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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黄河上了冻,烟局挂了牌。谁都没有想到,蔫搭蛋的盛生贵竟被绥远都统委任了垦局局长。消息传来,杨旺像是被焦雷轰了顶,面色枯黄,一连多日躺在床上,只是比死人多了口气。那些天奇冷,北风呼啸似鬼哭狼叫,搅得杨旺意乱心烦,彻夜睡不成觉。他就拼命抽烟,几天下来,脸就变成了绿西瓜皮色。冷眼一看,就像庙中的泥胎小鬼。

玉兰担心杨旺的身体,格外揪心得慌。她夜不解衣,精心服侍杨旺,滚汤热水地侍候着。杨旺说:我怕是缓不过气来了,真负了夫人的一片苦心。玉兰说:老爷何必说这些丧气话。真丈夫能伸能屈才是哩!我就不信咱在黑界地经营这么多年,他盛生贵就能一手蔽天?杨旺说:我后悔咋没把这盛生贵当成个人人看哩。打了一辈子鸟,却让鸟啄瞎了眼!我做八辈子梦,也梦不见会让这没的羯子踩了行,会败在这狗儿的名下!玉兰说:现在言败还为时过早,这才到哪儿呀!杨旺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咱白银子不也是甩得哗哗的?哪条狗少喂下了?哪个神神没拜到?拜来拜去,倒把自个闪下了!这不是胡燕燕垒窝黄雀雀占,驴打江山马坐殿?我长眼窝龙做甚的?是尿泡的?狗儿的狼子野心我咋丁点儿没看出来?哪怕是察觉出一捏捏来,我也早让三羊子把狗儿的头给割下来了!玉兰说:你把心里憋闷的话多说说,就豁亮多了!人蹬得高才能看得远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绝不是虚说。杨旺说:我何尝不想往豁亮处想?好我的夫人哇!那狗儿的掌管着烟局,就把黑界地的命根根拿捏住了,咱垦局有甚?就剩下个疏通渠道,为民造福了!杨旺的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小公鸡打鸣般吱吱唧唧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玉兰说:老爷的话倒提醒了我,甚是黑界地的命根子?杨旺无精打采地说:这不是明摆着,除了洋烟还有甚?玉兰摇了摇头,明眸泛出一层光泽说:老爷的话差矣!杨旺说:不是洋烟你说是甚?我看你才是成了糊涂油了!玉兰不急不慌,笑不唧唧地说:老爷,你往深处想,这洋烟长在甚地方?杨旺没好气地说:你说长在哪儿?不长在地里还能长在伊上?玉兰摸了摸杨旺黄蜡蜡的瘦脸说:你呀,当了这么多年的老爷,还动不动就说粗话。你想,土地才是万物之母,这不是命根子是甚?土地掌握在咱们手里,他盛生贵还不是由着咱们揉捏?杨旺抬了抬身子说:咋揉捏法?你说!我思谋着,你准有好主意!夫人,你准有好主意!

杨旺一把抓住玉兰,就像在波山浪谷中忽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玉兰抚摸着他的手说:老爷,你真是瘦多了!奴婢好心疼哩!话未尽,却早已珠泪滚滚。杨旺哪有心思抒情,抓耳挠腮得就像一只觅食的猴子,急切切地说:夫人,我等你的主意哩!你快说,快说!玉兰有些扫兴,恹恹地说:老爷,你还是趁热把这参汤喝了。杨旺把参汤连碗扣在地上,忿忿地说:这是甚关口了,你咋不知道个轻重?喝参汤,喝参汤,这顶个用?玉兰说:你猴急甚?就差这一时半刻了?再说,我一个女流,能有甚济世的经纬?杨旺说:你刚才的话,我多少听出点门道来了,你准有好主意!你就甭拿酸捏醋了。咋?让我给你跪下?说着,就往床下爬,玉兰慌忙拉住杨旺说:老爷,你这不是要折奴婢的阳寿?老爷,你咋不知道玉兰这颗心呢!杨旺说:我这儿马踩车,你还心不心?!快讲哇,你就甭再给我抽架了!玉兰叹了口气道:名缰利索才是无桨的舟,到哪儿才是岸哩!杨旺说:这又不是在课堂上扮先生,你还给我文绉绉个屁!快把你那血淋淋的小刀子亮出来,我知道,你那小心眼眼里一转就是一把小刀子!杨旺禁不住龇牙笑了起来。玉兰说:我哪有什么小刀子,不过是替老爷多操点心罢了!我想,老爷专司垦务,还是应当在地亩上打主意。杨旺问:打甚主意?玉兰说:洋烟长在地上,地在老爷手心里捏着,你不就是捏住了命根根?他盛生贵管烟管不了地,还不是空架着?再说,盛生贵不就是管查禁私烟,你把私烟变成公烟,他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小摆设?杨旺吸溜着牙花子说:你是说,我再把狗儿的骟一回?嗯,私烟变公烟,我多少琢磨出点味儿来了!我早说过,你那小心眼儿一转就是一把小刀子。玉兰撇撇嘴说:甚小刀子?!说的这么血乎拉拉的。我这叫釜底抽薪。杨旺瞪起眼问:你快说,这薪咋抽法?玉兰说: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你咋还犯迷糊?真傻了?杨旺手巴掌拍得叭叭唧唧地说:我傻了!我傻了!玉兰手指尖戳点了一下杨旺的脑门说:我看老爷是在装傻!你把烟苗苗连根拤住,不就把盛生贵的饭碗端了!杨旺说:痛快!痛快!我喝参汤了,十全大补了!玉兰说:从大清到民国,没有一张官府告示是让黑界地种大烟的。谁也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脱裤子现眼,老爷就抓住这个空当,再抖一下朔漠林公的威风!杨旺说:真禁烟?黑界地不又穷得光打炕皮?我他妈不就变成了讨吃叫花子头?玉兰一笑说:谁让你禁烟?我是让你搞烟亩罚款,就在烟地上课以重税,让盛生贵无私烟可查,甚也吃喝不上!杨旺说:对着哩!让狗儿的干着急吃不上,满嘴起火泡!你这小心眼眼咋这么多毒汁汁?稍稍一泛,就够狗儿的喝一壶的。你说吧,这烟亩罚款咋罚法吧?我听你的!

