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如絮,褐木色枝头最后一点绯红落尽,林间小道幽暗,深山中若隐若现的寺院被铺满了柔软的雪,晶莹得可与古朴简素的院落做出鲜明的对比。
梅姜着男装来到虚云寺,她并不识路,却在虚云寺内随意地走走停停,就好似踏冬赏梅一般悠闲自在。
巧遇的僧人见了她,行了个合十礼,问:“这位施主,可是要去见慧定师父?”
梅姜也掬了礼,颔首。那个僧人年纪不大,神态间犹可见些青涩年少,梅姜放缓了步子,“他……慧定师父怎么知道我要来?”
“其中内情,小僧也不知道。只是慧定师父搬到后山那天就吩咐下来,如果这段时间,有一个衣着华贵的施主来,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居所。”
梅姜点点头,随着这僧人一路上了后山,到了半山腰,僧人忽然停下,“施主,往前再走一小段路便到,小僧还有点住持吩咐的事要做,就不相陪了。”
梅姜微微一怔,“慧定师父如今不是住持了?”
“是。”
僧人又行了礼,从梅姜身边越过。梅姜径自往前走,一两间简陋的草舍下,万物衰竭,却在门前栽了一棵梅树,不时花瓣落在一旁,正好被零落的雪花掩在地上。自然天琢,却有些孤清。
梅姜微微一笑,蹚步走进屋舍,“慧定,什么时候不当住持了?也不告诉我这好友,太不够意思了!”
“名利,皆是身外物,何足挂齿。”慧定穿袄边月白僧衣,几张誊抄佛经的纸脱手放在几案上,用镇纸一压,缓步走出。
“我也不理什么名利,我今日来是为了会友的。”梅姜在炕上坐下,随手倒了一杯清茶,就着点心吃起来,“他们都说我既是戴孝之人,又身为公主之尊,就不应再东奔西跑。以免给别人招晦气,慧定,你可是会嫌弃我?”
慧定在炕上坐下,正对着梅姜,清淡道:“佛不在身,而在心。孝不在身,而在心。”
梅姜倾身往慧定脸上扫了几眼,“这几年不见,原以为你还是会有些当年与我作玩的脾性,没想到,却变成了这么一个正正经经的僧人,说话都活像个沧桑世故的老者。没趣,真是没趣!”
“施主,贫僧这里既没趣,施主又为何千里迢迢来这呢?”
梅姜一下被噎了喉咙,半晌才哑然道:“找你是有件事。我想去一趟晋国,还求你帮着说我是在这礼佛几月。”
沉默了一会儿,慧定问道:“你想去找晋国的皇子?”
梅姜颔首,眼色却沉郁了不少。
“找他做什么?求他退婚?”
梅姜低眉摇头,“不是。我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和他的婚约无法更改,那么便要争取从这场婚姻中得到些好处,我不想像那些岳国的王室宗亲一样盲婚哑嫁,我不要自己变得这样半生落魄,也不想像父王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慧定沉吟片刻,“好,我帮你。只不过我过阵子便要离开虚云寺,在我离开之前会安排好一切。”
梅姜抬眼问道:“为什么要走?”
==============================
直到事情述完,少说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老板祖上姓李,单名一个围,取这名原是因家境潦倒,偏生家中人又颇迷信,筹钱找了算命相公,取围字避祸以破当前困境。如今自己已经四十有余,家中未见得大富大贵,倒也有财余下做些生意,买了这间客栈。
当时客栈破落之下,一时未来得及开张,便连着空置了几日,梅姜也是这几日内偷偷进了客栈歇脚。说是歇脚,其实已是十分美化,梅姜一身邋遢衣,破落的布条在袖口裤脚处绑了结,这才勉勉强强方便行事。
老板见客栈未开张就惹来乞儿,骂了几句晦气,嫌恶得就要拿起扫帚轰走人。梅姜却赖着不走,发了狠,硬是把奄奄一息,饿得皮包骨样儿的身子赌上,扬言自己早已选好这处归天,说话就要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划在自个脖子上,老板看着那似乎微微一掐就会掐断的小脖颈,只得慌了神,千求万求才求得自家未开张的客栈别出人命。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儿,阿衍点头,又让老板继续往下絮叨,那便是眼力可至的事,老板将如何让客栈闻名百里,并加入乔庄旗下的事说了一遍。他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便让老板退下,还特地嘱咐他这事情自此不得再有人知道,老板点头应下。
老板回到自己房里时,梅姜已经等在门外,老板愧疚地看了她一眼,便招呼她进去坐。
梅姜脸上笑盈盈,“少东家和你说了什么事?”又扬眉一瞟,“莫不是做了什么占我便宜的事?若是真是这样,我的便宜你也已经占了不少,不差这一点。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作什么劲!”
