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会结束时，所有下发资料都被回收销毁了，但是改善方案内容还是很快被泄漏了出去。这是张哲端意料之中的事。在东川山田，没有守得住的秘密。有时候，一个方案还在酝酿中，连决策者都不清楚，车间里的工人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张哲端次日上班，步入办公室来到人事课办公区域，望见施予阴沉的脸色，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施系长52岁，刚好在此次免职的人员名单中。
“施系长，是大江总经理要这么干的，我仅是个执笔的，也没有办法。”他心里对施予说道。
跟施予打招呼，她没理睬，张哲端就知道领导多心了。于是，不再说话，坐下来编写《绩效考评》培训PPT。
这是曾太乙昨天布置下来的任务，他说：“小张呀，方案审批的事交给高课长进行，你抓紧弄个PPT出来。”按曾太乙的说法，中方很多课长、系长甚至部长，都是做业务出身的，说是管理者，其实没接受过多少管理培训。如何规范、有效、客观、公正地进行考评，还需要给予帮助和辅导。
张燕飞、艾丫丫、郝左左、江嘉惠、钱叶陆陆续续到岗了。姑娘们或多或少听到些传闻，想向张哲端打听细节，但碍于施予在场，没敢开口。张燕飞在晨会期间就要问，被张哲端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住了。“这事儿你别问我，审批流程没走完，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就是你知道了也不一定有用。”
倒是川岛部长把此次人事改善的思路和框架在晨会上作了简要介绍。曾部长微笑着补了一句：“方案尚在审批中。”从与会者的议论和表情看，多是欢迎的、喜悦的。
高婷婷一直没来。施予闷声不语。人事课安静得让人难受。
9点刚过，夏克明打来电话，询问张哲端：“小张，你是学管理的研究生，法律知识比我懂得多。我是这样认为，你觉得对不对？我们国家的司法惯例，上位法优于下位法，新法优于旧法，《劳动合同法》
的效力明显高于《公司法》和《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既然如此，就不存在大江总经理所说的自相矛盾，也不存在林律师所说的职代会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看来，夏克明还没有想明白昨天林律师说的话。他既然不接受林律师的观点，当时就该果断提出来反击，怎么现在才说呢？东方总经理散会前说得很清楚，不提交职代会讨论，他干吗还缠着不松手呢？
即便夏克明要较真，他也该找林律师理论才对，找我张哲端为的什么啊？张哲端不理解。他不愿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只好推脱说：
“这个……夏部长，我对法律的了解也是半罐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为什么林律师不这样认为呢？要不你找林律师交流交流吧，听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律师是日本鬼子养的狗！”夏克明在电话里狠狠地骂道，“我才懒得理他！”
张哲端无奈：“这个……”
夏克明继续在电话里骂人。“我们公司就有那么些人，拍日本人的马屁，欺压中国人。何必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不是？
做人要凭良心！”
张哲端惴惴不安，不知夏克明是在说林律师还是一语双关、指桑骂槐。夏克明是部长，想骂谁都可以，谁能拿他怎样？张哲端只有听的份，但这样的坏话听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得快速结束电话。
“夏部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在网上查查？”
“那就谢谢啦。”夏克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张哲端点击百度搜索栏里输入“新法优于旧法，上位法优于下位法”，弹出几十条信息来。其中一个讲“上位法和下位法冲突”的帖子引起了张哲端的注意。
“上位法和下位法冲突时，应该是上位法优于下位法，但是由于上位法往往是一般规定，下位法往往是特别法，那么特别法优于一般法。”《劳动合同法》是全国人大颁布的，属上位法；《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是国务院颁布的，属下位法。该不会前者是一般法后者是特别法，后者优于前者吧？
张哲端把这个想法和网址发邮件给夏克明，10分钟不到，夏克明的邮件就来了。