玉兰微蹙眉峰,在地上踱来踱去的。杨旺也下了床,小眼睛炯炯放光。他一个劲鼓励玉兰:你说,就是说过了也不咋!玉兰说:老爷如此垂青奴婢,我得细细盘算一下,给老爷个好想法。杨旺说:你想好,你想好。让我的脑瓜仁仁也想想。他说着,用手拍自己的脑门子。玉兰停止了踱步说:老爷,我想得差不多了。杨旺喜笑颜开地说:你脑瓜瓜活泛,你说,你快说!玉兰笑道:这又不是床笫之事,瞧你那急猴子样!杨旺说:自从盛生贵抢去了烟局局长的肥差,我这就一直耷拉着。玉兰说:男人比女人更娇嫩,一有甚事就反应在根子上,真让人没抓挠。杨旺涎着脸说:等我的精神头上来,好好地日日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那地方又痒得像猫挖了。玉兰笑道:床笫之事甚叫够?!老爷还是养精蓄锐办些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吧!你听听奴婢关于烟亩罚款的想法,这得分两步走,第一步是确定烟亩,让烟户自报,垦局和烟局核定。杨旺说:拽上盛生贵干甚?玉兰说:得拽上他,得拽上他!垦局这么大地盘,核定烟亩又费钱又费时,光垦局一家办,咱不吃亏了?你还得打这么个旗号,是为烟局核定烟亩,让盛生贵掌握黑界地的种大烟情况,他不乐得屁颠屁颠的?杨旺说:他狗儿的现在就屁颠颠的!玉兰说:到走到第二步烟亩罚款时,你就一脚把狗儿的踢开!杨旺说:我听着就痛快!玉兰说:垦局搞烟亩罚款光明正大,见得了绥远衙门,北京的袁大总统,他盛生贵还不是干咬牙没办法?就是每亩罚多少,我有点儿拿不准主意。杨旺说:越多越好,罚得盛生贵连根毛也摸捞不上。玉兰头说:甚事都得有个度,过犹不及。你把庄户汉逼圪蹴下了,还不是自个的害!杨旺说:我咋就把庄户人这头给忘了呢?这群狗儿的净匪类,说反就反了哩!玉兰说:咱有枪杆子刀把子,倒不怕庄户人造反;关键是咱不能把庄户人逼反了。革命哇,造反哇,最伤黑界地的元气,咱不能干这伤元气的事!杨旺点头道: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玉兰道:再罚款也得罚到庄户人种洋烟比种谷米利大的地步上。若连比种谷米都不如了,他就不种洋烟了,咱还有甚利?杨旺道:是不能干这蔫傻事!玉兰说:就按一亩地收七两干烟算,这是五十块大洋。咱就每亩收二十五元的罚款,剩下的二十五元交给烟局和庄户人饿狗争糠去。就算落进庄户人手里十块大洋,也是十石谷米,比种谷米强得多!庄户人的脾性我知道,观音土填饱肚子就不造反!杨旺说:就按二十五元罚。天,这是多么大的进项!夫人,你要是裤裆里夹根,保不准能坐龙廷当皇帝老儿!他乐得抬手扬足,恨不得立马发告示。

玉兰说:老爷,这烟亩罚款是黑界地动天地的大事哩。哪能说罚就罚呢?你得先拟文报绥远都统衙门,你不过是奉命办事,让庄户人恨绥远衙门去,让盛生贵有屁也不敢放!杨旺说:一箭双雕,我又脱了干系,夫人咋这么灵光?玉兰说:我还不是为老爷着急,见你吃不下睡不着的。杨旺说:我好了,好了。玉兰说:烟亩罚款的事早说也办不下,等大烟花一开,你就把告示贴出去,兵马撒下去!杨旺说:这等事情得办事又快又狠,谁敢挡我的横,我就割谁的头!他妈妈的,我杨旺到时候六亲不认!他咬牙切齿地发着狠,玉兰说:老爷这才像是办大事的样子哩!杨旺一把揽着玉兰柔软的细腰,仰脖哈哈大笑道:夫人,你真是黑界地上的一大宝!我现在就去找盛生贵,得祝贺祝贺这没的羯子当局长!盛生贵,你狗儿的知道不?你又让人骟了!玉兰,我咋这么痛快哩!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泪珠子都顺着青黄的面颊往下淌落。玉兰连连地说:奴婢就盼着老爷痛快哩!老爷痛快就好,老爷痛快就好。杨旺揩拭着脸上的泪水说:我现在就看见盛生贵挨骟的样样了!让你狗儿的占我的窝,让你这羯子当局长!他像一只抓虱子的狗,连蹬带踹的,不时地龇牙咧嘴,像是要把盛生贵连皮带骨头全部吞下肚去。

