新我不就是以左书扬名天下的吗?

“对,用左手试试。”

王朝用左手握住钢笔,在信笺上写着:王朝王朝王朝王朝

只写了四遍自己的名字,他就写不下去了,他感到拿着钢笔的左手比异手拿笔还累,写出来的字比异手写的还难看。异手写得再不好,毕竟以前是只写过字的手,可是他的左手是从来没有写过字的。这就是差别。要想成为大书法家费新我,看来是非常困难的。

王朝又用异手重新拿起钢笔继续练起来,他知道只有不停地练,才能尽快恢复异手的各种功能,才能把字练好。想练得恢复到以前书法家那样的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临摹谁的书法好呢?王羲之还是米芾?颜真卿或是怀素?实在不行,书法还可以写变体的嘛,学不像古人的那才叫艺术。只要坚持不断地练,王朝的另一种艺术风格的书法就会出现了。

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王朝

练着练着王朝不由觉得好笑起来:今后所有经过他亲自签署的文件上的字迹都将是出自这只女人的手,这只移植在他手臂上的女人的手。

王朝住的是一栋三层的小红楼。

一层用做厨房和客厅,二层王朝和女儿、母亲住,三层是客房。平时王朝经常不在家吃住,也很少有人来访。王妈妈每天打点好孙女的日常生活就没什么事可做了。白天孙女去上学后,她总是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冷清得有点让人心慌。

不过现在王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再会感觉到心慌了,他的儿子王朝自从出院了以后就很少在外面留过宿,只要不是出差,每晚他都会回家睡觉。这让她的心底感到由衷地喜悦。王朝肯回家睡觉,就说明他在改正自己的好色之心,他不再好色地到处去找女人,就说明她有抱上孙子的希望了。因为王朝不找女人并不说明他再也不近任何女色。一个正常的男人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个女人呢?所以现在这房子再空,再冷清都是暂时的,王妈妈料定,很快,这栋小红楼里就会传出年轻女人的笑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

以前为了王朝总不在家睡觉的问题,她不知道责骂了他多少回,自己私下流过多少的泪,她每一次骂王朝时,王朝都振振有词地说在外面留宿是工作需要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是和女人在一起睡觉。有一次王妈妈气到火头上就对王朝说:“你骗得了我也骗不了别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你不是总和女人混在一起,为什么人家会送给你一个那么难听的外号?”

王朝说:“外号?我能有什么外号?我每天要为牛山县人民办多少事啊,有外号也应该是赞扬我王朝为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无私奉献的好外号。您老没文化,别把别人的赞美夸奖理解错了。”

“我没有文化?我再没有文化也知道‘妇科主任’是干什么的。”

“人家那是说‘副科主任’,是说干部的级别。说您没文化您还不承认。”

“皇帝想出去找女人时还对皇后撒谎说是‘微服私访’呢。”

“我又不是皇帝。”

“你是父母官。”

“妈,我跟您是说不清楚的,您就放心好了,您儿子做事是有分寸的。”

“你不爱听我说,你早晚会在这事儿上吃亏,赶快给我找个儿媳妇回来,让你媳妇管着你,我就再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现在媳妇还没找回来,王朝自己就改掉了这个坏毛病。能不让王妈妈喜上眉梢吗。

这天上午,王妈妈做好了饭菜一个人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孙女和王朝回家吃饭,有人在大门外按响了门铃。王妈妈赶紧出去打开大门。她看见杨龙拎着一个袋子站在门外对她微笑着。

“王妈妈好,今天来县政府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您老人家。”

王妈妈也认出了这个来人是儿子的同学。王妈妈客气地把杨龙让进门说:“快进来吧。”

杨龙进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王妈妈立即泡茶招待,热情得像看见了亲人一样。

“王妈妈,您就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你既然来了,在这吃午饭再走吧。”王妈妈真诚地挽留杨龙吃午饭,这是杨龙没有想到的。

“王朝中午不回来吃饭吧?”

“说不准。他有他的工作和安排,我是不知道的。”涉及到儿子的工作问题王妈妈的回答就很有分寸。

杨龙听了王妈妈的回答,不由地在心里暗自佩服眼前这个明白事理的老太太。

“奶奶,妈。”孙女和王朝一块儿走进家门。

王朝看见杨龙坐在沙发上,还没有开口,杨龙就站起来说话了:“老同学下班啦?”

“是啊,你怎么跑到家里来了?有事情到办公室,来家里影响不好,就怕别人说闲话。”

“唉,老同学嘛,只要人正,怕什么别人乱嚼舌头。”

王朝和杨龙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妈妈在两个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杨龙端起杯子,眼睛仍然盯着电视里的画面。他前段时间给王朝打过三次电话,王朝都说他正在为他要的那个工程忙着,这几天,他去王朝的办公室找了他两次,他的秘书都说他不在,他知道王朝在办公室,对他避而不见。他觉得可能是工程没有落实下来,或者王朝根本就没帮他的忙,为了弄清楚真相,他只好贸然地闯到他的家里来了。

王朝知道杨龙找他的目的,但还是故作关心地问:“什么事找到家里来了,还要中午来?”

杨龙也没有直接说:“没什么事,来县政府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我这可是第一次来你这里。”

“是啊,我这个破庙怎么能容得了你这个财神爷。”

“王朝,我可不是来和你抬杠子的,怎么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谈呢?”

“和你谈,你是个什么东西,除了有钱,你还有什么?”

自从在大学里杨龙莫名其妙地把丽丽抢走了以后,王朝就开始恨他了。王朝冷冷地对杨龙说:“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我们有很多的事情可以谈的,问题是看你愿意不愿意。”

“谈国家?谈政治?谈改革?”王朝一副正经的样子。

杨龙耐着性子听王朝把话说完后对他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友好,一点同学的情分也没有。”

杨龙不说同学还好,说到同学就让王朝想起了丽丽,他回答道:“同学是不假,说到情分,没有。”

“哈哈哈,你是在为丽丽的事生我的气吧?”王朝这么记恨,是杨龙没有想到的。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

王朝用眼角看着杨龙说:“你那么有本事,要工程还用得着来找我?”

杨龙听出王朝确实还在为丽丽的事对他耿耿于怀,就说:“王朝,话不能这么说,女人和事业完全是两码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既然杨龙把话挑明了,王朝也就不再忌讳:“说到女人我一直就不明白,当初丽丽好好的怎么就跟了你?”

当年杨龙肯定是用了不光明的手段,但是他不会告诉王朝的:“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年轻嘛,那时做的事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也想不明白。”

王朝又问道:“不管是为什么,后来你为什么又没有娶她?”

王朝的问题还不止一个呢?不过这个问题杨龙是可以回答的:“我怎么会娶她?她的第一次又不是跟我上的床,你应该知道她的第一次是给谁了吧。”

王朝知道杨龙指的那个人就是王朝。

王朝火了,说:“杨龙,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不是东西,那谁是东西?现在你看见谁看着像个真正的东西?”

王朝说:“那你就连个东西也不是。”

杨龙说:“请你不要出口伤人好不好?”

王朝又说:“你这种人就是找骂。”

杨龙用不屑的眼光看着王朝说:“难道你现在还想着她吗?她现在也是一个人过。”

杨龙话越说越难听,王朝就对他说:“够了,你不就是想接那个工程吗?我让你去招标,你做好准备了吗?”

杨龙说:“你不给我个话,我准备好了也没有用啊。”

王朝说:“那工程,现在县班子正讨论呢,我再协调协调。”

杨龙暗示王朝说:“我可是先和你打了那个招呼的,接到工程后我还会给你那么多。”杨龙是指送给王朝的钱。

王朝也不客气地说:“上次你把那个长虹桥做成了豆腐渣工程,不久就出了人命。要不是我帮你讲话,你现在还在劳动改造呢。”

杨龙说:“如果我能拿得到也不会来找你了,我也没有让你白帮我的忙。”

王妈妈一直在客厅里,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见了。争吵的内容她也听明白了。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王朝,你们有什么事到办公室去讨论吧,都过了上班时间了。”

听王妈妈这么说,杨龙知道是对他下逐客令了,就咽下刚才的怒气对王朝说:“我就不耽误你了,有空我再来。”

杨龙走出大门口,忍不住骂了一句:“王八蛋,得了好处不办事。”

“杨老板,在说什么呢?”迎面走来的张副县长看见杨龙满脸不高兴地自言自语,就问道。

“是张副县长啊,王县长在家呢。”杨龙说着回头看了看王朝家的大门。正好这时大门开了,王妈妈手里拿着杨龙进门时拎的袋子出来,看见杨龙还在门口,就说:“你看你,忘了拿你的袋子了。”又把脸转向张副县长问:“有急事?王朝在呢。”

杨龙趁王妈妈和张副县长讲话的时候走了。

王妈妈走回自己的睡房,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对着桌子上老伴的照片说:“老头子啊,你都听到了?儿子不是个好官啊,虽然现在他的色心改了,不去和女人混了,可是他又有了贪心,这贪心可比色心严重多了,是犯法的啊。你没听他刚才和他的同学在吵架吗?他的同学给他钱,他就把建筑工程给他同学做,做成了豆腐渣工程,还出了人命,现在,他又收了他同学的钱,他的同学今天来是向他要工程做的。如果儿子把工程给他的同学做了,那不是又要出豆腐渣工程啦?那不是又要出人命啦?老头子啊,你的儿子是个贪官,贪官可是要坐牢的。你叫我现在怎么办哪。唉,都说我们家的祖坟葬在龙卵睾上,现在怎么就不显灵了呢?”

