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婉儿自此便暗暗等待一个机会。尽管她知道那个机会得来甚难,或者竟未必有——白马寺主持薛怀义是女皇武曌衰老生命里的一抹亮色,他令她在无论什么时候都焕发出女性的光彩。更何况他有大功在彼,便不论修建明堂,引军对敌,他还组织起一群热衷名利的僧人进贡《大云经》呈与女皇——那是一部神秘而奇异的经文,预言了女性中将出现一位伟大的君王,也预言了她是佛国至尊之一的弥勒佛降临尘世。
女皇武曌对此十分兴奋,她甚至下令大周王朝疆域之内所有的弥勒圣像都改换成她自己的面貌,单只这一举措就足以令女皇对他念念不忘。
但那个机会来临之迅速,远远出乎婉儿的意料。
那时她刚从城外归来,便去觐见女皇。天已经晚了,暮色中她在女皇的寝宫门口和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引起了婉儿的注意:那是一个陌生而清秀的男子,年纪还轻,总不过三十来岁。
他举止羞怯地走过婉儿身边,婉儿就随手扯过一个宫女向她打听他的来历。
“他啊?”那个宫女神秘兮兮地说,“是个太医,据说是姓沈。”
婉儿心里就大概明白了几分,然而那个宫女不知进退,又饶舌地说:“可他自己就是皇帝陛下的药。”
上官风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小宫女的眼睛惊惶地在她手掌上乱转。
那天晚上,婉儿和上官风就一起推详出了整个事情的全貌。
首先,基本可以确认这件事情的幕后就是狄仁杰。只是他布局极早而且周密,早在与婉儿一起出京之前,狄仁杰恐怕就已经布置好了其后的每一步。像狄仁杰这种久历宦海的老手,轻易是不会表露自己态度的。他既然敢于向婉儿表明要遏制崇佛的风尚,并且明摆着以薛怀义的白马寺为罪尤,那么薛怀义就一定会被他扳倒。因为这时候他还不能料定婉儿必然与他同盟,尽管使婉儿和狄仁杰保持良好关系是天后的明显意图。婉儿和狄仁杰之间,其实还是婉儿占了上风。她在天后身边毕竟经营日久,无论庙堂上的哪股势力对她的态度都是曲意笼络,所以狄仁杰要促成他和婉儿之间的结盟,就必须适当地先展现一点力量。
——这就是扳倒薛怀义。
薛怀义尽管是白马寺的住持,手下万余僧众,但他真正为人所忌惮的还是天后禁脔的身份。除却这层身份,他无非是一个鲁莽无谋的和尚而已。所以婉儿猜测那位新蒙恩宠的沈太医只怕也是狄仁杰的伏笔——沈太医一旦新晋,薛怀义必然失势,而庙堂之上也就适时出现了弹劾薛怀义和白马寺的奏章。
这些奏章言语耿直而不尖刻,恰到好处地维持一点分寸,即使呈到天后的面前,也大体会让天后生出“这个薛怀义倚了我的势,竟然这么放肆”的感想,而不至于想到“这帮御史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连我的人都敢动!”天后在这些奏章里会收获一丝不解和委屈——薛怀义辜负了我!
这些奏章的火候之精当堪称一绝,若非官场老手,是断不能如此拿捏准确的。天后近日久在寝宫之中,被沈太医牢牢缠住,虽然智能天纵,在这样严密的内外攻势之下也多半会坠入彀中。而上官婉儿冷眼旁观,才越震惊于狄仁杰的谋划和实力。
尽管论权势,论人手,狄仁杰都必然不如太平公主和武氏兄弟,武三思现充吏部尚书,执掌人事大权,凡官员升迁降免皆出他手,一时红得发紫。太平公主更是天潢贵女,在朝野上下得天独厚。相比之下狄仁杰则低调地令人摸不清有多少实力。他的实力几乎都沉在水下,婉儿唯一所能断定的是他在京畿和地方往来频繁的任职绝不是没来由的,他的队伍人数不多,但都精当而有能力,而更重要的是都保持着对天后和狄仁杰两个人的忠诚!这个沉默寡言的狄仁杰或许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做好了成为宰相的所有准备。
这个人,一定要引为盟友!婉儿如此决定了。
实际上在太平公主、武氏兄弟和狄仁杰之间,反倒是狄仁杰和她交情最疏。但婉儿仍然决定与其结盟,除了看重狄仁杰的根基和谋略,更重要的可能就是他对大唐王朝和天后共有的那种矛盾的忠诚。而这和婉儿很像。
也就是从这件事之后,婉儿冷静地放弃了建立庙堂力量成为真正的女宰相的念头。那念头太不实际。她当初或者是发了昏,才相信仅仅依靠天后的垂青就能在这龙盘虎踞的庙堂上分一杯羹!