胡老客见盛生贵当了烟局局长,就想跳槽去烟局谋个差,他觉得自己是盛家的老伙计,于理于情都应投在盛生贵的麾下。烟局一成立,垦局还有个甚?筑堤挖渠那算个差事?自己抛家弃业来这黑界地扑闹甚?不就是图个钱,图个利?千里做官,为个吃穿,老话真是讲绝说透了。他到聚源号买了两块香胰子,两瓶桂花油,送给四菊子,想从她那里探个口风。胡老客觉得四菊子这个姑娘良善,就是办不成事也不坏事。

四菊子说:胡大叔,我咋能收你的礼呢?胡老客说:甚礼不礼的?咱们过去都跟盛家当伙计,当丫环,在这背井离乡的黑界地上都该有个相互照应是不是?四菊子说:胡大叔,不是我不帮忙给你说话,是少掌柜从来没拿我当过人看!我算甚姨娘?这些年你还品不出来,这盛家老少掌柜全是毛驴灰人哩!我说你,你去那烟局做甚?嫌伤天害理的事办得还不够?胡大叔,你甭和少掌柜混在一处搅****,多积点阴功阴德!小心天神神睁眼哩!她一席话说得胡老客脊梁骨往外渗凉气,胡老客恹恹地告了辞。

胡老客见杨旺一连多日像癞皮狗一样卧在床上,更觉得在垦局谋差谋不出个正经光景,搞得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天冻风又硬,连个散心处都找不到,整日关在屋里唉声叹气的。闷了几天,觉得还是宁碰了,别误了,硬着头皮去找盛生贵。盛生贵还搁浅在前院办公,只是门口挂起了局长室的牌子,出来进去的人全是敛声屏气,低头哈腰的。胡老客鼓了几次勇,才推开盛生贵的屋子,屋里暖融融的,洋铁炉上的拔火筒都红了半截子,胡老客的额头上立即浸出汗粒子来。胡老客怯怯地叫了声少掌柜,盛生贵的鼻孔里发出了一长串嗯嗯声,胡老客立即改了口称盛局长。他像在广众之下憋不住屁的大姑娘一样,委委屈屈,拐里拐外哼唧了一气,算是把话挑明了。他说:盛老掌柜所委比山还重,小的时刻记在心头。盛生贵打断他的话说:我最看不起跳槽背主的混账玩意儿!不是杨督办提你成了大帖式,你正鹏程万里,咋想起我盛某人来了?!胡老客道:天地良心!就是枪林弹雨我咋了?盛生贵说:少给我提枪林弹雨!嫌我没记性咋的?胡老客说:小的不会说话,惹局长大人生气。盛生贵说:不是我不留你,是怕委屈了你这个大帖式。骑警队倒是缺个喂马的,你肯低就?我烟局是甚衙门岂能养尸位素餐之徒?

胡老客黄刷着脸退了出来,进屋就连骂了三声王八蛋,还踢翻了一只杌子。周大先生走进门说:瞧你这脸黄刷刷的,跟谁动这么大的气性?胡老客说:我跟自己,我咋这么没皮没脸没记性?我讨这没趣做甚?还让人家指着鼻子骂尸位素餐。咋?我是活死人?周大先生说: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受盛羯子的气了。他不是说你活死人,是说你白吃饭不做活。周大先生嘿嘿地笑了起来。胡老客说:我听着这话咋这么毒毒的?就像让蝎子尾巴蜇了一下。周大先生说:你这是没听惯用文明话骂人,听多了就习惯了。说完又阴阴地笑。胡老客说:我就看不惯你那阴声阳气的怪样样。周大先生说:人老了,就没个正经坐处了。胡老客说:你说的哪对哪哇,让人犯糊涂。你说这盛生贵咋这么不是东西,他让黄秃子骟了,仇却结在我身上了。周大先生说:你理那羯子做甚?别看他当上了局长,我瞅他都不是个,拿眼皮皮都不他!瞧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就不信他裤裆里又长出东西来了!我有个侄子,河曲完小毕业,想去烟局的骑警队谋个差,可盛羯子就是顶着不办,一点也不看我这个老面子。还是杨夫人好,二话不说就给放在学堂管总务了。要当差,就得跟有仁有义的主儿!