老伴王闯任王妈妈怎么说,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不能跟她说上一句话。王妈妈无奈地抬起袖口抹着眼泪,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伤心。

晚上王朝回家后,看见母亲两眼红肿,不言不语,以为老人哪不舒服了,着急地问来问去,老人除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什么话也不说,这可急坏了王朝:“妈,您哪不舒服?有什么心事,您要告诉我啊,别让我在这为您干着急,使不上劲啊。”

王妈妈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哪都不舒服。”

王朝更着急了:“啊?哪不舒服?”

“这儿。”王妈妈指着心口说。

“那是你心疼。”

“是心疼。”

“我现在就送您去县医院检查好不好?”

“不用检查了,我已经知道是什么病了。”

“您已经知道是什么病了?那也要治才能好啊。我们还是去医院吧,老人的病是耽搁不起的。”

王妈妈没好气地说:“没有用,治不好了。”

“您说什么?没治怎么知道治不好?难道是癌症?晚期癌症?”

“是啊,你说对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发现得越早,就越容易治。别耽搁了,快点走吧。”

老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王朝急得直搓手:“我马上打电话叫司机把车开过来。”

“你不用打电话,车来了我也不去。我得的是心病。”

王妈妈绕来绕去的话,让王朝哭笑不得,一听说心病他就明白老人是生他的气了:“妈,您又生气了,有多大的事让您气成这样啊。”

“旁观者清啊,我就觉得是大事。”

“没什么大事啊?”

“王朝,你把已经收下的你同学的钱退还给他吧,你这是在犯罪啊,妈别的不懂,这点妈还是知道的。”

“你听他乱说话,我什么时候拿他的钱了?”

“你没拿,他不会那样和你说话,你骗不了妈。”

王朝知道他怎么说老人也不会相信,只好说:“好,下次他来我就退给她,这样你的心口就不疼了吧。”

“疼,等到你真正退还给他了,我的心口才不会疼。”

“那我就尽快退还,你现在先别疼了行不行?”王朝开始逗老人开心了。

王妈妈用手指点了一下王朝的额头说:“行,那就暂时不疼。”

第二天晚上王朝没有回家吃饭,王妈妈刚躺下准备关灯睡觉,就听见了开门声和说话声。是王朝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王妈妈的心里高兴了: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看来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抱上孙子了。

王妈妈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想王朝房里的女人的模样:高个,俊俏,胯骨宽宽的,屁股圆圆的,那样能生孙子,也容易生。又想两个人会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越快越好,最好是下个月。如果请客,婚礼席上要请哪些人来,最后,她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她捏着指头算着:如果他们下个月结婚,儿媳妇马上能怀上,那就是明年的六月生,如果儿媳妇是第二个月怀上,那就是……

王妈妈就是这样想着笑着美着睡着了。

和王朝说话的女人是丽丽。

一进了王朝的房间,两个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金城一别,多少个思念的日日夜夜凝聚起来的激荡情怀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王朝的拥抱越来越紧,变得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吹得丽丽的耳根发烧。

“丽丽,丽丽……”王朝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对丽丽说什么,他兴奋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丽丽抬起头,用滚烫的唇堵住了王朝半张着的嘴。

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个吻长得就像经历了两人在校园内分手后走过的所有的路程,吻光了王朝出车祸后给他带来的所有的痛苦,也吻散了自从那晚王朝突然走后丽丽心中漫漫的哀愁和郁结。

两个人的血管里都狂奔着沸腾的血液,丽丽感觉到了她要融化王朝的湿润,王朝也按捺不住身体的急剧膨胀,他猛地一下把丽丽横抱起来,然后倒在了床上。

这是他的女人,十三年前就应该属于她的女人,总是能给他带来突然惊喜的女人,上次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地突然从金城给他打来了电话,今天又在他刚吃完晚饭时冒了出来。这是个神秘的女人,让王朝永远琢磨不透的女人。就是她的这种神秘和模糊让王朝对她念念不忘,甚至还悄悄地把心中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留给了她。现在,他要告诉她,还要证明给她看,只有他才是真正爱她的男人,才是那个永远会珍惜她呵护她的男人。

丽丽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还像年轻时那样向上翻翘着,王朝吻着她的眼睛,双手从她的脸上慢慢地向下滑动着。

丽丽用手抓住了王朝停在胸前的异手,因为她感觉到了这只手与往时的不同。

被丽丽握住的手小而轻柔、细滑。她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只手的同时,也看到了王朝小臂处的疤痕。“你这只手是另外接植的?”

王朝的头埋在丽丽的胸前:“嗯。”

“女人的手?”丽丽进一步追问道,她不明白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移植一只女人的手。

王朝没有回答,他忘情地亲吻着丽丽。

丽丽拿起王朝的异手仔细地看起来,当她看到手掌内侧靠近手腕处的那个指甲样大小的淡红色胎记时,她“呼”地坐起来,一把将王朝推到了床下。

王朝瞪着两只眼睛坐在地上对丽丽说:“你疯了。”

丽丽一面穿衣服一面说:“我是疯了,但是你比我更疯。”

王朝站起来用手扯住丽丽的衣服不让她穿:“移植一只女人的手有什么奇怪,总比没有手空一截衣袖强。”说着把丽丽压倒在床上,在她耳边说:“我是比你更疯,是想你想疯的,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

还没等王朝把话讲完,丽丽已经又把他掀翻到了地上。

这次摔疼了王朝,他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丽丽快速穿好衣服蹲在他面前,眼眶里含着泪水,表情却异常愤怒地看着他,“啪啪”两声脆响。

丽丽给了王朝两记响亮的耳光:“你知不知道这只手是我姐姐的。”

这次轮到王朝吃惊了:“是你姐姐的手?”

丽丽伸出她的右手,王朝看见了她手掌内侧靠近手腕处的那个指甲样大小的淡红色胎记,和她异手上的一模一样。

“你姐姐是毒贩。”

“是的。我和姐姐是仅相差六分钟出生的双胞胎,她几年前和昆明的家里人失去了联系,直到她在你所管辖的牛山县被抓起来,我们才明白她失踪的原因。”

“难怪我对这只手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真残忍,连死人也不放过。”

“丽丽,这事你不能怪我,那天在金城和你分开后我在赶回牛山的路上出了车祸,这只手的来源是我出院后才知道的。”

“可是你毕竟让她被肢解了。真是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姐姐,我可怜的姐姐,呜呜……”丽丽摇着头说完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王朝被丽丽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他看看自己的异手,又看看哭泣着的丽丽,心里乱糟糟的。他用异手抹去丽丽脸上的泪水,把她搂在怀里,说不出话来。

丽丽的眼前出现了和姐姐在一起的情景:她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或者被父母责骂时,姐姐也是这样用手在她的脸上抹去泪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

丽丽挣开王朝的怀抱,拿起她姐姐的手贴在脸上,轻轻地叫了两声:“姐姐,姐姐。”然后她双手紧紧握着她姐姐的手,看着王朝的眼睛坚定地说:“你把我姐姐的手还给我,我要把她带回家。”

王朝当然不会把手还给她:“丽丽,你开什么玩笑,她现在已经是属于我的手了。”

“你的手?明明是我姐姐的手,怎么变成你的手了?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家的。”

“你带回去一只手有什么用,她现在在我的身上,就等于是她生命的延续,这样不好吗?”

“那是你的想法,我只想把姐姐带回家。哪怕只是她的一部分。”

“那你上次来金城,是为了你的姐姐?”

