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位朋友打电话给我，开玩笑说让他买得太少了。”邵忠说。
这一天是2009年9月13日，现代传播挂牌香港证券交易所第5天，48岁的董事长邵忠回到了他的大本营———广州。身着红色 T 恤、大裤头，盘起二郎腿，他陷身于颇具艺术感的办公室沙发里，叼着一支雪茄，和我侃侃而谈。背后摆放着他的“孩子们”———以枟周末画报枠为首，包括枟号外枠、枟生活枠、枟优家画报枠、枟东方企业家枠等在内的近10本杂志。
似乎没有哪家上市公司像现代传播这么光鲜———王石、江南春等任非执行董事，马云、郭广昌、李连杰、周迅等企业家及演艺界明星纷纷认购。在中国，媒体上市始终是一个敏感话题，也许正因为如此，作为首家赴港上市的内地民营媒体公司，现代传播格外招人注目。
邵忠在1993年创办了这家媒体公司。即使在创办10年之后，他也难以想到今天能如此风光，那时他的枟周末画报枠正陷于经营困境中一筹莫展，于是他赌了一把———坚持将枟周末画报枠铺到广州的每个报摊。他的一位朋友揶揄说：“那时广州每个报摊都撑着枟周末画报枠赠送的太阳伞。”
但他赌赢了。
跨界者
2009年9月6日晚上，在邵忠于香港举办的时尚派对上，李连杰、张家辉等人前来捧场，时装秀精彩纷呈，慈善活动扣人心弦，这是现代传播上市前的造势会。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黑色西服、银白色领带的邵忠端坐在台下，脸上的得意显露无遗。
“大中华区的市场会是一个向上的趋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的语速飞快，甚至有一丝紧张。邵忠热衷于与艺术和演艺界的朋友打交道。他在这一年初为贾樟柯搞了一场枟贾樟柯：二十四城记枠的电影文献展，此次来港前又为导演新秀应亮举办影展。当然，除个人爱好之外，这也与其旗下核心产品枟周末画报枠的定位不无关系。
他在商界也很活跃。不过，虽然是广东人，但他与沪浙地区商界的朋友走得更近。“我在广东的朋友并不是太多———广东人太注重生意本身了，相反，我和马云、郭广昌等‘江南会’成员比较投缘。”他说。
当然，他的时间也并不全花在社交上，他有随身带书的习惯。即使在短暂的赴港期间，他也带了三本书———枟中国精英枠（Elite China）、枟山中有我枠和枟女人今时今日枠。
在他的家中以及广州、香港、北京、上海等地的办公室里，堆放最多的是书。他还爱写字———旗下近10本杂志的每一期的卷首语几乎全部由他生产，朋友们都不明白他从哪里挤出如此多的时间乐此不疲兼做一位勤奋的专栏作家。
上市前夜，邵忠还伏案为自家的枟周末画报枠写了一篇专栏，标题即为枟转折点枠。“媒体企业做到今天，个中甘苦自知。”邵忠写道，“驱使我永不放弃的，正是从父辈那里遗传来的对新闻纸的天然兴奋，以及游走在创意和生意之间的创造性快乐。”
“9月9日是个好日子，好多年轻人选择这一天结婚，那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邵忠说，“上市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转折点呢。”他又禁不住自嘲，“知天命”之年的转折来得太晚，不过他随即拿大他整整10岁却依然意气风发的好友王石自勉，“王石目光锐利，动作剽悍，又哪能看出‘花甲’的半点踪影呢？”
另一种“野蛮生长”
邵忠被枟纽约时报枠称为“中国第一个民营媒体企业家”。接受枟纽约时报枠采访的8月上旬，枟周末画报枠发表了一篇名为枟印度核潜艇之谜枠的文章。枟纽约时报枠的记者视为一种策略，他评论道：“毋庸置疑，枟周末画报枠如果擅自对中国海军的发展进行调查，将被视为泄露国家机密。”尽管有些夸大其词，但这一细节也道出了人们对于邵忠能够靠做媒体“成名致富”的好奇。
以2009年9月15日现代传播收盘价1 。36港元计，邵忠的身家超过4亿港元（近3 。6亿元人民币），这在传统的纸质新闻媒体领域可谓凤毛麟角。
“我们不会去触碰敏感的新闻和政治话题。”邵忠吐一烟圈，慢悠悠地对我说。
邵忠在1998年接手枟周末画报枠，定位是资讯类杂志，尽管有新闻内容，但整体上打的仍是时尚和设计牌，这使得其属性从一开始就与以报道严肃新闻为己任的媒体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不容易踩到政治雷区。“我们全心做国际新闻和生活方式及潮流新闻，这些都和政府没什么关系。”