胡老客说:我就闹不明白,这盛家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家,咋变得这么四六不是了。周大先生说:我看你是该愁的不愁,净愁老母猪没!谁知道盛羯子局长咋当上的?可眼瞅着是把杨督办气圪蹴下了。这些天,衙门的上上下下全靠杨夫人照应了。胡老客说:盛家在绥远城有根基,一般的买卖人家根本比不上。盛老掌柜咳嗽一声,北京城,库伦,俄罗斯都有响。咱杨督办有甚根基?这里面的事我清楚。周大先生摸摸下巴颏说:我说杨督办精精明明的咋就败下阵了呢?可你说盛家这么有钱势,咋连黄秃子这么一个混混就办不了呢?雇俩人把狗儿的浸进黄河里费甚事?也让我去去心火,我这一只耳朵算甚呢?胡老客说:人家是心胸大,光惦着黄秃子这只猪狗还能成甚大事?可他奶奶的,黄秃子的仇都不记了,咋跟我结下怨了?你说这事邪不邪行?周大先生说:人没了,心眼就格外的阴毒,我瞅这邪行事还在后面呢!

胡老客说:我来这黑界地做甚?不是羊羔羔落进狼窝了?周大先生指着他说:你还羊羔羔,你还羊羔羔,你可真敢说!胡老客说:反正我没办下雷劈龙抓的事,走路不怕鬼打墙!周大先生说:瞧你这急扯白脸的样样,一点儿都不经逗。咱老哥俩还不是穷开心,要不咋猫冬?我给你说件事,你听了千万别吓着。他像是有意制造气氛,边说边探头探脑,双目睃巡。胡老客说:我这个人胆不小,你有甚屁快崩吧!周大先生压低了声音问:盛家的姨娘做人规矩不?胡老客说:你是说四菊子?周大先生非常深沉地点了点头。胡老客问:咋了?周大先生说:咋了?说出来吓死你狗儿的!我琢磨着,这四菊子敢是偷人哩!胡老客说:这可是出人命的事,你可不敢胡说!周大先生说:你瞧我这大把年纪,像是胡说的?我是亲眼瞭见的。胡老客迫不及待地说:你瞭见甚了?快给我说说!周大先生嬉笑道:你爱听了不是?我就知道你爱听这个!你先给我倒杯酽茶,让我先润润嗓子。胡老客边倒茶边说:你又拿捏开了。周大先生呷了口茶道:你这茶熬的地道,盐放的正好!胡老客说:我是做甚的?整整鼓捣了大半辈子茶。熬酽茶,一是讲究火候,二是讲究放盐,人们咋说了?人无钱不如鬼,茶无盐不如水。我给你说这些做甚?你说说你瞭见甚了?周大先生笑道:我甚也没瞭见,只是没事穷琢磨。

胡老客说:好你个老秀才!跑到我这儿穷逗是不是?周大先生道:说归说,逗归逗,三堂对案我可是屁也没看见。胡老客说:谁跟你狗儿的三堂对案了,咱不是没事闲?周大先生说:前天灶房炖了只栈羊,那栈羊太肥腻,我也不知哪口没吃对,就闹开了肚子。一夜不知跑了多少次茅厕,那稀拉的就是蹿水。胡老客说:瞧瞧你这点出息!吃栈羊得就大蒜知道不?周大先生说:我刚拉完躺下肚子里又咕噜开了,只得又往起爬,才把门拉开一道缝,却见盛羯子的家门一开闪出一个人来,猫着腰贴着墙根往外溜,眨巴眼的工夫这人就拐进了学堂的月亮门里。我让这一惊吓,把屎也吓回去了,肚子也不闹腾了,比他妈吃紫皮独头蒜还灵验!他自嘲地笑开了。

胡老客说:不会是盛生贵起夜?周大先生说:那天盛羯子去了河曲县。胡老客说:那会是谁?周大先生说:我就了一眼,肯定是个大男人。这四菊子不是偷人是甚?胡老客说:你这么大声做甚?怕人听不到哇!周大先生道:她四菊子把事做下了还怕人说?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奸夫****。胡老客说:四菊子把你家娃娃扔到井里了?周大先生说:你这不是说鬼话?胡老客拍了下手说:还是的!无冤无仇的你害人家做甚?周大先生说:是她把没脸的事做下了!胡老客说:她有脸没脸碍着你蛋疼了?你是她的老公公咋的?这种事保不定要出人命呢!你没凭没据地鬼说溜道,那盛家是好惹的?要是我,看见了也说没看见,看清了也说没看清,多给自己积点阴德吧!周大先生说:我这不是给你闲?胡老客说:这种话哪说哪完,散着血腥气呢!周大先生说:我知道,我知道。咱老哥俩不是过心?胡老客解气地说:一顶绿帽子爷儿俩戴,看他狗儿的再翘脚趾头?!