“是的,上次我来金城,就是来探监的。我这次来,目的就是要把姐姐的骨灰带回家,姐姐的骨灰里,怎么能缺臂短手呢?你得把姐姐的手臂还给我,我要把姐姐完整地带回家。”

王朝的沉默让丽丽明白了他的想法。

丽丽走到沙发上,看到果盘边的水果刀,随手就抓起水果刀并转过身来,当丽丽面对王朝的时候,王朝看到了一张由于过度愤怒而扭曲了的脸,他立刻后退两步对丽丽说:“你要干什么?你冷静点,别做傻事。”

丽丽已经没有办法冷静下来了,亲情已经战胜了她的理智,她丝毫没有犹豫地持刀向王朝冲了过来,她要分离姐姐和王朝。

“我要砍下姐姐的手,你把姐姐还给我。”

王朝躲开刺向他右臂的水果刀,反手抓住了丽丽握刀的手,把水果刀抢了过去。

丽丽扑向王朝,在他的脸上又抓又挠,王朝挥起异手打了她两个巴掌。

丽丽捂着脸:“你用我姐姐的手打我?从小到大姐姐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你却用她的手来打我。”

“是的,我不打你,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王朝套上衣裤,满脸地抓痕渗着血丝。

“你敢用我姐姐的手打我,你有种,王朝。”丽丽说完,拎起挎包,回头望了王朝一眼,摔门冲出王家。

酒吧里,杨龙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喝着啤酒,桌面上摆着几碟凉菜,一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和五个空啤酒瓶。

杨龙的心情坏透了,这次牛山县城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他没有中标。王朝这个王八蛋欺骗了他,收了他的钱,不为他办事。这次王朝赢了,终于让他赢了一回,这个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输给了他的没有胆量的男人,这回竟然有胆量拿他的钱,还有胆量不帮他的忙。比起当时他怀里的丽丽被抢走时的怯懦勇敢多了。

时间真是造就人哪,就是这么一个小男人,当上了县长不说,还和他杨龙耍心眼儿,还幸运地接上了一只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杨龙不自觉地说出口后,大笑起来。“一个男人整天甩着一只女人的手,真是滑稽啊。”

“杨兄,有什么开心的事这么好笑啊。说来听听。”

杨龙停止大笑,抬眼看见张麻子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杨龙招手叫服务员又摆上了一双碗筷和一只酒杯,往酒杯里斟满了啤酒说:“张兄,我这是苦笑啊,我哪还有什么开心的事来笑?”

张麻子端起酒杯,没有往嘴边送,而是有意识地在眼前转动着看啤酒冒出的泡沫。

“苦笑也是笑啊,只要能笑出来就是好事,就能算是开心的事。”

这个张麻子到他面前卖乖来了。人得意起来就是精神,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满脸的麻子都放光了。哼!

“那当然了,现在什么不开心的事对你张兄来说都不能让你不开心。因为你是不能不开心。哪像我,整个儿一个倒霉蛋。”

“我说杨兄啊,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落到你杨龙的头上吧。上次的长虹桥工程不是你拿了嘛,如果你都把饭吃完了,我们还不等着饿死啊,再大的蛋糕你也应该给我咬一口呀。”

话虽是这么说,但杨龙的心里还是不舒服,毕竟中标的不是他而是张麻子。张麻子凭什么能中标?他那个小建筑公司的资质怎么能跟他杨龙的公司比,我做的长虹桥工程质量不行,那他张麻子还不把牛山县到柳乡的这段公路做成豆腐渣之最才怪。

“还是你张兄有办法啊,不声不响地就把工程给拿到了。”

听到杨龙的夸奖,张麻子脸上的坑都晃了起来:“杨兄,不是我吹牛,我张麻子别的事做不好,但是人际关系还是不含糊的。”

“那是,听张兄说话就出口不凡。”

“你错了杨兄,光会说是没有用的,要有这个才行。”张麻子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到一起搓了搓。

杨龙知道他指的是钱,也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到一起搓了搓说:“你是指票子。”

“对。”张麻子又举起那三个手指:“光有这个还是不够,还要讲究方式方法。”

“还用讲究什么方式方法,够多就能行得通。”

“杨兄,如果按你说的够多就能行得通的话,那像我这样的小公司一辈子也别想拿到一个工程。”

杨龙说:“那你介绍介绍经验,教小弟两招怎么样?”

张麻子看见有人拜他为师了,就得意得忘了形。他凑到杨龙的面前小声说:“你听着啊,送少了,白搭,等于打了水漂。送多了,人家不敢要,怕万一出了差错进号子。你说是不是要讲究方式方法?”

张麻子把脸凑过来的时候,杨龙还以为他是要悄悄地说出把钱送给谁了呢,谁知道这个家伙也不傻。杨龙又要了一扎啤酒。和张麻子干了两杯后说:

“听你这么说,那还真是要讲究点方式方法才能行得通。”

“杨兄,你总算开窍了。”

杨龙笑了说:“再不开窍那我不成了木头了?来,喝,不过那么多的有关人士,是不是都得去上供?”

张麻子把嘴里的菜咽下去说:“你看看,又不懂了吧?这种事能把面铺得那么广吗?那样不是自己找死吗。”

杨龙装着虚心的样子耐心讨教:“我还是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张麻子神秘地说:“只送给最管事的那个就行了,比如说这次,就送给王朝,一次一次地送。”

杨龙不理解地问:“一次一次地送?”

张麻子肯定地回答:“对,我就送了三次十万。”

杨龙瞪大了眼睛问:“你一共送了三十万给王朝?”

杨龙这么一强调,张麻子知道说漏了嘴。赶忙改口说:“我这是打个比方。好了,不跟你聊这些了,我看你也喝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再在这呆下去,你就不会开车了。”

杨龙说:“没事,这点酒量我还是有的。”

“我要过去了,我那桌的人还在等着我呢,你自己慢慢喝吧。”张麻子用手往前指了指,杨龙看见前面有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人,有一个人正在向张麻子招手。

这个黑心的王朝,越来越贪,上次我只送了六万,他就把长虹桥的工程给我了,这次给了十万,竟然没有动静。那天我在他家强调了事成之后还有十万,仍然没动静,原来张麻子给了他三十万。

再想想也不能怪王朝,三十万本来就比十万多嘛,再说中间又横着一个丽丽,王朝不把工程给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杨龙是不会轻意咽下这口窝囊气的,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王朝。

既然工程不给我做,钱你总应该退还给我吧。否则,我跟你的事还没完呢。

张麻子那桌人谈笑风生,杨龙看了心生嫉意。他结账走出了酒吧。

杨龙开着车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行驶,他要去找王朝要回那属于自己的十万块钱。

杨龙觉得自己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了,他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的车子的右前方急速行走,他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人,他定了定神,用力甩甩头再看,熟悉的身影还在,他放慢车子的速度,打开车窗,伸出头,撑大眼睛仔细地看:没错,真的是丽丽。

杨龙把车停下来,叫了一声:“丽丽。”

丽丽一个人气呼呼地走在街道上,这是牛山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醉人的夜里制造了各种不同的浪漫故事。丽丽也有故事,可是她的故事一点也不浪漫,那是揪人心肺的痛彻。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姐姐的手会接在王朝的手臂上,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现实。特别是当王朝用姐姐的手触摸她的时候,她觉得王朝的嘴脸变得丑陋不堪,所以,她恨不得立刻砍断他的手臂,实际上她也这样做了。可恶的王朝竟会用姐姐的手打她,这更是她想象不到的事。

听见有人叫她,丽丽以为是王朝追了出来。她不想理睬他,她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他了。所以她继续走她的路,装作没听见。

“丽丽。”杨龙拉住了她的手,她用力挣脱的瞬间,听出不是王朝的声音,她站住了:是杨龙。

杨龙很热情也很关心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

丽丽没回答也没有停下,还是继续往前走着。

“丽丽。”杨龙再次拉住丽丽的手说:“还是一副小孩子的脾气,一点也没改。上车。”不管丽丽愿意不愿意,硬把她拉上了车。

杨龙把车子开到牛山大酒店,开了一个标准间。

“怎么突然来到了牛山,还一个人深更半夜地走在大街上?”杨龙问。

“怎么不说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找王朝的吧?”杨龙又问。

“王朝不会这么不讲情面半夜把你赶出家门吧?”杨龙再问。

杨龙和丽丽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之间停顿半分钟留给丽丽回答问题,丽丽倚在床头一言不发,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杨龙递上一张面巾说:“丽丽,如果你相信我,就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丽丽仍旧默默地流着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丽丽发出了低声的抽泣。