枟周末画报枠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邵忠超前的市场推广意识。他把它改为非报非刊的另类读物，全彩印刷、晚报大小的开本。邵忠还给枟周末画报枠加上一层塑料套，并在塑料包装上用红色黑体字印着“中国精英读品”六个字。他甚至还在上海机场高速路边为枟周末画报枠购买了当时第一块广告牌。
“尽管枟周末画报枠的形态在1999年已成型（1993年现代传播集团成立），但2003年前后，仍遇到了较大困难。”邵忠说，“但是我们坚持大面积铺货，并从印刷厂争取了较大支持，回款周期加长，后来总算渡过了难关。”
这似乎是不少媒体的最“傻瓜式”但却很奏效的生存法则之一。2007年，南方报业集团旗下的枟理财周报枠创刊半年多即遭遇全球金融海啸，遵循的是同样的原则———当竞争伙伴或偃旗息鼓或胎死腹中时，它坚持品质不降、铺货不减。“我们那里负责在终端铺货的员工们有个专门称呼，叫‘理报员’。”枟理财周报枠主编夏日说。
不过，邵忠毕竟是个民间商人，在刊号资源上，他需要广泛的合作。譬如枟周末画报枠、枟优家画报枠的主管单位为广东岭南美术出版社，枟大都市枠、枟新视线枠、枟东方企业家枠的主管单位则分别是中国出版集团、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和天津市新闻出版局。“这中间容易产生较大的扯皮成本。”邵忠说。
打开现代传播的招股书，“风险因素”第一条即为“依赖于中国的出版伙伴”。
但邵忠从来都不排斥合作。“就像我喜欢莫扎特，同时也喜欢邓丽君一样，”他说，“心态要开放，正如我的朋友冯仑倡导的‘野蛮生长’的理念，情同此理。”
显然，这种态度的一个关键词即为妥协。“这从邵忠接手枟东方企业家枠就可见一斑，邵忠出的是全资，但退出来的台湾天下远见文化事业群仍持有一定的股份。”一位资深媒体人称。
“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吧，”邵忠说，他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我是摩羯座的，AB血型。人最重要的是懂得选择性妥协。”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广州天河区CBD中心高楼林立，“不少人都对许多行业的‘国进民退’深恶痛绝，我觉得不用太在意，哪一天或许我和我的公司不得已又回到了体制内，总之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双重性格
现代传播上市后的三名非执行董事分别为王石、江南春、欧阳广华。“三人分别擅长公司治理、广告运营、财务管理，各自任职的公司分别在中国内地、美国纳斯达克、香港上市，”邵忠说，“我可以博采众长嘛。”
看来，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美盲远比文盲可怕”，他常给公司职员灌输这样的观点。“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有时可能会干涉杂志的设计或内容，以自己的偏好来取舍一些元素。”枟周末画报枠一位人士称。
但他又并非一个控制欲和权力欲很强的人，“他常跟大家打成一片，分享心得”。而邵忠也曾在其早先的一篇短文中，援引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对其拍档保罗·艾伦的赞赏———“没有保罗，就没有我的今天”，提倡多元的文化氛围和谦逊的处世态度。
邵忠对媒体以及艺术和设计本身的沉迷与他的出身有关———他父亲当年在广州市委工作，母亲在枟广州日报枠工作。“我从小在报社长大，对枟解放军画报枠等报刊兴趣很大。”邵忠说。这使得他尽管于1983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广州市计划经济发展委员会———一个非常吃香的单位，却始终按捺不住内心对文字的兴趣和对商业的向往。于7年后弃政从商———先是从政府官员到国有进出口公司做总经理，最后半主动半被动地进入了媒体这一全新的行业。
