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李旦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无所作为,这其实是不准确的。时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但李旦的确始终躲在女皇武曌的阴影下,默不作声地制造着李氏的下一代。毕竟这种他最后的抗争方式看起来很像是灰心丧气之后的纵情声色,但他一共生了六个儿子,并且每个儿子长到一定年纪都有郡王的身份——李旦向来低调,却从未失势,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儿子们将会改变历史。
上官婉儿最先意识到这一点时是大周天授三年。
时值早朝,文武百官已然齐集,女皇尚未临朝。于是大臣们只能捧着朝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郡王袍服的小孩子一步一摇地走上大殿。这孩子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容貌清俊非凡,一时竟吸引了众大臣的注意。
突然一人大步踏上前,盔甲和腰刀铿然作响——他是金吾将军武懿宗,自然也属于武氏宗族。此时见他一脸不怀好意,众大臣顿时心知肚明:这小孩必是李氏皇裔。
“唷,这是哪里来的小王爷啊?”武懿宗阴阳怪气地讥刺,“这么小年纪就也上朝啦?你来上朝做什么呀?朝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爱来就来的,站在这里的人,得懂规矩!”
他一边说着,一边晃动着刀柄——他个头很大,全副武装地往那孩子面前一站,立心要吓唬吓唬他。那孩子跟他一比,好像小猫儿对上一头牛。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既不害怕,也不惊慌,只是冷冷地盯着武懿宗,说:“这是我家的朝堂,我爱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武懿宗愣住了。他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小孩子不是什么猫儿,分明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老虎虽然还是仔,但终究会成为百兽之王;而再壮实的牛,都只是豢养的牲畜,一辈子的奴才!
这件事给婉儿和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个小郡王就是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时封楚王,名唤李隆基!
天授三年,女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对于同年龄的老人来说,她仍可称为健旺,但时年她毕竟已年过七十。
女皇的生命已然无多,一旦她猝然辞世,撒手留下大周王朝的巨大权力真空该如何填补,这已经是位列朝堂之上的每个人都关注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不但关乎权力,亦且关乎着许多人的胜负生死。
婉儿默查形势,意识到自己之前很可能小觑了李旦。他的儿子们正以迅猛的速度生长起来,异常优秀,也异常团结。或者是因为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武氏家族执掌朝政的环境下,刺激了他们骄傲的帝王血统的复苏,以便捍卫李氏皇族的尊严。李旦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一直苦守,时间是他唯一的资本和武器,但他终于依靠时间渐渐反守为攻。
相比之下,武氏家族的下一代没有任何人才。如果说武承嗣和武三思还在早年的颠沛流离中培养出一丝精明,武氏家族的其他后人几乎都毫无悬念地沉浸于贵族子弟声色犬马的豪奢生活里,不能自拔。
他们倒也不能说不优秀,但优秀得都不是地方,因为当时武氏家族的势力已经延展到过于庞大,以至于这些后代子弟不需要任何自身的锻炼与奋斗就可以获得权力,所以他们宁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诗会、酒宴、郊游和田猎里去。而他们的性格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的性格:狂纵、骄傲、野蛮、粗鲁,纵然偶尔有一些武延秀之类对权力感兴趣的人,也是野心勃勃锋芒太露,一点儿也不懂得收敛与忍藏。
太平公主是大周王朝政坛中另一个不可忽略的部分,而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一位新的驸马武攸暨——他是武承嗣、三思兄弟的堂兄弟,而他成为郡王乃至成为驸马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本人则对此毫无兴趣,乐得在风云变化的政坛中淡出,逍遥自在,太平公主也不过借他和武氏宗族保有一份不亲不疏的联系而已。
朝臣们则以这些人为中心分别形成派系。婉儿敏锐地察觉到,即使表面上朝堂内都是倾向于武氏的人,但暗地里李氏仍然拥有大量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部分是激于道义,部分是出于近百年来始终追随的习惯性忠诚,部分是出于对新兴皇族武氏的反感,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和李氏皇族有着很深的渊源,所以即使他们转过去依附武氏,也绝不会得到推心置腹的信任。
相反,武氏宗族兴起时间尚短,还不足以收获自己的忠诚。他们之中要么是彼此以利害关系相互连接的盟友,要么就是趋炎附势的投机者,而后者在真正的变故到来时无疑是难以信任的。虽然李氏宗族已渐凋零,但它目前还拥有两个半重要人物:李旦、李显以及半个太平公主。
而武氏这边的王牌则是女皇武曌。
婉儿本身的势力并不足以介入这场纷争,但她在两边都埋下自己的伏笔,而本身仍然深藏实力,坐观其变。
时间转眼就到了万岁通天二年,李武两派元老人物各自按兵不动,但在中下级人马中展开几次交锋。李氏仍旧大大不敌,但已经并非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
这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几乎再次毁掉尚未恢复元气的李氏宗族,而这次出事的是太子李旦。长久以来,人们都摸不清这位对朝政一无所为的太子究竟是真个性情恬淡,还是隐忍不露。
但万岁通天二年的时候,一支军队回转长安。
军队是前年出发抵御契丹的。那时朝中已无宿将,军容也不齐备。所以在女皇的默认下,调遣了长安城中各王侯巨族的府兵和家兵。这些家奴本身是王侯贵族们的亲卫,自然是很精锐的。只是在京城中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苦,而且也易作乱。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们调出去其实是一石二鸟之计。一者可以充实军旅,二者可以削弱长安城中大族的力量。这支队伍出征之后,经历累次血战,战功显赫。契丹军马本来就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唐军抵抗坚强,他们也就见好就收。虽然如此,这支军马回转长安之时,八千精兵已经减员到三千余人。
三千余人之中,有二百余人是来自同一个所在的,这个所在就是李旦的太子府。原本李旦身为国家储君,其府兵异常精锐也是人之常情。但就在这支军队回转长安不久,一封密折秘密传进宫里。那时候在宫里得启奏专权的并不止婉儿一个人。婉儿拆开密折的时候还不以为意,看完了却被吓出一身冷汗!
