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如玉轩的伍掌柜甚为踌躇。
自打梅姜上次来如玉轩,他每日清早都捧着那幅画小心擦拭,拿去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挂着。那画本就很是显眼,现在挂在如玉轩里,看上它的买客更是数不胜数,看伍掌柜没有卖出的意思,把价钱一时间竟提到了八百金铢,伍掌柜眼前闪过了无数金银财宝,乐得傻笑,又想起梅姜的话,瘪嘴摇首,还是不敢卖。
可有一日,来了个俊朗僧人,走进店里,便看着那幅画说,“我要了。”
伍掌柜自然不答应,这么多家财万贯的贵少爷要买,他都没敢出手,何况这么一个穷和尚!
那僧人听他说不卖,既没有提价钱,也没有转身就走,反而审视着画,好好地沉思了一番,“为什么不卖?”
伍掌柜言道,这是好友寄放在这里的,让我代为看管。
僧人点了点头,动作行云流水,一把拿下那画,攥在手中,伍掌柜急了,立马拦在他前面,“你这和尚想干什么!”
僧人漠然地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住嘴。
伍掌柜怔了怔,和尚不是应该都是面目可亲的吗?
“告诉这画的主人,这画,我拿走了。”说完话,那僧人果真就走了,伍掌柜连忙跑出了如玉轩,那僧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怀着万分歉意,伍掌柜再三思索,还是站在了清风客栈门前,手中拿了两坛好酒,登门拜访梅姜。
梅姜从伍掌柜这里听说这事后,倒是没有伍掌柜所想象的大怒,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算是什么话?
伍掌柜张口想问,却好像又看见了那僧人漠然的眼神,他这般仔细打量,又见梅姜鹅圆脸蛋,肤脂凝白,远山眉如画,眼中清亮如秋波荡漾,恰似夜里明珠煜煜生辉,不由看得痴了。梅姜不由得蹙了蹙眉,“伍掌柜走好,梅九就不相送了。”
伍掌柜从未这样瞧过梅姜,只觉得如梦初醒,暗道:这莫非是个女子。见那梅姜面色难看,又总觉得自己瞧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慌慌张张走了。
韩锡时常注意着梅姜房里的动态,透过楼间的缝隙看伍掌柜这般慌张,也不知是什么事,正当下楼,却见小年扭扭捏捏地唤自己,“梅哥叫你过去一趟。”
韩锡与小年这数日相处,越发觉得他憨直可爱,知晓他还在犯别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这才去了梅姜房里。
梅姜将前几日杨琬与她说的大概交代了一遍,“杨氏这事,韩大哥如何看?”
“近两年来,王都中的势力仍是以慕容氏为首,岳王虽是得以借慕容氏大举拥护,得了王座,但从岳王有意削减慕容氏在朝中的势力,多以虚职任之,扶植徐夫人娘家徐家子弟的做法来看,早已是不愿再被慕容氏利用。慕容氏虽然没有表示,但早就心有不满。这朝局纷杂,杨家若是想再入朝堂,倒是难。”自然也就遑论帮梅姜恢复自由身了。
梅姜颔首,“我看也是如此,但这并未不可计议。”
“公主,可是有了计策?”