“你倒是说话呀你。”

丽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好好好,不用你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王朝这个王八蛋惹的你,我这就找他去。”

杨龙说完摔门离开了房间。

自丽丽从王朝家走后,王朝惊魂未定地呆在门口足足有十分钟才缓过神来。

王朝想,怎么会这么巧?接上的偏偏是丽丽的胞生姐姐的手呢?她一定是恨死我了,否则她不会用刀来对付我。

唉!看来丽丽是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王朝丧气地走进浴室洗澡,出院后他已经习惯尽可能地用异手搓洗身体了,他喜欢异手带给他的那种自身的愉悦,让他有一种丽丽一直都和他在一起的美好感觉。现在,他仍然是用异手搓洗着身体,但不同的是,他没有了心理上和身体上的那种快慰的欢畅。

怎么会呢?王朝不相信地把异手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以为是哪个部位出了问题,让他没了感觉。看来看去,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倒是觉得被丽丽抓伤的脸火辣辣地痛。

王朝带着疑问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正当他烦燥地难以入睡的时候,他听见了门铃声。

这么晚了直接来人而不是打电话通知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王朝匆忙穿好衣服下楼去开门。

门一开,杨龙就直冲冲地走进客厅,没有和王朝打招呼,也没有等王朝一起走。

王朝走进客厅,张开嘴刚想和杨龙说话的时候,杨龙一拳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王朝倒在地上,鼻孔立刻涌出鲜血。

又来了一个疯子。

王朝想,杨龙一定是为了丽丽而来。他用异手抹了一把嘴和下巴上的血,站起身对杨龙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地说,非要用武力解决?”

杨龙又是一拳还是打在王朝的鼻子上。

这次王朝没有爬起来,而是捂住脸蜷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等王朝慢慢地坐起来时,杨龙看见他的鼻梁塌了下去,眼眶挤满了泪水。

杨龙的心里别提有多解恨了,他冷笑着看着坐在地上的王朝,王朝的异手撑在地上,左手在鼻子的旁边抖动着,他应该是感到很痛,痛得他不敢用手去碰鼻子。杨龙的眼睛移回到王朝的异手上,那只另类的手掌毫无血色地全部撑在地上支撑着王朝向后倾斜着的上半身。

这是只罪恶的手,无比贪婪可耻的手。

杨龙慢慢地走近王朝,王朝惊慌地向后扬着头,两眼看着杨龙:“你别,别……”

杨龙没有再抡起他的拳头,却一脚踩在了王朝的异手掌上。

“啊——”王朝发出了一声惨叫。

杨龙的脚没有因为王朝的惨叫而移走,反而更用力地在王朝的手上碾动。

“啊——”王朝的惨叫声在小红楼里回荡。

杨龙抬起脚,从容地走出王家大院,开车扬长而去。

发生在几分钟之内的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等王妈妈和孙女跑下楼时,看见王朝满脸鲜血地躺在地板上,异手血肉模糊。

王妈妈看到儿子的惨状立刻向孙女喊道:“快,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别,别打。”王朝吃力地发出声音制止。

王妈妈大声地对儿子说:“不打,你就等死吧。”

“那就打电话叫司机来送我去医院。别闹得满城风雨的。”

在医院,五官科的医生连夜给王朝做了鼻梁矫正手术。异手骨折了的中指和无名指也被外科医生打上了石膏。等到这一切都忙完后,他没有听从医生要求他住院的安排,拿着医生开给他的几袋药悄悄地让司机把他送回到了家里。

王妈妈从王朝被司机送往医院的那一刻起就坐立不安地在家里等,等到王朝回来后她又一直围在王朝的身边转,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的。无论她问什么,王朝就是不吭气。急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门来打王朝,一定是王朝得罪了人家。这个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地亲自登门撒野,肯定是王朝理亏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再看看王朝的那副不愿意说话的自认倒霉相,王妈妈是又气又心疼。只好把王朝往楼上推:“上楼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折腾了一个晚上了。”

王朝是真的感觉到累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能不感觉到累吗?身体累。像要散了架似的。异手痛,鼻子痛,头痛,心也痛。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坐在电话旁,拔通了张副县长的电话。他告诉张副县长,他的身体不舒服,要在家休息一个星期,让他把各方面的工作安排好。

张副县长一听说王朝生病了,马上关心地问他去看了医生没有,还说要马上过来看望他。王朝说他已经看过医生了,他现在很累,只想休息,让他别来打扰他。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王妈妈坐在沙发上为儿子王朝发愁时,她家的门铃响了起来。这次,王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把门打开,她从门上的猫眼里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满脸的灰尘和疲惫。她在心里说道:“看样子不像是来找事的人。”果然,当她打开门时,来人谦虚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名教师,是来找王县长说个事的。

王妈妈让来人进了门。

这名教师在沙发上坐下后问王妈妈:“老人家,县长不在家吗?刚才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过了,那的人说他现在在家。”

王妈妈说:“他是在家,昨天晚上他一夜没有合眼,刚刚才去休息。”

教师很有耐心地说:“没关系,我在这等他,等他休息好了我再和他说事儿。”

王妈妈打开电视对教师说:“那你先看看电视吧,我去做早饭,你也还没吃吧?”

教师说:“天刚亮我就从乡里赶来了,还没来得及吃。您不用为我忙,我已经习惯不吃早餐了。”

王妈妈说:“不吃怎么行,我也还没吃呢,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做好了。”

只过了十来分钟,王妈妈就端着一大碗面条放在了教师的面前,面条上还躺着一只煎蛋。

“趁热吃了吧。”王妈妈把筷子递给了教师。然后又去冲了一大杯牛奶放在教师的面前说:“喝杯牛奶,都说牛奶补脑子,你们当教师的费脑子,要多喝点牛奶才行。”

教师感激地看着王妈妈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来这名教师真是饿坏了,王妈妈的那碗面条才吃了一半,他的碗就空了。王妈妈说:“来,我再帮你盛一碗,锅里还有。”

教师马上站起来客气地说:“不用了,够了。牛奶还没喝呢。”说完,对王妈妈笑了笑。

真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如果王朝像眼前这位教师一样实实在在地做人,实实在在地做事,能有今天这样的恶果吗?唉。王妈妈想到这表情不由得暗淡下来。坐在王妈妈对面的教师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让老人家不高兴了,忙又站起来说:“您做的面条很好吃,我真的是吃饱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王妈妈又被教师的实在逗笑了。

“你今天不用给孩子们上课吗?”王妈妈想到今天不是周末。

教师回答说:“我今天是有课,我出来就让别的老师代替我上了。我原来是想上午来找王县长办事,下午赶回去,下午我还有两节课要上。”教师的回答还是实实在在的。

多好的一个人,对孩子多负责的一个教师。王妈妈坐不住了,她对教师说:“你等着,我这就上楼去叫王朝下来。”说着就上楼去了。

其实王朝根本就睡不着觉,他的鼻梁痛得厉害,头也疼得厉害,异手放在哪都疼。他正躺在床上倍受痛苦的煎熬。王妈妈推门进来,对他说:“有个教师在下面等你很长时间了,你下去看看吧。”

王朝不耐烦地说:“我谁也不想见,我头疼死了。”

王妈妈坚持地说:“人家大老远赶来不容易,你就下去看看吧。”

王朝只好跟着母亲下了楼。

教师看到王朝,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马上站起来说:“王县长,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王朝看了看来人说:“哦,是肖校长啊,坐下来说吧。”

肖校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王朝说:“这是我们全校师生的一点心意。”

王朝马上说:“你们学校的工资都欠着,怎么还来这套?”

肖校长说:“这是全校师生的心意,请你收下吧。”

王朝没有再说什么,接过信封放到了茶几上。

肖校长对王朝说:“学校拖欠老师的工资已经有半年了,我这次来拜访王县长的目的,就是希望县领导能给予重视,想办法先解决部分老师的工资问题,我们乡下的教师也是不容易的,我们也知道县里的难处,可是不发工资,教师的吃饭都成问题,怎么还能给孩子上课呢?”