那密折上说:太子府出征府兵二百七十八名,生还者二百一十七,减员六十一。这个比例远远小于府兵军队的总体减员率。这表明太子府出征府兵在有意识地保全自己的实力。他们有身份,有背景,有武勇,甚至不愁官职,一旦加上实战经历就是很好的将官储备资源。更可怕的是,密折上同时列明了太子府兵里几个首领在军中的职务变动。尽管婉儿对军略不熟,她仍能看出这些太子府兵通过后期升迁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整支部队。太子派出去不到三百人,却领回了三千多人——这说明太子有异志!
这封奏折倘若不是落到婉儿手里而是直接进呈女皇武曌,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李旦一家人身上。这种锋芒毕露的行事风格也不像李旦。李旦那个人,即或真的只是隐忍,也早已把隐忍作为一种习惯了。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犯这样的错误。再牵扯下去,还不知会牵出什么人?
婉儿犹豫了一下,趁着左右无人,将密折扣了下来。
密折上的字迹英挺俊秀,不像出自于男人的笔之手。
婉儿立即意识到,太子府里有女皇的暗探,而这个暗探很可能是一个女人,并且她应当潜伏已久。这本不足为奇,王朝中各个势力的分布犬牙交错,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婉儿的内宫之中真正可以信任的,也不过就是从小带大的四个侍女而已,婉儿就很清楚太平公主府和武三思府里的门客都有对方的探子。但太平公主府和武三思府都声势烜赫,宾客如云。相比之下太子李旦要低调得多,他和他的儿子们每天不过关门过日子而已。对于他们,暗探要打进去实际反倒不容易了。实际上,就连婉儿自己也还没有成功,她派出去的暗棋至今也不过只能布列在太子府的外围。所以更说明这暗探的危险和非同小可!她既然已经开始动作,一般就不会轻易收手。而李旦甚至少年英雄李隆基倘若折在她的阴谋之下,对王朝的格局和未来都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所以婉儿尽其所能把密折压了下来。整整压了三天。三天之内,她在想方设法传信进太子府。密折不能久压,女皇的暗探非同小可!倘若被她发现密折无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迂回上达天听,到那时的危害只会更烈。所以三天之后,密折还是不得不呈了上去。
婉儿亲自去见女皇。武曌静静地读完了这封密折,而后对婉儿说:“你怎么看?”
“婉儿以为,太子多年以来忠厚老实,向无异心。这密折上所奏虽似事实,终究空穴来风。储君者国家之根本,我武周王朝基业初立,似乎不宜妄动。”
“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武曌微喟:“见识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有人像你这样一心为我武周王朝着想。但这件事也不能这么轻易罢手。太子府里那人,你宋老师费了多少心力才摆进去。不是非同小可,她也不敢妄奏……查一查罢。”
她轻描淡写地吩咐。
但婉儿却深知这“查一查”的利害。武周王朝中不乏酷吏。之前曾经参与过审讯赵道生的来俊臣而今已经升迁为东都洛阳令,并且编有著作《罗织经》,专门用来残害异己,手段之酷烈竟令其他酷吏都为之侧目。倘若他来“查一查”的话,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来俊臣这等酷吏却长着一张很温良忠厚的脸,只是细眼中不时射出针一样的光芒。有时盯着人,一动不动像一条毒蛇。
来俊臣立即千里赶赴长安城,全力以赴地投入案件。短短数天之内,几年中曾经私下去拜谒过太子李旦以及李隆基兄弟的大臣全部被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酷刑之下何讯不可出?眼见得来俊臣就要将毒手伸向李旦父子,婉儿却只能暗暗着急,却根本无法出手相助。就在这时候,一个忠臣及时出现了。他的名字叫安金藏。
安金藏后来在玄宗皇帝李隆基朝内做到右武卫中郎将,封爵安国公。但在女皇武曌的朝中他还不是官员,仅仅是太常寺里的一个乐工。由于技艺出众,安金藏经常有机会在女皇武曌和太子李旦驾前演奏。来俊臣也把他提了来,问他是否得知太子联合朝臣阴谋叛逆之事,而安金藏在身上暗藏了一把短刀。他素来听闻落到来俊臣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早已做好自寻了断的准备。他拔出短刀,朗声说道:“太子不反,有安某赤心可证!”说罢就一刀剖开了自己的胸腹,鲜血喷涌而出!这一刀的狠辣和勇毅令来俊臣这样满手血腥的人都不禁震惊。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宫里。
女皇武曌沉吟了许久。其实以她君临天下之尊,区区一个乐工安金藏的生死还不在她的眼中。然而也正因为安金藏只是区区一个乐工,才使得武曌沉吟许久,因为这说明即使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为武周,但李唐宗室的人望仍然深入人心。她可以用各种手段肆意打击李旦,但倘若她要杀了他,灭绝李旦一系,那就意味着李氏和武氏的彻底决裂乃至王朝的崩溃,而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所以沉吟良久之后,武曌说:“为我们母子间的事,累得安卿剖胸而谏,安卿不愧忠臣!”