这正是 20世纪 90 年代初期剧变中的中国随处可见的冒险精神的一处缩影———一切皆有可能。很多人因此在体制内外分道扬镳。当时邵忠在广州市计划经济发展委员会的名叫郭锡龄和杨丹地的两位同事，如今一位为广州市政协副主席，一位是国有上市公司广州控股的董事长。而邵忠在体制外创业16年，蹒跚走来，终于在2009年9月搭上了资本市场的快车。
“中国有着‘失败荒’现象，只看到成功的企业家，而失败者们默默无闻，无人关注。”邵忠说，“曾经叱咤中国资本市场的德隆，在其鼎盛时描述其成功的书籍远比后来它倒塌后描述其失败的书籍要多得多。”他的言语中流露出沧桑之感。
事实上，尽管现代传播旗下不乏风花雪月、皆大欢喜的产品内容，但邵忠内心似乎一直存在着获取严肃新闻媒体出品人之话语权与影响力的诉求和愿望。“市场对传播权力的分配，永远要更民主一些，”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所长喻国明接受采访时称，“但媒介属性不同，效果也将大有不同。”
继续扩张？
马云、郭广昌、沈国军等商界大腕来了，李连杰、周迅等娱乐明星也来了。现代传播的股票获120倍超额认购出乎多数人意料（招股价1 。29港元）。据知情人士透露，李连杰认购了 500万股，而现代传播旗下众杂志的高层，被压缩至 3万～8万股不等的认购权。
“朋友们都说我太吝啬了。”邵忠说。他的办公室张贴着一张大红的雷锋画像，作品名为“Revolution（革命）”。
学雷锋，先革命。现代传播2008年的利润为5 700多万元人民币。但2009年上半年却亏损1 230万元，其中第一季度和第二季度分别亏损970万元和260万元。“2008年遭遇金融风暴，我们又收购枟大都市枠杂志，创办枟优家画报枠，导致业绩差强人意。”邵忠说。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一方面，现代传播旗下许多杂志并不赢利，而一些合作类的杂志如枟东方企业家枠、枟假日100天枠等也没有纳入此次上市计划；另一方面，这一切似乎并不影响邵忠“遍地开花”的计划。2008 年 12月底，枟优家画报枠创刊酒会上，坐在杨澜和周迅中间的邵忠气色红润、精神焕发。
最近几年，邵忠不断寻找着新的“猎物”，在接受我采访前不久，在重庆又有所斩获。现代传播招股书透露的计划是，上市募集的逾1亿港元，其中，3 710万元用以开发新杂志，2 120万元与国际出版商合作推出中文版，1 060万元用以在二线城市的选择性投资，3 180万元用以市场推广以及建立更大的分销网络。
显而易见，邵忠实际的步伐比招股书上所预计的要快一拍。不过，摆在邵忠面前的一个难题是，究竟是优先致力于提高旗下诸多杂志的品质和效益，还是扩大规模和市场渗透率？
他选择的是后者。“现在枟优家画报枠的发行量已超过了集团主刊枟周末画报枠了。”邵忠说，“从高端的时尚文化到大众文化，从大众群体到分众群体，这也是一种变通，我们并非盲目地扩张。”但他并没有透露枟优家画报枠的赢利情况。
2004年，中国内地传媒第一股北青传媒在香港上市（经营业务从编辑业务中剥离出来单独上市），未曾想，上市不足一年，业绩大跌、股价跳水、身陷受贿丑闻，此后业绩再无实质性反转。2009年9月中旬，北青传媒发布的中报显示，上半年营业收入跌近30%，赢利不足1 000万元，下滑近25%。
“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于2007年明确表示，推进媒体市场化改革和上市计划后两年，现代传播头顶‘民营传媒第一股’的光环来了香港，有前车之鉴，又有众目睽睽，邵忠未来压力不小。”邵忠的一位朋友对我说。
邵忠为公司治理开出的药方之一是，除枟周末画报枠和枟优家画报枠仍由现代传播集团运营外，其他月刊实行出版人制———职业经理人负责制，以提高运营效率，减少人浮于事和互相扯皮现象的发生。
这位关系到600多人饭碗和更多股民利益的摩羯座老板，接下来显然不可能像他一直以来宣扬的“自由地工作和生活”一样，在自己的跨界王国里任意驰骋了。“就像我们穿哪个牌子的时装一样，你用哪个牌子的新闻———我必须认真思考一番这个命题了。”
民营传媒富豪的江湖
