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杨翁年已六旬，而精神矍铄，然中馈已虚；惟遗一子，小字红玉，年才十五，为人甚循谨，邻里均许为克家子。翁爱若掌珍，为聘童养媳柳氏于家，年相若，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爱情甚挚。翁抱孙望切，越三年即为之成婚礼。时贺者盈门，群谓是一对玉人，我翁对此佳儿佳妇，足以娱暮景矣。翁顾而乐之，意亦甚得。次日旭日三竿，而彼少年夫妇犹甘同梦；迟至向午，双扉仍扃。翁大疑，破关而入，见如花新妇裸卧于床，而新郎已杳不知何往。趋前视之，容颜依旧，触手如冰，检验全体无伤痕，惟衾褥间桃浪沾焉。翁既悲媳之死，又伤子之亡，老泪横流，簌簌如雨下。覆衾大哭，声达户外，邻右闻声奔视，见状大惊，窃窃私议，均莫测其故。杨翁涕泪弥满，呆若木鸡，已不能出一谋。群乃代为料理丧事，并雇人觅其子，一面往报妇家。时交夏令，翁恐尸腐致疫，贻害邻居，乃急殓而瘗诸野。
越三日而柳氏父始至，见诸事已毕，心颇怀疑。以问翁，翁以恐尸腐烂为言；询所病，翁曰“无病”；询其子，翁曰“不知，已觅三日矣”。柳闻翁言，怫然不悦曰：“我女至君家于兹三年，素无失德，何忍出此毒手？我女果无疾而死者，汝子焉用逃？且不令余一面，而急急瘗诸野，此又何心欤？君若不同谋。何匿子瘗妇以灭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君谓余受欺乎？”邻人竭力代白其诬，柳曰：“翁子若在，此事或不然；今避而不面，案已成铁证，尚何辩乎？余惟有控诸法庭。翁虽老，法不能为老而贷也。”拂袖疾驰而出。无何，县令率差役莅乡，地保设尸场毕，呼翁至案前，询翁始末。翁以直告；询诸邻，邻亦如翁言。令曰：“谋毙与否，开棺即知，无庸狡赖。”乃传左右牵翁认妇棺，力启之。讵知棺中非妙龄少妇，乃一就木老人，须发皓白，斧伤满背。观者大骇。令问翁，茫然不知所答；问诸邻，皆曰：“亲见翁之媳入此棺，今为老人，实不知其所从来。”柳曰：“棺既为翁家棺，则棺中何人，当问杨翁。”令乃呼翁至，加以刑讯。翁虽不能熬刑，然实无以对。令乃瘗棺而系翁于狱，一面出示招尸亲。事隔月余，忽有人诣令自投，申言为杨村杨翁子红玉。令亟出询之，自言“新婚燕尔，偶与妇狎，戏掐其神潭，讵匿笑方剧，而妇忽寂然不动，挑灯视之，死矣。玉但知作剧，不谙解之之法，一时惧罪而逃，不料构成冤狱，累及老父。昨闻吾父被刑，行将抵罪，故即自投以白父冤，请释父”。系玉于狱，令乃系子释翁。
杨翁既归家，终日郁郁，喃喃若痴。邻居恐其成神经病，争劝远游以消愁闷。翁诺之，乃匆匆束装就道，怅怅不知所之。去杨村数十里有建昌者，巨邑也，人烟稠密，商贾辐辏，游观者均视为乐土。翁姑嘱舟子往，道经周溪，忽见垂杨树下一少妇浣衣溪畔，逼视之，酷类其媳。自忖曰：“天下妇人貌相若者甚众，名或不同；姑以小字呼之，即不应亦无碍。”乃昂首大呼曰：“蕙姑乎？”呼声未毕，妇已举首，瞥见杨翁，不觉深诧曰：“来者非我翁耶？何缘来此？请速泊舟过家，媳有言欲白也。”翁闻言，惊定而疑，遥问曰：“汝其鬼耶？其人耶？”妇惨然曰：“媳犹人也，非鬼也，翁请勿疑。此间非谈话地，姑请到家再述。”杨翁乃系舟登岸，从之去。迤逦约数十武，入一草舍，虽不宏敞，却甚清洁，绝非农家光景。翁询之曰：“蕙姑，汝果何由而至此？可直告余，余不汝咎也。”妇闻言，玉容惨淡，涕泗交流，乃历述其所遇。
盖妇之卒也，仓卒被瘗，至夜半而复延。幸棺木本薄，板有微隙，空气流通；女又自内力击，大声呼救，隙遂加大，得以不死。天既明，有木工叔侄两人，系建昌寇氏，适负械从此过，闻呼救声隐隐自棺中出，大异之；驻足而视，棺又微动，二人乃撬棺出之。妇本少艾，时方新婚，服饰华丽，耀人耳目。其侄乍见心动，将以偕归；叔不之许，细询里居，欲送之归。侄曰：“儿年已长，娶妇亦大难。今既得此，不烦媒介，不费聘金，讵非幸事。”叔曰：“乘人之危而要之不可。汝苟送之归，渠家必厚酬汝，于汝亦良得，且无后患，汝何不思乎？”侄忿然曰：“贪小利而失佳妇，叔乃大愚。且渠家方以渠为已死，我以之归，渠家必不之究。叔苟不泄言者，其谁知之？”叔曰：“噫！欲人不知，除非莫为。汝为此，他日必累及余。余老矣，不复堪囹圄之苦，必不许汝；汝不愿行，余独送之可也。”回顾妇曰：“娘子无恐，老汉送娘子归杨村，可速行。”妇闻老者言，甚感之。乃行不数武，忽巨声起于后，回首视之，老者已仆于地，侄持巨斧力斫之，血流遍地，惊极而倒。侄既以妇故而死其叔，乃即以叔之尸入妇之棺，掩盖加钉，完好如故；挟妇起，促之偕归。妇泣而请曰：“君苟肯送妾归者，妾必报君以娶妇之资，誓不相负。”匠嗤之曰：“舍却眼前美妇，转求梦内娇妻，天下有是人乎？汝随余归，余必厚汝；否则当赏汝以斧，俾与余叔同眠。”妇思不允必死于斧，死固可以完名，而此冤终不能雪，且翁与郎永不知妾之所以死；不如姑留此身，以图后日，乃含泪随之。既抵家，逼为夫妇；妇不能拒，遂忍之。
翁既知妇之颠末，泫然抚之而泣曰：“天乎！儿何不幸，遭此强暴。此皆余卤莽速殓之咎，亦复何罪？然儿若不归，案无由白，郎将瘐死狱中，儿心安乎？盍速行，稍迟恐无及也！”妇乃从翁登舟，将抵家，忽见途中一少年肩负斧锯，茫茫然来，瞥见妇大骇，势将篡夺。妇恃有翁在，不复惧，大声呼曰：“咄！恶贼，妾向以荏弱为汝所劫，今天公见怜，俾与阿翁遇。汝死且在旦夕，尚敢肆恶耶？”翁闻妇语，知少年即寇氏，忿极与争。村人闻声集视，翁一一数其罪，于是群起捕之。缚而送诸县，携妇以为证，令升堂一鞫而服，乃释其子于狱。蕙姑见夫婿枷锁郎当，不禁掩泣；令命翁携归，重谐伉俪。盖是日匠适自南康佣作返，特纡道至杨村探其事，不意适值翁与妇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