安金藏终于以不惜一死的勇气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了太子李旦一系。他后来竟而不死,晚年更名禄双全,算得上有后福的人。但与此同时,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李旦一系立即展开了反击。那时婉儿的警告终于曲折地传进了太子府,而太子府无需警告也已料知内部有异。临淄王李隆基亲自出马来过问这件事,只不过,其间细节直到数年之后才由婉儿布置的暗棋辗转传与婉儿得知。
临淄王李隆基时年不过十三岁,却已经出落成身高五尺的赳赳英俊少年,两道剑眉之下双目黑白分明。这个孩子从小生活在李氏和武氏明争暗斗的夹缝之中,格外早熟。八九岁时就已成为他父亲的小智囊,而今长大成人,更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实际上,李隆基多年以前就已经在暗暗地积蓄势力。他的办法很简单——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经常还玩些打打闹闹的游戏,人也不以为异。但李隆基就能在这样的玩闹之中发现真正有武勇的人,而后暗暗单独召见,许以功名富贵,且感之以大义。
“我大唐王朝肇建至今垂七十年,对功臣之厚人所共见。而今江山渐为异姓侵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各位若能以大义助我父子重振朝纲。他日凌烟阁上,何愁没有诸君的名姓?”
那时他才九岁,就已经能把大人的话说得有模有样。被他召见的人全都为之折服,其中大多数是被这个九岁孩子的才智和气度震慑住的。他们都相信这个孩子只要能安然长大,一定可以取得天下。李隆基就这样暗自召集起自己的一支亲兵,那时候他在诸亲族中的名声还是爱玩爱闹的顽童,人们经常把他比作汉朝初年辅助刘氏剪除吕氏的朱虚侯刘章,只有李旦和李隆基的亲随才认为李隆基的前途绝非刘章可比。到两年以前女皇诏令长安城中诸王公贵族各发府兵时,李隆基一下就派出了他的精锐“突骑五百”中的一大半。
正像密折上所揭露的,他派出这些人不仅仅是为国尽忠,同时也是暗自扩大自己的势力。那时长安城诸势力之中,李隆基的突骑论精锐绝非无敌,但论起忠诚和团结却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其他诸王府第门客中每每有高手,但均各怀心思,不能形成合力,也未必肯冒着战死的危险亲上战阵博取些小功名。而李隆基的部属就能。正因太子府的势力此时为诸势力中最弱,所以李隆基的部属们才最无所谓失去。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养的是一批死士!
然而这个绝密的消息竟然走漏,还几乎连累了父亲和自己兄弟们的性命。这令少年李隆基十分震怒。无需婉儿的警告提醒,他也心知肚明:府中必有奸细,而且很可能就在自己身边。此前李隆基曾经仔细调查过每一个新加入临淄王府的人,他不相信在这样严密的监察之下还会出现内奸。于是李隆基一边大张旗鼓地在府里抓奸细,新进王府者一个个过筛子以故布疑阵,另一边却做了一件远远超乎他这个年龄的智力的事情:他秘密地调出了府里二十年来进出人口的材料,那些人在王府的时间之久甚至比李隆基年龄还长。李隆基就这样把目标一点一点地缩小,终于缩小到少数两三个人之间。
这时候,李隆基才发现,十三岁的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谋主。他父亲虽然知晓他所有的事,本人却忠厚庸碌,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他的兄弟们则被他刻意封锁消息,以免一旦走漏风声全军覆没。他身边此刻只有一个叫做刘幽求的人忠诚而有智谋,可咨大事。但刘幽求本人职位低微,李隆基之前一直不敢咨询他以大事。但这时候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召见门客刘幽求。
“幽求,我有件事,始终不能决断。”李隆基开诚布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