要形成自己的势力,绝不是建立自己的班底那么简单。苏味道和韦承庆在官场中尽管身份地位不低,但真正的力量必须成其系统,它是自上而下的在每个关键位置上都有力量有作为的。这些位置无疑包括天后的内廷近侍、宰相和六部尚书的人选,吏、刑、兵三部的其他体系以及代表舆论的御史系,而婉儿费尽全力也不可能把吏部的权力从武三思手里夺过来,更不必说影响刑部、兵部和御史台。她仅仅可以依靠天后的信任而使自己地位凸显,但要建立一个稳定的势力,她既没有那么权威,也没有那个机会!
太平公主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她地位超然,在某些程度上是李氏和武氏之间的纽带。许多进退维谷的人自然而然会依附她。武三思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他手握吏部大权,升迁任免随心所欲,所以要得到权力飞黄腾达的人才不惜一切代价投身依靠。狄仁杰可以形成自己的势力,因为他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从京畿到地方默默地经营着自己的班底:师生、同乡、同僚、亲友、旧部……而她上官婉儿没有机会。时至今日,这些势力根本不会容她插入的。她的秘密而可怜的班底真正忠于她的,也无非是母亲和四个侍女而已,连苏韦二人都难以保证。
所以那一日天后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狄仁杰,意思也就很明确了。
天后希望作为内廷中枢的她可以重视狄仁杰,进而建立起他们之间的良好关系。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对猝然失宠的消息,薛怀义是朝堂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他暴怒地从白马寺跑到洛阳宫城里,却在女皇武曌的寝宫门口吃了闭门羹。比起婉儿来,薛怀义是十足的宠臣,没有头脑,他在发怒的时候对一切事情都不计后果,但女皇已经不喜欢他了。随着年华日益老去,女皇对男女之事的态度越来越回归于少女之时,她不再喜欢薛怀义那样粗莽而精壮的男人,而是把目光更加聚集在那些仿佛精灵一般俊秀的青年男子身上。他们温和而羞怯地微笑着,穿着长可拖地的洁白衣服在她的寝宫中走来走去,令她仿佛看到了流动着的青春往事,为此她甚至并不在意薛怀义在她殿外喧嚣。
薛怀义不停地咆哮都没有效果,于是他坐下来,像个真正的僧人一样长坐。女皇寝宫的宫女们悄悄来找婉儿,婉儿也束手无策。薛怀义整整在寝宫外打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想通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径直来到明堂之前,点起一把火,把它烧掉了。
这时候一个人驾临婉儿的居所,那是她的母亲郑氏。从婉儿在内廷中渐成声势,郑氏就已经彻底摆脱了犯妇身份的束缚。她重新回到洛阳城中购买了一所小小的宅邸,过起了她已阔别良久的贵妇生活,世家的优雅风范使她重归旧貌游刃有余,她也时常代替婉儿去走动一些婉儿不宜亲身走动的人家。这对母女此时的关系更近于亲密的同盟者。婉儿实在想不到连母亲郑氏的关节竟然也被狄仁杰打通了。那个看起来忠厚和善的老人用起手腕来,丝毫不比他任何一个对手更软弱。
“狄大人托我给你带话:对这个人恐怕要想一想办法,否则他也许会对皇帝不利。”郑氏也深知此中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