盛生贵当了烟局局长,自然是连走路都把脚趾头高翘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外浸着油的肥差,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他想到底是民国了,满肚子学问终归用上了派场。闹来闹去,这黑界地竟然落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还是书上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舍我其谁,舍我其谁,天生我才必有用哇!他只要想起来,就像黑老鸹一样啊哇大笑几声。挑货郎担的杨旺算甚?会念更上一层楼的粉头算甚?两堆臭****!盛生贵都懒得想他们。去了势算甚?不就是一条?不吃苦中苦,能为人上人?这条不丢,能当局长?我盛生贵来黑界地来好了!来对了!局长局长,白银万两,你就净等着大把搂银子吧!盛生贵,你是甚?你是局长!吼一声,黄河水倒流;跺一脚,黑界地乱颤!盛生贵踌躇满志,恨不得一步飞上天去。白天当了局长,晚上就有人送银两,盛生贵的局长室灯火通明,一派通宵达旦的势头。

头更的梆子声起,柴进文走了进来,送上了小号的贺仪。盛生贵展开一看,竟是三万白洋的银票,顿时两只眼睛大放光芒。一阵窃窃私语,柴进文得到了黑界地洋烟的收购权和外销权。抽头之大,让盛生贵如堕五里雾中,他甚至都怀疑柴进文是否还有赚头。柴进文说:小号经商,重在信义,不敢说一言九鼎,也是落地有坑。盛生贵也说:本局长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收烟贩烟就你一家,别无分号。旁人敢伸爪子,我就办他私贩烟土罪!柴进文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盛生贵又把柴进文手下的把式匠,收编成烟局巡警队。绥远的都统衙门还派来一支骑警队,交给盛生贵管辖。黑界地与外面联络的大小通道,全设了六亲不认的卡子。见人就搜,不服的就打,敢跑的就用枪子儿够你。搜出烟土就没收,就重罚,就拤监入狱,还得让家中送牢饭。逼着人们往柴进文的聚源号送烟,聚源号又拼命往下杀价,七两干烟仅给到三十块大洋,一刀就剁掉二十块去。庄户人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掉着泪蛋子说:官府明叼人哩!叼人就是抢人,官府犯起抢来庄户人也没甚好办法。赵良说:不行反了狗儿的,砸烟局剁巴了盛羯子!老张头说:乡亲们火都顶了脑门子,就等你金掌柜一句话!金老万思谋了半天,就说了一个字:忍!他又找来国栋、国梁、王大爪子、小六子还有几个靠得住的伙计,把佃户交上来的烟土熬成烟膏子,制成烟板子,全都打进土坯里,盖成了牲口棚。大冬天的干泥水活,个个都是一身冰凌碴子。金老万管酒管肉还大把的发赏钱。

赵良说:老掌柜,你这是做甚?就是砸监反狱还不是你递个眼色的事?老张头也说:咱们是谁跟谁?老掌柜不是我说你,你咋越老越没成色?!金老万笑着说:碍不着你俩这老鬼的事!给老婆娃娃多扯几套见人的衣裳!王大爪子收过钱说:我好盖新房,娶二女子!金老万说:这娃多好!我瞅着就喜欢!他又吩咐赵良和老张头:你们也把家里的烟土收拾好,小心官府狗急了跳墙。我思谋着,狗儿的们敢明叼明抢!咱们也不能伸着脖子挨刀,还是想法多搞一些快枪。闹不好,这仨饱俩倒的庄户日子真过不成了!老张头说:咱这黑界地上种洋烟做甚?金老万说:凡是利大的都是害!就是这么回事。见灯蛾子扑火了不?就是这么回事!赵良也说:利大害就大,是这么回事。老张头说:咱这不是明眼人故意走瞎路?赵良说:垦局和烟局让各家各户报明年的烟亩数呢。金老万说:减着三成报。这帮狗儿的,不知又屙甚牲口粪?

老张头说:盛羯子这狗儿的更阴毒!金老万说:全******不是好牲口!赵良说:烟收拾起来不卖,怕小家小户撑不了几天。等米下锅的人家多的是哩!街上米面铺的价格翻了两倍,这不是往死里逼烟户哩!金老万说:庄户人还怕饿肚子?可有办法抗日子哩!三顿改两顿,稠的换稀的,这样三糊弄,两糊弄,只要等黄河开了冻就有好办法。到时骑警就封不住河,钻进羊皮浑脱里就能把烟带过河去。过了河,还愁卖不上好价钱?老张头说:理是这么个理,就怕盛羯子到时又使出甚阴损坏招?!金老万说:我估摸狗儿的乐得差不多了!闹不好,脑瓜仁仁犯疼哩!

金老万这话还真是说着了。盛生贵当了局长,原以为就能把黑界地一口吞下,哪知黑界地的庄户人跟他藏开了猫猫。任你马蹄,任你枪弹嗖嗖,可就是收不上烟,查不着烟。那满地怒放的罂粟花,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了历史。气得盛生贵跳着脚直骂: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非重重地办他几个!只有实在过不下去的烟户,哆哆嗦嗦地卖上几两,换些过冬的口粮。往年,聚源号收烟都在十万两左右,可今年折腾了一冬,仅仅收了五六千两。烟卡子上也不过收缴了二百余两私烟,还几乎打出人命来。绥远都统衙门让交五万两,盛生贵是给都统大人拍了胸脯子的。

都统衙门不断地飞文催交,盛生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转着圈吆喝要抄家,要挖地三尺搜烟。杨旺冷冷地说:盛局长不要肝火太旺!黑界地的庄户人可有抬枪土炮,说响起来可是眨巴眼的事,我这垦局可有几年不着火冒烟了。盛生贵问:那你说咋办?杨旺说:这可稀奇了,我又不是烟局局长,我知道咋办?杨旺一句话把盛生贵顶到了南墙根。他气得直翻白眼,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杨旺拂袖而去。