王朝听了教师的话,沉思了一会儿说:“肖校长,你们学校的事情我是了解的,现在全县178所学校,还有将近50所学校存在和你们学校同样的状况。这是一个值得高度重视的问题。我们已经向省教育厅反映了你们的情况,上面也已经有文件下达,要求我们在某些方面逐级落实逐级抓好教育建设的同时,把拖欠工资款项和希望工程款项及时拨给像你们这样的学校,你放心吧,我会给教育局的陈局长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先解决你们学校的问题。”

肖校长得到了王朝的承诺,满心欢喜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你王县长。”

王朝说:“不用谢,这都是我们应该为你们做的,要不,要我这个县长有什么用。”

肖校长站起来对王朝说:“县长那我就先告辞了,下午我还要给孩子们上课。”

王朝说:“从这回去有八十里的路程吧?那我就不留你了,放心回去做你的工作吧,我叫司机送你吧。”

肖校长说:“那更好,为了赶回去给孩子们上课,我就给县长添麻烦了,回到学校,我一定把王县长的指示和关怀带给全校师生。”

王朝拿起电话,拨通了司机的号码,叫司机马上到楼下送肖校长。

肖校长感动地下楼后,王朝坐回到沙发上,左手把肖校长放在茶几上的信封,打开抖着,茶几上便有了一堆面值不等的纸币。王朝把吊着的异手连同前臂一起平放在茶几上,用异手的拇指和食指扒拉来扒拉去地看了一会儿。他看见在这堆钱中,面额最大的是两张十元的,还有三张五元的,剩下的都是两元、一元、五角、两角和一角的毛票。

王朝想,看来真的是全校师生的心意。

王朝仍然用异手的拇指和食指先把面值十元的钱拿起来单独放到茶几上,再把三张五元的放到十元的上面,由于异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打着石膏,不方便,也怕碰着那两个石膏手指,所以他的动作很慢,但是他却很有兴致地又把面值两元的钱一张一张地放到五元的上面。

王朝极有耐心地一张一张地数着。

王妈妈一直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着王朝的一举一动,她看着王朝数钱时的那种专注贪婪的神情,看着王朝不厌其烦地数着毛票时受了伤的手的小心翼翼,她的心里一阵阵地抽搐,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怎么不把他的那只女人手给打断呢?打断了就好了,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个让人恨得牙根都发痒的样子了。再看看那些老实巴交的教师多可怜,人家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没有工资还是照样坚持给孩子们上课,想想就知道他们穷成什么样子了,这是全校的教师和学生一毛一毛地凑起来的钱,是为了求他解决拖欠的工资,他不但好意思收下来,还不要脸地数个没完。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一个这么贪钱的儿子。

杨龙从王朝家出来回到牛山大酒店,异常地兴奋,他要告诉丽丽他揍了王朝,为她出了口气,当然也为他自己解了恨。这点他是不会告诉丽丽的。

房间里已经不见了丽丽的踪影。桌子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

男儿似火情炽烈

人刚意柔徒悲切

不是初情为他开

是疑始终错开怀

东是情

西亦情

“哼!怎么就写起顶头诗来骂我呢?什么‘男人不是东西’,丽丽,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杨龙骂了一句,把纸抓在手里揉了揉,扔进了纸篓,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杨龙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了,他的肚子叽里咕噜地乱叫。他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去酒店的餐厅吃东西。

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了五六个人,当杨龙看清楚张副县长走在人堆里时,他心里一阵紧张,立刻转身拐向另一个走廊,直到听见这几个人的说笑声渐渐变小,才又转了回来掏出面巾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继续向餐厅走去。

杨龙坐在一张小方餐桌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王朝肯定也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不想看见他,也怕被他看见。因为王朝的样子绝对不会好看。如果他给自己难堪,自己同样也不会好看。

杨龙点好了菜,把头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闭着眼,一边听餐厅里放的音乐《回家》,一边等着服务小姐上菜。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

“杨老板,这么悠闲啊。”

杨龙睁开眼睛一看,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和来人打着招呼:“张,张,张副县长,刚,刚才我不是,不是看见你出去了吗?”

张副县长笑眯眯地说:“出去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杨龙马上接着说:“那是,那是。”

张副县长问杨龙:“怎么一个人在这吃饭?”

杨龙说:“我在这休息,就顺便在这吃点东西。”

张副县长说了一句双关语:“哦?杨老板也有不回家吃住的习惯啊,你是王县长的同学吧?”

杨龙听得出张副县长的言下之意是指他和王朝有着相同的爱在这里泡小姐的习惯。心里非常不舒服:王朝是什么东西,我怎么能和他一样?真是笑话。但是嘴上又不能这么说,再说了,人家张副县长也没有这样明里说他。于是杨龙就说:

“是啊,我和王县长是大学的同学。”

张副县长仍然是笑眯眯地说:“你最近经常找他吧?看来你们俩同学的交情还不浅哪。”

“我们一直都是保持经常联系的,老同学嘛,嘿嘿。”杨龙笑得一点也不自然。

张副县长用眼睛盯着杨龙,其实刚才杨龙走在他对面时的忙乱举止他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原因,除了与王朝有关,找不出第二个人,因为其他四个人是外省来与他们洽谈投资项目的,与杨龙根本扯不上关系。前些日子为了牛山与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的事杨龙经常去找王朝他是知道的,现在为什么又骂着王朝了呢?

“其实今天王县长没有来这里吃饭。”张副县长说完,眼睛还是盯着杨龙。

杨龙看着张副县长一直盯着他不动的眼睛,似乎明白了张副县长话里的意思。他说话又结巴起来了:“他都告,告诉你了?”

张副县长眨了眨眼,又笑了笑说:“看把你紧张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朝这个王八蛋,恶人先告状。他在张副县长面前肯定没有说我的好话。不过怎么说我打他都是不对的。杨龙说话的口气变得软绵绵的了:“张副县长,我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才动手打了他,现在挺后悔的。”

杨龙的回答出乎张副县长所料,他没想到原来杨龙的“怕”竟然是因为他打了王朝,为什么?在哪打的?昨天晚上王朝是和他一起吃的晚饭,在外面杨龙也不会对王朝动手,因为王朝的身边总是有别人陪着。看来杨龙是在王朝回家后去他家打的他。

张副县长表情善意地劝杨龙:“都是成年人,又是老同学,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非要动手?动手只能让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你说对不对?”

“对对,你说得非常对。”杨龙满脸的悔意。

“以后不能再这么冲动了,打人可不是一个守法的公民应该做的事。”

“是是,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这点张副县长您就放心吧。”

“王县长要过些日子才能上班,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先找我,就不用去打扰他了,他的身体不好。”

“是是,有事我一定先找您。”

两个人谈到这,杨龙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他没动筷子,也没敢叫张副县长和他一块儿吃,他知道张副县长刚吃过。

张副县长用手指了指桌面上的菜对杨龙说:“一边吃一边聊吧,要不就凉了。”说完,他招手叫小姐又上了一个杯子后,自己亲自帮杨龙斟了一杯酒,再把自己的杯子也满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来。杨老板,我陪你干一杯。”

张副县长的这一番举动让杨龙受宠若惊,本来应该是自己找机会找借口请他吃饭才对,现在他却说是陪自己喝,他忙起身端起酒杯送到张副县长的面前说:“张副县长,您这样说我就担当不起了,哪敢让您陪啊,还是让我先敬您一杯吧。”

张副县长说:“坐下来吧,别弄得那么隆重,都是自己人,我虽然不是你的同学,也照样可以和你成为好朋友的,现在你别把我看作是县长,就权当是和朋友在一起喝酒。”

张副县长的话让杨龙的心感到一阵热乎。想想自己和王朝还是同学呢,每次在他的面前他都像孙子一样地陪着笑脸,王朝还经常找借口对他避而不见,哪有一点同学的情分?张副县长就不同,对他没有一点官架子,像个哥们儿一样。让人觉得爽快。

这时张副县长又说话了:“最近杨老板在忙哪个工程啊?”

谈到工程,杨龙就没了刚才的好心情:“哪有工程做哪,一公司的人都张着嘴等饭吃呢。”

张副县长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唉,也怪你没有好好把握住机会啊,这次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按你公司的资质,中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真是有点可惜。不过不要紧,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一提到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杨龙肚子里的火就冒了出来:“你说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那算哪门子的投标,不过是想掩人耳目,走走形式做给别人看而已。”

张副县长看出他已经调出了杨龙心里的牢骚,暗自心喜,但表面上他仍然不动声色。他对杨龙说:“你说这话就不对啦,这次招标县政府还是很重视很认真的,都是按照规定和章程进行的。”

杨龙用鼻子“哼”了一声,气愤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我也不会白白丢了钱又没中标,两头吃亏。”

张副县长说:“丢了钱?你丢了多少?难道你的老同学没有帮你?”

杨龙:“他帮我?给了十万是不是嫌少了,办不到就不要许诺嘛,像他这号人,迟早要进去洗脑才会清醒的。”

张副县长:“杨老板,我说你呀,偷鸡不着蚀把米,你的这口气怎么咽得下?难道你不想告他?”