老板尴尬的陪笑,“少东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还有你和我是怎么认识的。”
“然后呢,你怎么答?”
“我自然实话实说。”
梅姜轻哼一声,“把我初到这里时的狼狈样儿一一和他们说了,也枉我这段时间和你的交情!”
老板急得脸红耳赤,“这这……这,你知道我可是最怕得罪乔庄。”
梅姜也无趣听他的连连赔罪,挥了挥手,“此次我就不计较了,但这事儿要再敢往外说,我能把清风客栈弄得风生水起,也能把清风客栈一脚踩在底下!”
老板听得一惊,她语气虽平淡,但也能听得出这与以前的玩笑话有万般不同,再想起她帮着自己经营清风客栈时的雷厉风行,已然呆呆怔在一旁,不敢作声。
过了数天,梅姜把老板骂了一顿,又悠然自在走回自己房间的消息不胫而走,客栈里的伙计一向对梅姜是又敬又怕,甚至比对老板还要尊敬几分,老板面子挂不住,寻了个客栈没多少人的时候找过梅姜。
梅姜第一次拒不见面,第二次拒不见面,第三次还是拒不见面……
老板没什么大本事,可最大的优点便是脾性温和,猜想梅姜还在气头上,决定四顾茅庐,再表表他对于诸葛梅九的敬意。
梅姜连着几日没怎么出门,只使唤着小年负责她的一日三餐,清晨捣弄捣弄花草,累了就等正午日头足了,在对窗的榻上躺着暖暖身子。
小年敲敲梅姜的房门,一手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放在几案上,又在饭菜旁送上了一个油纸包,梅姜走过来,打开油纸包,一股浓香扑鼻,沁得满屋子都是。
“梅哥,这味道对吗?”小年按照梅姜说的做法,用荷叶包着塞满调料的鸡,再用泥土涂上厚厚一层,放火上炙烤。
梅姜点点头,立刻就着饭菜吃起来,一边称赞小年的手艺,让他也坐下一起吃。
小年支支吾吾地,“梅哥,我听说老板找了你好几次,你都没见他。”
“那又怎么?”梅姜没打算和小年多说,“别说废话,吃饭!”
小年在客栈里年纪最小,也因此常常受欺负,自从梅姜来了之后,便时时关照他,这让小年一直记在心里,老板也一直待他不薄,这两人闹翻了,他夹在中间只能干着急。
梅姜嚼了会儿鸡肉,看着小年满脸为难,才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这只是耍耍样子给老板看,别让他过了河就拆桥,不把我放在眼里。”
小年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梅姜总归笑了笑,让他放心了不少。梅姜在房中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够数,该和老板和解,小年走时,又让他把老板找来。
梅姜自在地看书写字,顺便好好消化肚子里的积食。房门忽然传来一声响,梅姜以为是老板来了,有意要摆摆架子,连头也没抬,“进来。”
“对待客栈老板也是这样?”
这声音落着些清贵,语气佻达,梅姜扭头一看,眼底里有些惊讶,却又淡淡掩去。停下笔,浅笑道:“我只不过是个心气小的小人,当然要有些架子。”
他笑了笑,“如果只以气度评论一个人,这也未免偏颇。我今日是来赔罪的。”
梅姜不以为意地看了过去,“赔什么罪?”
“我这几天听说你和客栈老板闹了不愉快,就想到可能是因为我向老板多问了几句你的事,老板又看在乔辰昱的面上,多说了几句,才有此结果。”他清淡的语气仿若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清风吹得梅姜脖颈间一凉,清冷一笑,“我不认为公子你在这事上有什么错。”
“你怎么看是你的事,我想向你赔罪也是我的事,我刚得了一个青州出产的红丝砚,听如玉轩的掌柜说,今日的那幅画是出自你的笔墨。这样好的画艺,配上红丝砚所研的墨,怎么也是锦上添花。”
“公子好像对我有诸多好奇,这才携了礼来?”窗外飞来了淡淡芳香,引得满天星一阵摇摆,落下了几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阿衍闻得扑鼻花香,嘴上抿笑道:“确是我这人好奇心重,倒容易惹得他人不快。”
梅姜秀气的眉毛一挑,“您是贵客,我只是个在客栈里打杂的,公子对我好奇,自然可直说。公子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乖乖回答。”
“若是如此当然最好。”
梅姜话头既开,笑着说:“公子如果一时间不知道问些什么,我便自己道来,也不会冷了话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