中国民营媒体界至少有过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位是刘波，另一位是覃辉。他们都是少年得志，刘波策划出版的一套季羡林担任主编的枟传世藏书枠之巨大成功，和收购枟希望枠杂志经营权的如愿以偿，使其萌生了打造一个期刊传媒集团的梦想。这本无可厚非，但聪明绝顶的他显然不愿意“老汉推车”式地做媒体，而是选择通过资本市场这个放大器，1998年诚成文化借壳武汉长印，刘波要做“文化产业第一股”。而这同时也成为刘波梦魇的开始。破产之后，他为躲避巨额债务于 2003 年出走，至今不见踪影，有人说他逃到了日本，有人说他在美国。
刘波曾经是影视明星许晴的恋人。就在刘波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准备在资本市场大干一场时，许晴出演了一部名叫枟背叛枠的电视剧。非常有趣的是，这一剧中，男主角宋一坤（巍子饰，许晴所饰女主角夏英杰的未婚夫）是与刘波极为相似的一个谋略家。宋一坤的第一桶金，同样是通过策划一本书而获得的，书名叫做枟沉默的人枠。难怪许晴后来说，枟背叛枠是她“印象最深刻”的一部戏。
2009年7月，98岁的文坛泰斗季羡林辞世。我无意间在“北京大学季羡林先生治丧工作组成员名单”中，发现了“刘波”这一名字。客观来讲，“刘波”这一名字容易重名。但此刘波是彼刘波吗？
再说说被称为“中国民营传媒富豪第一人”的覃辉。他是2010年 5月被查封的北京高级夜总会“天上人间”的前老板，出生于四川一个普通家庭，并没有太显赫的背景，但却非常善于把所积累的人脉关系运用到极致。他的第一桶金来自做铁矿石贸易。“天上人间”是他结交权贵的重要场所。他掌控过的内地公司和上市公司有卓京控股、星美传媒、长丰通信、英斯泰克、友通数字、飞腾制作、鲲鹏网城、华夏文化等，香港上市公司有星美国际、星美出版、星美广告等，让人眼花缭乱，民生银行等金融机构也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巨额贷款？ ？
所谓盛极而衰，2005年中国建设银行董事长张恩照落马后，牵扯出的第一个富豪竟是覃辉。他从此人间“蒸发”，但并没有蹲大狱。直到 2009 年复出江湖，动作不断。先是星美国际于7月底在港复牌（电影枟南京！南京！枠是由中影集团和星美国际共同出品的），然后是覃辉亲自挂帅，收购同样在港上市的汉传媒27%的股份，随后是2010年3月初，覃辉增持星美国际3 。39亿股，持股比例升至逾64%，这一月底，星美国际宣布集团原主席王钜成辞职，由覃辉接任。显然，他想在电影产业玩几把。
不知道如今被枟纽约时报枠称为“中国第一个民营媒体企业家”（中国人总是喜欢“第一”的称号，不管前面已经出现过几个“第一”）的邵忠，能从刘波和覃辉身上获得怎样的启示录呢？
上市一直是邵忠的梦想。不过，与刘波和覃辉最大的不同在于，邵忠热衷的是上市本身，而不是资本运作；没什么私募来进驻，或许他们并不看好传统媒体概念，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邵忠对场外资本始终提不起兴趣，他只是享受西装革履站在交易所敲钟的感觉，他更在乎李连杰、周迅、马云、王石等名人的捧场所带来的强大的注意力效应。
可是资本忌讳虚荣，也从不顾及谁的情面。现代传媒的股价表现实在乏善可陈，首日涨幅 6.2%，和其同一天挂牌的殡葬股———中国生命涨幅高达44 。44%，后者之后4个交易日涨了4倍，而现代传播则是跌破了发行价，导致公司持股的公司员工怨声载道，惨矣！
邵忠更像是位“时尚先生”，而非企业家。我的朋友李翔在枟经济观察报枠上发表的枟邵忠上市枠一文以现代传媒集团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年终会议的场景开头：“漂亮姑娘要更多一些。她们像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中走出的人物，在盛大宴会的现场，端着香槟酒杯起舞 ？ ？ 邵忠则穿行在这些姑娘之间，衬衣的纽扣可以解到胸口的第三颗。全场最惊艳的场景是他和其中一位穿着紧身旗袍的姑娘大跳探戈？ ？”
不过反过来想，正是邵忠对资本运作的冷淡，使得他永远不会重蹈刘波和覃辉的覆辙。他以一种近乎自恋的理想主义情怀推动着一个媒体集团，虽然步履维艰，发展速度慢如蜗牛，却使他始终处在一个安全边界。这是他的幸运之处，也是他的烦恼所在———除了当初捧场的明星们，哪个投资者愿意看到股票收益不及银行利息的尴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