“告他?我当然想告他!就是想不好。”杨龙说。

张副县长:“这好办,这事你只要做得干净,甚至还要秘密,你的怨恨一定能够消除。”

杨龙听到张副县长的话,立马来了精神,端起酒杯一干到底,说:“有你张副县长这句话,我一定把王朝搞掉。”

张副县长笑了笑,拿起酒杯对杨龙说:“来,我们不说这些了,喝酒。”接着和杨龙碰了碰杯说:“干了。”

杨龙也说:“干。”

张副县长抬手看了看表说:“哟,这么快就到午夜啦。”又抬头看看杨龙说:“看来我是不能陪你喝个痛快了,改天我一定和你再喝,喝醉了为止怎么样?”

杨龙马上应道:“没问题,只要您肯赏脸。”

“那我就先去忙了。你慢慢吃。”张副县长说着走出了餐厅。

第二天上午,张副县长提着礼品去探望王朝。

张副县长站在王朝家的大门口,按了三次门铃,大门才慢吞吞地被打开了一条缝,王妈妈挡在那条缝中间对他笑着说:“是张副县长啊,王朝还没起床呢。”

其实王妈妈不用身体挡着那条门缝,张副县长也进不来。张副县长笑着对王妈妈说:“还没起床?那我就不向他汇报了。”

王妈妈听张副县长说要向王朝汇报工作,怕耽误了大事,就闪身把门开大些,让张副县长进去了。

客厅里,王朝正躺在床上“听”电视新闻,为了不让他感到难堪,张副县长先退出房门口,在门外叫了一声:“王县长。”

王朝没想到张副县长这个时候能进来,他直起身,两只脚从床上移下来钻进地板上的拖鞋里说:“啊,来啦?”

张副县长这才抬脚走进房,他看见王朝时,心里被震了一下:这个杨龙,下手真够狠的。

他看见王朝的脸肿得像个馒头,看他时眼睛很吃力地撑开一条缝,右手用绷带吊在胸前,无名指和食指打着厚厚的石膏。

“王县长,你这是——”张副县长故作吃惊地问道。

王朝很镇静地回答说:“前晚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唉!把我摔得真够惨的。”

张副县长指着王朝打着石膏的手指问:“摔到骨头啦?”

王朝说:“是啊,恐怕一两天是好不了,工作上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张副县长赶忙说:“没问题,你放心地好好养伤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王朝说:“好。”

张副县长说完这些话,便很识相地向王朝告别了:“王县长,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张副县长从王朝家走出来后脑子就转开了:杨龙出手这么重,看来他们之间的怨恨结得不浅,他让杨龙白白地丢了钱又没拿到工程,这其中的猫腻显而易见。

看来这次王朝是躲不过去了。

张副县长冷笑了一声,继续往自己的家里走去。

张副县长一走,王朝就对他母亲说:“妈,您怎么让他进来了?”

王妈妈说:“开始我不让他进来,我对他说你还没起床呢,他就说如果你休息了他就不向你汇报了,我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急着要找你呢。”

“有什么急事他不会打电话给我嘛,打电话不是更快?妈,我看您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对啊,如果是急事他就打电话过来了,看来我还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妈,记住了,我一个星期内谁也不见,我要好好地养伤。”

“好,谁也不见,我谁也不让他们进来。行了吧?走吧,到洗澡间去,我帮你洗个澡。”

王朝穿了条短裤坐在浴缸里,把异手举在头上方。王妈妈一只手拿着淋浴的喷头,一只手在王朝的背上搓着,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还不懂事,连小孩子都知道拿别人的东西不是好人,你答应过我说把钱还给杨龙,如果还了能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朝说:“妈,我是想还给他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还给他,他就找上门来了。”

王妈妈把喷头移到王朝的胸前说:“‘来不及’?如果一开始你不拿他的钱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来不及。”

“行了,妈。您就别说这么多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帮洗澡的人也没有,还指望你能帮我再生个孙子呢,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王朝想,杨龙真是够狠,十三年前把我的心揪得稀巴烂,十三年后又把我的手指踩得稀巴烂,还要搭上断鼻梁。

还是母亲说得对,如果我把钱还给他,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次的皮肉之苦确实是自己找的。

王朝躺在床上想,杨龙也是真他妈的小气,如果他像张麻子一样直接给我三十万,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他不就能拿到手了吗?他还用得着来打我吗?打我有什么用?能拿到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吗?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杨龙也不知道有人会比他出的价钱更高。既然他没拿到工程,钱还是应该退还给他的,这是规矩。是自己坏了规矩挨打就是自然的,可是自己已经决定了要还给他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还而已嘛。

反正王朝怎么想自己被打的原因都觉得冤枉,都觉得不值,区区十万块钱就被打成这样,以后类似的工程还多着呢,那他岂不是要变成了肉酱?

这次算自己倒霉。

这样想着想着,王朝就忘记了异手上的伤。他把异手“叭”地拍在床上,刚想在心里发誓说:“以后做事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嘴上却“啊”的发出了一声惨叫,坐了起来。

这时的王朝真是愿意再断一次鼻梁,也不愿意手指钻心的痛。

王朝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孤独,虽然他的身边有那么多所谓的“至爱亲朋”,他有八十万的牛山人民,但是他还是觉得孤独,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听他说心里话的人,也找不到一个能对他说心里话的人。亲戚,朋友,甚至是爱人。

他是不是属于那种“做人,做人,越做越不仁”的人?

这晚是王朝当上县长以来想问题想得最多的一个晚上,工作上的,情感上的,最重要的是他还想到了怎么做人的道理,他就是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

王朝已经在家里呆了五天,在这五天里,他的脸基本上消肿了,眼睛睁大了,鼻梁的疼痛也在慢慢地减轻,可是异手的伤却不像鼻梁那样让他省心,那两只打着石膏的手指一直都在疼,一直没有让他感觉到疼痛在减轻。相反,还让他感觉到越来越痛,是那种揪心的痛,难怪平时人们总说十指连心。他现在是深有体会。前四天,他每天都在镜子里观察他的脸部情况,每天他都能看到脸上的肿胀在慢慢地消退,所以从第五天的早上开始,他就不那么用心地去注意他的脸了,而是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观察异手上。他总是用左手拿着异手不停地观察着,他看到异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露在石膏外面的指根部分越来越肿,肿得比石膏还要高,肿得都发亮了,手背也红肿了起来,厚厚的像一个馒头,用左手一按就钻心的疼。他知道如果异手的伤口愈合得好,就应该像他的鼻梁一样消肿,疼痛减轻。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越来越肿,越来越疼。疼得他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

在医院的外科,医生拿着王朝的异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要打开石膏检查伤指的情况。”

伤指上的石膏被打开后,医生和王朝都看到两只发黑的手指。

医生对王朝说:“你的这两个手指已经坏死了,手心都腐烂了。只能截掉,但是现在你的实际情况不仅仅是这两个手指的问题了,你的其它手指和手掌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感染,看来你的这只手是保不住了。”

王朝舍不得把这只异手截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只异手对他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意味着什么。他对医生说:“只截掉这两只坏死的手指不行吗?”

医生说:“没有完全的把握。”

王朝好像看到了希望,他问医生:“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截了这两只伤指,也不一定能保住其它的手指和手掌?”

医生回答:“是这样的。”

王朝又问医生:“那就是说如果只截这两只伤指,其它的手指和手掌也可能有希望保留下来?”

医生说:“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王朝心存侥幸地说:“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医生说:“如果试了还是不行,那你又要遭受一次截肢的痛苦。”

王朝说:“这几个月来,我什么样的痛苦没有遭受过?再多受一次也就是再痛苦一次,我扛得住。”

医生看王朝的态度这么坚决,尊重他的建议。先截掉那两只已经坏死的手指。

做完手术后,王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着点滴,少了两只手指的手掌上缠着白色的绷带放在胸前,他轻轻地试着弯曲异手上的拇指和食指,拇指还灵活,食指一动就牵拉到指根处的伤口,非常痛,他不敢动食指了,他尽量用拇指向前伸,伸向食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向前伸着,最后,拇指的指腹贴在了食指的指腹上。他开心地笑了,他知道这两个手指存活下来的希望应该是有的。

王妈妈坐在王朝的床边一直看着他异手的活动,开始她以为王朝是想活动活动手指,最后她才发现王朝是想试试剩下的拇指和食指还能不能数钱,因为这两个手指最后的动作定格在数钱的位置上。她恨得咬牙切齿,马上伸手把那两只粘在一起的异手指分开,骂道:“都什么时候还忘不了数钱,离了钱你就活不了了?”