梅姜轻笑,并未否定,“权势之事,不过是因势利导,打一方的权,壮另一方的势罢了。只不过,先站哪一方,的确要好好选。”
韩锡不解,却听梅姜此时言道:“这几日收拾行装,准备回岳国。”
顾其昀摸黑进客栈时,客栈刚刚打烊,梅姜并未穿得繁重,照常的素色衣衫外加一件绯色外衫,就已足够。她照例在客栈门前乘凉消食,她看那行人由多变少,表情或疲倦或欣喜、又或焦急,只觉得心神俱往,顺着微风,飘到了天边云外。
过了不知多久,就连行人也没了,梅姜又忍不住定睛往天上看,可看得久了,她也觉得无趣,便开始无自觉地发起呆来,眼中的东西一瞬间定格起来,就连那些棱棱角角都变得柔和起来,揉成一团,看着看着,也忽然忘了它到底姓甚名谁,它的颜色又叫做什么颜色。
附近的树突然摇动了一下,梅姜却似是没注意,周围又寂静下来,她暗叹口气,立即站了起来,拿着灯笼疾步向客栈内一个偏僻的角落走去,慢慢地,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那人影却是沉默不动,她拿着灯笼继续凑近,一步,两步,三步……像个蹒跚学步的小人儿,走得极其小心。
灯笼照到了那个人的衣衫,没有往日里的华服,也褪去了僧衫,边角有些脱了线,颓颓的耷拉着线头。她举高灯笼,又照到了那个人的颌角,已经比做僧人时更加消瘦,还有了淡淡的胡碴。
“九儿。”
听见顾其昀时隔数月再这样唤她,梅姜沉默了会儿,才冷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其昀听出梅姜有些怒气,没与她计较,气息却是有些不稳,他之前便看到客栈里不远处有人影隐隐浮现,瞬间便拉着梅姜,出了客栈。
此时墨夜如掩,两人皆是心思繁杂,默不作声,反衬之下,静寂里竟是脚步声和蝉鸣声愈加明显,一唱一和。顾其昀在寺院里养性已久,性子本就养得沉稳了许多,又加之时事多改,整个人都已不复当年轻狂张扬。
但梅姜脾性刚烈无改,即使是兰王也无法劝住,更何况是顾其昀,可这时顾其昀这般强硬地将她拉了出来,梅姜却是没作声,顾其昀也知晓梅姜这次定然是怒极了,解释道:“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客栈不是说话的地方。”
梅姜突然发作,猛力甩开他的手,打量了四周无人,“现在可以说了。”
顾其昀叹了声气,“这次是冯叔鲁莽,害得你们之间生了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梅姜冷冷挑眉。
“当时杀你们的,并非是冯叔,反而正是冯叔救了你们。”
梅姜不信,嗤道:“即便是他,他怎么得到的我消息?逃出客栈后,那时又为何来追杀我们!”
顾其昀摇首苦笑,指了指自己,却好似有意略过了第一问,“恐怕你不知,当时我也在场,当日在客栈里早已被埋伏了人,我脱身不及,只在客栈外与他们缠斗,等到了你房中,才发现你们早已人去楼空,我循着你们的踪迹寻找,却是发现了许多血迹斑斑的尸体,我心急如焚,找到冯叔时,他已经杀红了眼。你问冯叔为何会来追杀你,试问冯叔若是真的想杀你,何必如此拼命?至于后来经过,我并不详知,你若是想听,我带你去见他。”
“那些追杀我的人是谁?”
顾其昀摇首,“我最近一直在查探,却是还没有线索。”
梅姜在他身旁,尚有一段距离,听到此时,倒也信了大半,胸中闷气亦消散了不少,但话上仍是不愿松口,“藏来掩去的!”
顾其昀深谙梅姜平素为人,知她心里已有些松动,眼眸流转,便是笑道:“你若是不找,我藏了又有何意思!”
梅姜白了一眼,顾其昀却仍是笑,活像个弥勒佛。
梅姜不忍又忆起了往日情谊,想起以前自己与顾其昀置气时,顾其昀纵使气急,几天之后又会上门来好声哄着。
她心头渐暖,却又是骂道:“这几年,其他的不见长,倒是胡搅蛮缠的功力大有长进!”
顾其昀仍是予她笑脸。
梅姜这一骂,两人的隔阂也一瞬间消弭了不少。
但此时已是深夜,饶是梅姜这等欢泼性子,不一会儿,困意也不知不觉地袭了上来,顾其昀少年戎马战场,本就习惯不眠不休,千里奔袭,但他向来善解人意,等了许久,见梅姜仍未说些什么,微微苦笑过后,便将她送回了清风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