盛生贵又把柴进文找来训骂,他指着柴进文的鼻子道:你这狗奸商,咋把烟价杀这么狠?!柴进文道:盛局长骂得极是。就是烟价高了,小号无利可图不说,我是担心你也没了抽头。这不就是一心报国了。盛生贵一想柴进文说得极是,火气也就渐渐消了。他苦歪歪地说:柴掌柜,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你说说咋办吧?柴进文说:小号早为盛局长想好了,先把绥远都统衙门的五万两打发了。盛生贵说:你说的好轻巧!现在收的还不足万两,这是多大的缺口!柴进文微微笑道:这不用盛局长多虑,小号早有安排。我已同默里主教谈好三万两,按每七两三十五块大洋计算。盛生贵说,洋鬼子答应?柴进文说:这默里主教还号不准民国的脉,不敢轻易贩私烟。盛生贵也上来了二百五劲头:他狗儿的敢贩私烟,我就砍了他!柴进文笑道:盛局长真是不得了!要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哩!咱这黑界地真得靠你这样有主意有胆识的青年英雄主舵。

盛生贵认为柴进文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也就不加反驳。他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说:柴掌柜,我想听听你下一步的打算。柴进文说:打发了皇粮国税,剩下的就是咱们自己的。头皮发麻,也得顶住。我就不信穷庄户人能斗得过官府?这价不提,卡不撤,到时看谁沉不住气。这烟土变不成钱,庄户人心里就发慌,一发慌他就得往咱手里卖。他不卖烟吃甚穿甚?关键是卡子把得牢,烟土不流过河去。

盛生贵点头道:你说的很接近我的想法,这卡子是要把牢固,一两烟也不准贩过河去。我担心黄河一开,咱的骑警就用不上大派场。到时可处处是口子,咱防也防不完。柴进文笑道:这不用盛局长担心,早就有人替你筹划好了。小号买了两艘小火轮,早就到了清水河码头,等黄河一开,便顺流而下。有这两艘小火轮转来转去的,甚人能凫过黄河去?

盛生贵狐疑地看着柴进文说:这是甚人替我筹划的?是他当局长还是我当局长?柴进文说:盛局长是绝顶聪明之人,咋还品不出味来?盛生贵问:你狗儿的是甚人?柴进文说:我是地地道道的买卖人哇!盛局长,你也就别乱猜了!还是你说得对,咱俩绝对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盛生贵眼睛闪出蓝光说:柴掌柜,你能帮我把黄秃子除了不?花多少银两我都不在乎!柴进文狞笑道:除他还用花银两?我到时给你免费办!便宜不了狗儿的!盛局长,说句我不该说的话,你这双手也该沾沾杀气了!这黑界地不飘血腥味,你这位子就坐不牢!盛生贵说:我是要办人!再逮住贩私烟的,定斩不饶!柴进文说:杀一儆百。杀戒一开,这黑界地还不由着你揉搓?盛生贵说:我早就憋出火来了,提着灯笼找倒霉蛋呢?这里面的事情我清楚,不杀人咋也镇不住!

王剃头匠成了盛生贵手上的第一个刀下鬼。王剃头匠的婆姨得了暴病,口鼻忽然喷血,在炕上像蛇一样扭来转去的。还未等送进洋堂让默里主教看病,就在半路上咽了气。王剃头匠和儿子一家自然是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王剃头匠坚持要把婆姨送回老家祖坟上安葬,钉了一口杨木棺材把婆姨装殓了起来。儿子秋生见送老娘的尸体过河,正愁手中的烟膏子贩不出去,便把三十两烟膏子打进了老娘垫头的寿枕里。想借着出殡,把烟膏子一块儿倒腾出去。王剃头匠骂秋生:这是找死哩!秋生说:看把你吓的!要杀杀我,杀不了就是几百块大洋!王剃头匠一想几百块大洋不是小数,也就豁出去冒一次险。

棺材放在二饼子牛车上,一路哭啼往黄河边上辗转。路上碰到了两个卡子,也都没打动棺材,只是在人身上摸来摸去的。好不容易到了黄河边上,却碰上了多事的王哨官。王哨官本来是垦局卫队的,设卡子查私烟本来就是打野食。好在烟局警力不足,盛生贵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怕垦局卫队的人独吞,在他们设的卡子上派个把烟局的巡警指导。王哨官这人爱红火,专凑别人的红白事宴混个肚儿圆。他埋怨王剃头匠:当家子,你咋没请我吃糕?黑界地这地方办丧事讲究吃糕,平常人们打趣也爱说:快吃你的糕了。意即说你这人快死了。王剃头匠与王哨官也是极稔熟的,便说:昨天专打发人请你,谁知你钻到哪个伊里?王哨官说:平时嫂子待我不薄,我得给嫂子点几张纸。王哨官点完纸磕完头又办公事,吩咐手下的官兵仔细搜检。王剃头匠挺着身子说:你放开手摸捞!王哨官说:你这老骚胡身上有甚摸捞头?我还怕沾腥膻气哩!快滚你的蛋哇!