王朝说:“谁数钱了,我根本就没有想钱,我是想试试手指的功能。”

“你这个动作就是数钱的动作,我人老可是眼睛并不花,我用了一辈子的钱难道还不知道数钱的动作是怎么样的?”

王朝这才意识到数钱的动作已经是他这只异手的习惯动作了。这个习惯动作恐怕在什么情况下也改变不了。

王朝没有再和母亲争辩,他在想,一定要保住剩下的异手手指。

王朝举起胸前的异手,在眼前来回地晃着,时不时地勾动着剩下的三个指头。

“王县长,在锻炼手指啊。”

县委的严书记、张副县长,还有另外两位副县长来看王朝了。

“是啊,活动活动。严书记,你们也来啦。”

“心不能太急,要慢慢来,注意休息才是最重要的。”严书记关心地说着,身边的张副县长把手上的一只大花篮放在了王朝的床头。

县里领导班子的人都来了,王朝的心里很高兴,但是嘴上还是要客气地说话:“你们工作这么忙,就不用来看我了,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严书记对王朝说:“是啊,工作多,会议也多,你又不在岗位上,我们都忙得不分昼夜了。”

张副县长接着说:“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已经开工了,我去现场看过了,按这样的速度推算,估计会提前完成任务。”

王朝说:“那就好,牛山到柳乡的公路通了,这是牛山县人民的一大福事啊。”

严书记说:“县里现在正在执行党中央整顿党纪党风的运动,牛山县的每一个党员干部都在检查自己,自省自律。当然,我们作为牛山县的父母官,应该带头检查自己,这是县委的决定,王县长,你说说你的意见?”

王朝说:“整顿的大方向是不能变的,具体的工作做好就行了。我们都是父母官,当然要做表率,再说了,我现在住院,整顿党纪党风的事情就由各位多操心了。牛山县有你们在,我是可以放心的休息一段时间了。”

张副县长笑着说:“王县长,你当然要好好休息,不过,这次整风不像以往,一阵风吹过就过了,这次似乎是真格的,要求每一个党员都要写书面情况检查自己。”张副县长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王朝打断了。

王朝说:“检查自己?叫别的党员做可以,叫我王朝这样做就见笑了,我堂堂的一县之长,难道还有对不起党的?”

这时,护士来换王朝的输液瓶,严书记看到这是告辞的时机,就向王朝告辞了。

严书记临走前一再地叮嘱王朝要好好休息,但书面的检查还得写,如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直接找他就可以了。

王朝对严书记说:“严书记放心吧,我王朝一定配合县委的工作,你们好走。”

严书记等人刚离开病房,王朝就不安地下了床,在房内来回踱步。

王朝没有想到严书记会与其他三位副县长同时来看望他,他心里挺感激县委对他的关心和重视,想想最近几个月来,自己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什么工作也没有做,特别是躺在病床上的原因是为了去会丽丽,他不仅断了右臂,还被当作因公负伤事件受到上面的表彰。心里确实有些内疚,现在躺在这,又是因为受贿被打。想到受贿,王朝耳边响起了刚才严书记说的党纪党风的整顿。

我是不是应该马上把杨龙的那十万块钱退还回去?这个王八蛋,本来是想退还给他的,他竟然先打了我,如果把钱退还给他,心里的这股怨气实是咽不下去。如果不退还给他,他又会怎么样做呢?告发我?告发我他也一样没有好下场,还会抖出上次他做的长虹桥那个豆腐渣工程。这样看来,不退还也不会有事,就算是他打我给的补偿吧。张麻子的三十万是不用退还的,因为他拿到的牛山到柳乡的公路修建工程,现在已经开工了。

还有上次去金城私会丽丽动用公车的事,以公差为由修改了县政府办公室的县长日程出行记录。这些事张副县长他们都为他做得很好。

王朝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认为这次的党纪党风整顿整不到他的头上,心里就踏实了。

王朝住在医院里第五天的时候,他的异手又有情况了,拇指、食指和小指都已经肿得像三只小萝卜,只是颜色没有萝卜那么鲜嫩好看,变得灰暗,指头开始发黑,手掌也红肿得更厉害。昨天早上医生来查房时就对王朝说看来情况不妙,当时王朝还想继续观察两天,现在看来想保住这只异手是不可能的了。

王朝靠在床头丧气地看着这只“死手”。这只变了形的异手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丑陋不堪。怎么这只异手不是变黑就是变灰?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是天意啊:腐烂的手。

王朝从腐烂立即想到这只手的自然腐败,真是一语双关啊。王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异手,好像异手上面真的已经拥上了一层层的绿头苍蝇。

“截掉,马上截掉。”

王朝瞪着两只恐慌的眼睛大声叫喊。

王妈妈说:“早就应该截掉了,这样的手,再好也是保不住的,更何况一点也不好。”

王朝说:“谁说不好?它只是因为受了伤才会变成这样的。”

“这样的手不可能不受伤。”

“谁说的?如果我早点把钱退还给杨龙,杨龙就不会那么用劲地去踩它,它就是一只好手。”

“你错了,即使杨龙不去踩,别人也会去踩的。你这只手是招人恨招人砍的手。”

王朝知道母亲指的是他收受贿赂的事,不敢出声了。

王朝在截掉这只异手的时候,他心中的剧痛再次让他发出强烈的惨叫:“妈,我好想死。”

王朝右臂上的衣袖又空了半截,与他发生车祸后没移植异手前一样,空荡荡的。他的脑子也跟空荡了几天以后,心情似乎恢复到了以前的那种轻松自如。现在他躺在床上,没什么想法了,只等着断臂的伤口愈合,变成今后的“独臂县长。”

王妈妈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围着儿子转,像服侍一个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勇士一样。

王朝看着母亲一勺一勺从保温饭盒里舀鱼汤就说:“妈,您在忙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放在这吧,我自己吃。”他用手指了指床头柜:“从现在开始我要练习用左手做事情了,要不以后怎么办?您总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我吧。”

听见儿子的话,王妈妈开心地笑了:“这才像我的儿子。”

王朝出院了,这次出院不像上次那样是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大门口的。这次只有司机一个人来接他,司机对王朝说几位领导都不在家。王朝说没事,又不是从战场上凯旋。

回到家里,王朝的屁股刚碰到沙发上,王妈妈就对他说:“王朝啊,你打电话叫杨龙来把送给你的钱拿回去吧,不义之财我们是不能要的。”

一进门母亲就提起这件让他不愉快的事,王朝满脸不高兴地说:“他把我打得断了鼻梁截了手臂,还让我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就当是他送给我的营养伤残补偿费吧。”

“王朝啊,连我这个乡下老太婆都知道收的黑心钱和营养伤残补偿费是两码事,你怎么就会不明白?你那只收黑钱的手让你遭的罪还不够多,给你留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是不是?你怎么变成了一个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了?”

王朝有点不耐烦母亲的唠叨:“您就别说了,我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

王妈妈生气地大声对王朝说:“你不耐烦了是不是?我告诉你王朝,这件事的处理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钱退还给杨龙。你不听我的话,你早晚得死在钱上。”说完王妈妈甩手走出门去。

王朝从来没有看见母亲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有些后悔不应该这样直接顶撞她老人家。

第二天王朝去上班,出门之前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把头生硬地扭到了一边。

妈妈还在生他的气。

王朝刚坐在办公桌前一会儿,严书记就来找他了。

严书记对王朝说:“你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有人找你。”

王朝跟着严书记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王朝问严书记:“有什么事不能在我的办公室里说?”

严书记说:“王朝啊王朝,我们给你机会你不要,真不知道应该说你什么才好。”

王朝听着严书记说的话,知道问题严重了。想问,严书记又表情严肃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严书记的办公室门口。

严书记一打开门,王朝就看见两名法院的检查官坐在里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了。

杨龙进监狱的第八天,王朝也被关进了监狱。之后,张副县长升了县长。

记得杨龙被关进去的那天,他从铁窗里高声地骂了两个人,第一个骂的是副县长张天明,他说张天明今天能当上县长是阴谋,他还说只要他能放出来,张天明一定不得好死。杨龙骂的第二个人是王朝,他骂道,他妈的王朝你等着,老子出去后一定送给你一只塑料的胳膊,然后就烧5万块钱的鞭炮,你王朝等着看热闹吧!