“新法、上位法、特别法优于旧法、下位法、一般法，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你说《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优于《劳动合同法》，肯定是不对的。我也查到有资料说，如果一般法和特别法出现冲突，需要结合新的一般法的立法目的来判断。要是新的一般法改变旧的特别法是有意为之，说明立法者是有意废弃旧法的。特别法虽然符合旧法的精神，却与新的一般法精神不一致，应当依照新法优于旧法的原则，确定新法、一般法优先适用。我们国家专门出台《劳动合同法》，其目的显然是要保护劳动者的切身利益。为了达到此目的，法规强调与员工切身利益相关的规章制度，需要经过职代会讨论通过，当然是有意为之。可见，《劳动合同法》是优于《私营企业暂行条例》的。”
不得不承认，夏克明在说明会后下了不少工夫。张哲端在网上收集资料仔细研读，得出的结论和夏克明的说法是一致的。《劳动合同法》出台的目的本来就是保护劳动者的。难道说，林律师在帮日本人说话？
在张哲端与夏克明进行邮件交流的时候，一个人把电话打到了曾太乙的办公桌上来。“曾部长，您好！我是章求实，您老还记得我吗？”
曾太乙闻言，飞快从记忆库中搜索关于章求实的个人资料。章求实，这个名字十几年前曾太乙就很熟悉了，前任市长的秘书。曾太乙在市政府政研室工作期间，与章求实联系较多，后来筹建东川山田汽车公司，他调离了政研室，再后来留任东川山田，联系从此中断。据说这几年章求实官运亨通，当上了城郊××县县长。
“哟，张秘书，不，张县长，您怎么想起老朽来了？是不是要买越野车？我给你打点折。”购车打折是曾太乙应付政府官员的客套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不联系，突然来电话，肯定有事。
曾太乙不免警惕起来。
章求实哈哈大笑：“买车就免了，你们那车太贵，岂是我等政府公务员买得起的。”
曾太乙当然知道，靠公务员那点死工资，的确是买不起越野车的。
“你们那么富裕的县，这点预算算什么？”
“曾部长，看来你的信息早该更新了。我三年前就不在××县任职了，你没听说？我现在在市总工会混饭吃。”
“是吗？哎呀，你看我，果真是老了，有一次去市里开会，是听哪个副市长还是局长说起过这事，回公司一忙就啥都忘掉了。唉，人老了，不中用啰，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求实老弟你可别见怪哟。”
曾太乙自我嘲讽，心里明朗朗的，果然来者不善。想到昨天说明会上的争执，他握紧话筒蜂窝眼，低声告诉旁边的秘书：“马上帮我查查章求实在市总工会的职务！”
“曾部长，您说哪里去了，东川山田现在的经营还好吧？”章求实逐渐将话题转到东川山田公司来。
曾太乙放开话筒，满怀信心地说：“托国家的福，越野车这几年正处在井喷时期，产品供不应求，欢迎张主席到东川山田指导工作。”
曾太乙想，一个县长调任市总工会，最低也应该是副主席吧。
“卑职岂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章求实又是一通哈哈大笑。
秘书把章求实的职务写在字条上递过来。果然是市总工会副主席，分管职工民主管理、法律工作。曾太乙得意地打起了官腔：“张主席，你太客气了。”
“曾部长，是这样的，昨天市总工会接到贵公司工会的举报，说日本人执意不让职代会参与公司规章制度的讨论。你知道，东川山田是市里一号工程，市总工会岂敢大意？今天一大早，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方明同志就委托我来核实下，我一下子想到您老。曾部长，这个举报不会是真的吧？”
章求实总算说出真实来意了，该轮到曾太乙笑了：“哎哟，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等芝麻小事儿，怎能让张主席你亲自出马，完全没有必要嘛。”
“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事，可不能小视哟，我的曾部长。”
“我还没有老到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时候，”曾太乙话说得有些不悦，“我虽在企业上班，但身份还是市政府公务人员，再怎么说也不能容许在我眼皮底下损害职工切身利益的事情发生，你说是不是？”
章求实察觉出了曾太乙的不高兴，点头应和道：“这个章某百分之百相信。”
“不提交职代会讨论，是东方总经理的意见，不是日本人。这话得说清楚啰，不然以讹传讹，影响可不好。求实老弟，你我都是政府公务员，看问题不能跟企业在一个水平上。中日合资，我们看的是大局。合资双方和谐共处，才能保证双赢，才能实现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我们才能学到人家好的东西从而为我所用。只有这样，我们的民族汽车工业才能茁壮成长起来，道理是不是这样？合作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就是结婚几十年的两口子，关系再好也有掐架的时候，你说是不是？但是，要掌握一个度字，争执不能过了头。如果凡事都要争个高下、输赢，势必会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曾太乙没给章求实还嘴的机会。