王剃头匠慌忙爬上车,王哨官在后面喊:你这棺材里没藏甚东西吧?王剃头匠一下子白刷了脸,结结磕磕地说:没,没,没甚洋烟。颇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相。站在一边冷眼指导的巡警队的武队长,也就是聚源号的武把式,一迭声地叫:先等等,等等。王剃头匠怯怯地说:你,你想做甚?武队长说:王师傅,你这棺材是真没装甚?秋生插嘴说:除了我娘甚也没装。王剃头匠说:没装洋烟,没装洋烟。我一个剃头的,哪来的洋烟?不信你问桂花去,问邱掌柜去!王哨官说:他狗儿的我知道,没酒撑着他是兔子胆。王剃头匠说:我是兔子胆,我是兔子胆。秋生说:棺材里不装死人装甚?

武队长狐疑的目光在王剃头匠身上扫来扫去的,王剃头匠不禁筛开了糠。武队长说:我得打开棺材看看。王剃头匠说:是暴病!是暴病!小心传人哩!青天白日的,哪来的洋烟?没有洋烟,没有洋烟。王剃头匠越说没洋烟,武队长越是坚持要看。王哨官对武队长说:死人脏啦巴唧的,快算了!

武队长说:我瞅这棺材里有毛病!咱都是吃公事饭的,岂能讲私情。王哨官一听来了气,哝唧着鼻子说:他又不是大姑娘,我跟他有甚私情!他又冲王剃头匠说:让他看,让他看,免得他狗儿鬼嚼没个完!王剃头匠说:没洋烟,没洋烟,我就是不让他看!武队长一把将他提起说:还由着你狗儿的了!吆喝着官兵就撬棺材盖,秋生婆姨护着棺材盖喊:犯抢了!犯抢了哇!我家一年的辛苦哇!秋生红了眼珠子要拼命,还没挣扎两下就被官兵的枪托子砸趴在地上。棺材盖一开,烟膏子就被搜检了出来,武队长嗅嗅烟膏子哈哈大笑。秋生婆姨披头散发地扑了上来哭喊道:官老爷,官老爷,你不能全抢了去!你们这些挨刀的活土匪,小心丹丕勒老爷把你们捉了去!抢人了,抢人了!庄户爷们儿咋不造反哩!

武队长说:你这婆姨胡吼个甚?再吼,我把你填进冰窟窿里去!王哨官冲王剃头匠说:你咋净办这些没屁眼儿的事?你说咋?王剃头匠说:我这烟卖给聚源号不就结了,愿咋杀价就咋杀价!武队长冲他门面啐了一口说:你裤裆里没东西坠着还想上天哩!你这次不被砍了头,就算念了弥陀佛!把狗儿们的全绑起来下大狱!王哨官说:这死人咋办?该入土不入土,要变墓虎哩!黑界地相传,死人不及时下葬,入了土还会返阳,变成墓虎祸害乡邻。

武队长看看红漆漆的棺材,有些犯难地说:咋办?真成了墓虎也是个事。秋生婆姨碰撞着棺材喊:娘,娘,你咋不跳出来?墓虎来了!墓虎来了!王哨官踹了她一脚说:放你娘的屁!武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先让他们把死人发落了再说。咱把烟扣住不就行了?武队长说:盛局长一个劲吆喝要人赃俱获哩!我把人放了,盛局长给我翻脸咋办?王师傅,不是我说你,你不好好地出你的殡,搞这些鬼门神道的东西做甚?王剃头匠说:甚?还不是钱催的?武队长说:你们这一大家子,总得让我绑回去一个交差吧?王哨官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你们就留下一个,说不定盛局长一发善心,甚事都没有哩。

王剃头匠给自己宽心说:能有甚事呢?自家地里长的东西,又不是偷的抢的?这就犯王法了?武队长说:你们快留下一个走人吧!王剃头匠盘算道:秋生要给他娘守孝,媳妇……他冲秋生婆姨觑了两眼,秋生婆姨说:我还有****的娃哩。王剃头匠说:是啊,你还有娃,这官司我是吃定了。秋生说:大,你不咋,你给衙门里的人熟。王剃头匠说:是啊,他们的头全靠我摆弄!我娃,看看你娘的坑暖好了不?老婆子,我就不送你上路,有娃陪着你哩!他不禁眼泪叭嚓的。

牛车上了路,王剃头匠被锁住,他叹气道:都走了,这些天谁给我送牢饭呢?王哨官大包大揽说:当家子,有我哩!还能少你这口吃的?王剃头匠说:该你管我牢饭!没你这多嘴驴瞎吼喊,我能让人家拤监入狱?王哨官又拍着胸脯子说:保你谷米捞饭山药蛋管够!王剃头匠说:你狗儿的可不敢饿着我!下大狱就是想吃喝一口!王哨官说:饿不着,饿不着。王哨官嘴上说饿不着,实际上把王剃头匠饿了个着。

查着了烟,逮住了人,盛生贵赏钱赏饭赏酒,王哨官一高兴就多喝了几碗酒,瘫软得像一只醉泥鳅,早就忘了王剃头匠还囚在马棚里等他送牢饭哩。饿了两天,王剃头匠的心火就上来了,扯着嗓子骂王哨官日哄他。狱卒说:你吼甚?王爷早醉成了!现在你就是把狗儿的头割下来,他都不知道。