杨龙这么嫉恨张县长和嫉恨王朝,那是有根源的。

监狱里,王朝最想的是他的妈妈。

在他妈妈的眼里,一直以来他都是妈妈的骄傲,是他妈妈唯一的希望。

事实上,他确实是做到了妈妈的骄傲。

后来,在他妈妈骄傲的同时,他更骄傲,因为他发现权位的力量是他以前从来都不曾想象过的巨大,权力让他处处都在为自己骄傲,骄傲得都不知道骄傲是什么了。

现在,他也不知道骄傲是什么,他只想他的妈妈。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喂他吃饭帮他洗澡的情景,他又想起了在伤痛时,满头白发的妈妈喂他吃饭帮他洗澡的情景。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年轻的妈妈和年老的妈妈都喂他吃饭帮他洗澡。是他没有长大吗?小的时候他捡到了一毛钱他会听妈妈的话交给老师,长大了以后伸手要了别人的钱妈妈叫他退还给人家他为什么不退呢?

妈妈现在做什么呢?

王朝想着想着,王妈妈带孙女王子来了。王妈妈看见王朝时对王朝说,她不是来看他的,她是带王家的孙女来看他的。

王朝晃动他那只独臂向妈妈忏悔说都是他的错,他说他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女儿。

王妈妈说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你的祖宗!

王朝的样子好难看,女儿王子不知道说什么,她只知道哭,她不知道大人的事情为什么就这么复杂,当她想问父亲王朝什么时,监狱的大门终于还是关了。

王朝的背影仿佛还在女儿的眼前晃动,好像还没离去。女儿呆呆地看着那扇把好人与坏蛋隔离开来的铁门,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儿王子无奈地回望了身边的奶奶,她看见奶奶在转身的一瞬间的泪水,奶奶用她那只苍老的手边抹泪边自语道:“我的王朝毁了,我的王朝完蛋了。”

(2012年1月8日定稿)

同类推荐
  • 彼时花开

    彼时花开

    彼时,喜欢是深埋在心底的一段韶华;彼时,依恋在无形中潜滋暗长、生根发芽。彼时花开,她是温柔、漂亮,却惟独对他骄傲的张依诺;他是叛逆、毒舌,却惟独对她放下所有自尊的林文昭。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因为一场病魔的到来,他们青春的脸庞,年轻的心,逐渐走近,爱情就这样悄然滋长。可是青春里最残酷的事情,是同样十七岁的他们,她却比他过早的面临凋谢。当时过境迁,年华落尽,这一场青春里迟来的萌动,能否再一次等待花开?
  • J

    J

    未来,在经历了一场大屠杀式的灾难后,个人、家族和历史的记忆都被抹去,人们仅仅用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的“出事——如果真的出过事”来指代那场噩梦。小时候,父亲和凯文玩过一个游戏:只要讲出一个J开头的词语,就要用两根手指压住嘴唇。同为大屠杀的幸存者的后代,凯文和爱琳相爱了。但村里接连发生的命案又将凯文拽入监视者的视线。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已发生过的苦难可能在未来避免吗?在《J》中,雅各布森将笔触伸向了人类最黑暗隐秘的一面。
  • 买了房子,卖了婚姻:假离婚

    买了房子,卖了婚姻:假离婚

    讲述了异地分居的小两口蔡雅健、曹靖明因为追购房大潮,要在广平市购买第二套住房,然而由于购房令的颁布,二人不得不“假离婚”以实现买房的愿望。但他们复婚的过程却一波三折,上演了一出出闹剧与悲喜剧。
  • 烟花三月

    烟花三月

    扬州厨刀,名动天下。一只黄陶烧制的土钵,装着传说中的“烟花三月”。两个家族两百多年的恩怨,因它而起。为破解其中的秘密,厨界江湖,暗潮涌动。神秘刀客突现,阳春三月,月圆之夜,摆下“春江花月宴”,有胆识者往之。挑战扬州三大名楼,只为诱出百年来流传的厨界神话——“一刀鲜”。
  • 海棠言情作品集:十年复仇,步步算计(全集)

    海棠言情作品集:十年复仇,步步算计(全集)

    本套装共两册,分别为《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金屋一梦》和《下雨时蔷薇会开》。
热门推荐
  • 影后大大求放过

    影后大大求放过

    名门贵族,大家闺秀,真正意义上家里开银行的陆乔。一场毫无诚意的相亲遇到左凌之,一眼钟情,放弃大好前途,下嫁定亲。为他一掷千金,建起商业帝国,可再多的柔情似水,赤诚相待,都敌不过一张脸。他那个白莲花初恋扬起财产转移书摔在自己脸上:“你凭什么还待在他身边,你这个感情的破坏者,要点脸吧!”破产倒闭,人财两空。父亲被陷害入狱,惨死牢中。幡然醒悟的陆乔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5年的苦苦追求,自降身价。却败给了爱而不得。所有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全是一场计划好的骗局罢了。滚滚流动的湘江水下,陆乔被人推入江中,随水而逝。如有来世,我必将要你百倍偿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重回人生重要的分叉路前,人还在,家还在,陆乔站在电影学院的校门前,她又回来了。
  • 死神秘密

    死神秘密

    为了寻找万年前失踪的冥王,死神降临人间……买卖灵魂,掌管生死!不想一招坠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阴阳相隔?冥界条款?哼!我是死神!谁敢说不,杀了再说。
  • 小白兔的复仇之旅

    小白兔的复仇之旅

    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整个村子的人攻击,他们说自己被背叛,却总没想过她,是无罪的。当一次次的伤害在她心里累积筑成城堡,她再也不怕了。如今,她是King,她,为复仇而来!
  • 海洋骄子

    海洋骄子

    一个奇怪的番号,一群奇怪的人,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冒险,一段段刻骨铭心的情,看门狗的名字,可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的,只有最忠诚的战士,最博爱的人,才能带着它,扬帆起航,在那蔚蓝色的新世界里,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 网游之绝世吞天

    网游之绝世吞天

    结局吗?有结局吗?吞天?斩星辰?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虚的,狼人的能力突然达到了真实得世界中?怎么办?毁天灭地,还是只手吞天?一切请看姚旭狼人之路,战争中总有血相伴!
  • 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兰陵王朝太子暴毙,当今主上南玄远执意立皇长孙南元尚为皇太孙,但得到朝臣支持的皇次子竟陵王南云英为了夺取皇位,力邀正在为父守丧的宗室挚友南练萧再度出仕。南练萧发现垂危的皇帝已经为皇太孙安排了万全之策,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南元尚顺利继位,南云英被赐死。南练萧得到辅政亲王南玄度的赏识,为其臂膀。与此同时,一段伤怀往事的提起,再度打击了南练萧与妻子谢流徽已有裂痕的爱情。南玄度意欲废帝自立,南练萧发现自己并非为南玄度完全信任,自请西去巡边。南玄度成功夺位,朝中动乱致使强敌檀石国侵扰边境。南练萧立下战功,本可以自为藩镇,却因为长兄的战败不得已归朝,再度成为南玄度稳固朝政的杀人工具……小说以南梁朝开国之君武帝萧衍的创业历史为主线,以其与正妻郗徽、爱妾丁令光的爱情为副线,采用三分假七分真的手法,通过化用姓名的半架空模式写成,期望以通俗的方式展现一段烟雨朦胧的历史。
  • 穿越神旅

    穿越神旅

    此书是使用第三人称视角,是本人写的第一本小说,可能不太好,里面写了主角穿越到恐龙时代的故事....介绍不好,故事真好!!!!
  • Mugen没有尽头的狂想世界

    Mugen没有尽头的狂想世界

    拳皇→幻想乡→魔法禁书目录→杯赛(未实现)……总之就是Mugen人物牌哥罗滋威尔的穿越之旅。内容太多简介就这样吧,重要的是内容,内容,内容!顺便,求票!求评论求吐槽啊!
  • 医手遮天:千面皇妃

    医手遮天:千面皇妃

    1世纪金牌医生穿越成废柴嫡女,被亲爹和未婚夫扔进瘟疫村。既然世人骗我,欺我,害我!那她就:毒他,辱他,灭他。看她除瘟疫、治难疑、整恶亲,戏王爷,医手遮天,傲世天下!
  • 痒

    《痒》为青年作家郑小驴的中短篇小说集。这些小说贴近现实,以触摸大地的姿态,书写普通人在新世纪的现实与精神面前的双重焦虑,以及个体命运的遭遇与变迁,再现了一代人的心灵轨迹与成长之旅,表达了年轻一代对人生的质疑,对世界的诘问,对人性的思考与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