“昨天的事，要是你在场，也不会赞同提交职代会讨论的。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儿，职称制和职能资格制，叫法不同，内涵差不了多少。中方要用职称制，日方要用职能资格制，相互不同意，工会就提出交职代会举手讨论。屁大个事儿，你说说，有没必要闹到职代会上去？我们的各项管理都是套用的山田模式，从管理的系统性、一致性上看，日方提出职能资格制，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日本人对工会敏感，他们不了解我们中国的工会，以为工会都是跟公司对着干的。把人事政策提交工会讨论，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发动工会闹事，这可是天大的事，他们当然坚决反对。”
“中国人的民族气节不能表现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我们得承认我们现在不如人家，否则我们干吗要合资，你说是不是？技不如人，我们就谦虚点，就拜师学艺，学他们的技术学他们的管理。我们中国人并不笨，卧薪尝胆、持之以恒一二十年，还怕学不到真本事？你看韩国，不也是学日本、美国？现在怎样？国家汽车工业合资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还不就是用市场换对方的技术？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说是不是这样”
曾太乙滔滔不绝，一口气把想说的都说完。他相信，章求实听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姜还是老的辣呀，曾部长站得高看得远，章某不得不佩服。”章求实在电话里笑道，“要是都像曾部长一样考虑问题，事情就简单、容易多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曾太乙与章求实东南西北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挂机了。要不了多久，借助章求实的嘴，曾太乙的这些话会迅速传到市总工会主席、主管副市长、市长、发改委主任、国资委主任，还有东方振中、夏克明等人的耳朵里。
曾太乙相信，夏克明们只要静下心来，从长计议，就不会再提职代会的事儿了。
没人再提职代会的事，方案审批非常顺利，9月刚出头就会签完了。
接下来就是考评培训了，张哲端和大江五四郎主讲。张哲端重点在微观技术层面，考评表格如何填写，正式考评具体操作，哪些误区要注意规避，如何面谈下属的优缺点，遇到蛮不讲理的员工如何处置，二八原则如何掌控，考评、加薪与职能资格如何对接，诸如此类。大江五四郎则站在公司战略高度，从宏观上强调为什么要进行绩效考评和资格评定，绩效考评与公司经营有什么关系，职能资格如何影响员工职业发展，绩效考评与方针管理与山田管理的渊源，他本人如何得益于山田的绩效管理，等等。
一中一日，一粗一细，两种风格，两个角度，时间虽短，但效果不错，特别是大江五四郎，以自己为例，深入浅出，与其说是培训，不如说是经验分享。
张哲端出名了！公司员工都知道人事课来了个叫张哲端的研究生。
正当张哲端沾沾自喜的时候，各种传言纷沓而至，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他是曾太乙的亲戚的，有说他是高婷婷找来替换施予的，有说他是大江五四郎安插在人事课的耳目，也有说他跟市里某领导有关系，总有一天要成为人事课课长，甚至还有说张哲端的某某某亲戚是日本华侨……人怕出名猪怕壮，谣言总是喜欢追着热点人物跑，然而谣言毕竟是谣言，它是不真实的，经不起推敲的。
国庆过后，没人再议论张哲端了，公司上下开始轰轰烈烈进行年度考评、面谈。张哲端闲下来，高婷婷却开始忙起来。座位上难得见到她，身影成天在办公楼里飞来飞去，像蝴蝶似的，一会儿停在制造中心，一会儿停在技术部……终于停下了，又忙着找人事课每个员工面谈，制订明年的计划。
紧接着，各个部门的数据传递过来。高婷婷忙着汇总、分析、比较，找部门协商。张哲端好几次见高婷婷红着眼回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坐了不多会儿又去找曾太乙，很快又兴致盎然地回到座位上。
87高婷婷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人事课其他员工干着急却帮不上忙。大家都清楚，资格评定、考评结果、薪资等级，个个都敏感，高婷婷不会让大家接触，免得提前泄露秘密。大家也懒得参与，没好处不说还遭人闲话。
最终结果审批下来，张哲端的资格等级定为上级专门职B级，月薪5000元。突然间增加了2500元，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人在得意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
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从张哲端脑海里冒出来，施予免职已成定局，曾太乙有没有可能提拔他任人事培训系长呢？
日企管理心得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管理者是否具有大局观非常重要。
在派系关系复杂的企业工作，最好的办法是厘清关系、保持距离、与人为善，按流程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