王剃头匠又委屈又窝火,坐牢没人送牢饭,这不成了天不留地不收的老绝户?!好不容易盼到过堂,王剃头匠冲身着红袍,一脸肃杀的盛生贵说:我两天没吃上牢饭哩!他又奇怪,这盛羯子咋穿上了戏袍袍?就是没打脸,黄面皮就像遭风吹的山药蛋。他要下跪,盛生贵说:你就站着说话。现在是民国了,不兴旧时那一套。王剃头匠说:民国好,民国好。

盛生贵指着条案上摆放的那只寿枕说: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你的?王剃头匠一听盛生贵说话这般和气,以为是把烟土要还给他。忙说:是我的,是我的,纹丝不差三十两,秤了几秤呢!然后拿纸让他画押,谁知堂上没有准备下摁手印的红印台,气得盛生贵大骂属下是一群尸位素餐的蠢材。武队长说:这东西有甚不现成的?话音未落,闪电般的飞拳就砸在王剃头匠的鼻子上,只听噗的一声,一团玫瑰花般妖艳的鲜血就飞迸升腾了起来。武队长吆喝王剃头匠快摁手印,王剃头匠忙把手抹成了血爪子,摁在了写字的纸上。他用棉衣袖蹭着口鼻上的血沫子说:打也打了,手印印也摁了,没我的甚事了吧?盛生贵说:真是无知愚顽,大限临头竟还如此糊涂!快绑了出去,我懒得再教化这不知国法如炉的天下第一号蠢材!

盛生贵拂了拂袍袖,上来两个官兵就用细麻绳把王剃头匠绑了个结实。勒得他一个劲儿直鼓眼珠子吼:我又不跑,绑我做甚?见武队长拿了亡命牌冲他走来,他才醒过味儿来,嘴角喷出唾沫星子说:这就杀我了?这就杀我了?武队长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暗想:天下还能找出这号傻伊不?王剃头匠还在吼:这叫甚事?这就杀我了?武队长把亡命牌狠狠插进他的脖领子里说:不杀你还杀我?

亡命牌像一条蛇钻进王剃头匠的脖子里,他感到一阵阵冷嗖,牙关也磕打开了。他砰一下跪在堂前说:局长大老爷是吓唬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盛生贵冷笑道:晚了!王剃头匠说:这就杀我了?这是甚章法?杀人无兆,不叫个世道!你可是官杀人呀!亡命饭哩?断头酒呢?哪有让人饿着肚子挨刀的?你大老爷知书达理,世上有这么杀人的不?见盛生贵这么不讲程序,王剃头匠涌起一肚子委屈。

盛生贵摇头道:迂腐死人了!我懒得跟你理论!咋?你还想喊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王剃头匠拧着脖子道:吼甚是小人的事,我只是问问官家能这么办事不?盛生贵也来了气:我就是欠你一顿饭,一壶酒又咋了?我就不信你能返了阳!死到临头,你还讲究这个,不是猪脑子是甚?我懒得理你这个糊涂蛋,我非让人把你的猪脑子炸出来,下辈子你就不糊涂了!王剃头匠说:咋?倒是我的不对了!

武队长一边用草绳子绑王剃头匠的棉裤腿,一面说:王师傅,你趁有气得想想自个这一辈子,你不是死羊眼是甚?王剃头匠说:你用烂草绳子绑我的裤腿做甚?武队长说:这还不是怕你拉下,搞得臭烘烘的。王剃头匠眼泪汪汪地说:这叫甚世道,不给人吃却想人家拉?我三天水米没沾牙,能拉甚?武队长说:我还不是照老规矩办事?王剃头匠大吼道:不讲上头的规矩,光讲下头的规矩,这叫甚做法?!盛生贵说:快把这老糊涂蛋拉出去崩了!让人想可怜他都可怜不起来。我这杀人的枪声一响,看哪个再敢贩私烟?!

听说盛羯子要杀人,黑界地荡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乡亲们提起王剃头匠来,都叹道:这狗儿的!这狗儿的!金老万说:这狗儿的,咋连一泡尿都夹不住?着的哪门子急呢?等黄河一开,还不是由着你扑腾?!老张头神秘地道:老掌柜,听说了不?这狗儿的,把好好的洋烟,塞在死婆姨那种地方。金老万咧嘴道:咋这么不爱惜东西?那成了甚味道?老张头说:就是说这哩!传到河那边买家们的耳朵里,闹不好要杀咱们的烟价呢!女人那种地方掏出来的东西,还能卖上好价钱?!金老万说:这狗儿的,咋这么下作?老张头说:盛羯子不杀狗儿的,我也饶不过他!金老万摇头道:都把庄户人逼到女人的伊窟窿里了,你盛羯子还想咋?!老张头说:他狗儿的还不是说杀就杀,他跟谁商量了,凭甚杀?咋?咱不行劫狗儿的一次法场?金老万说:你也是活了五十大几的人了,咋匪性就去不掉?官兵的刀枪是吃素的?劫法场,劫法场,我凭甚劫法场?他往外倒腾烟,这么大的事为甚不给我商量?他那地不是我的?有这样当佃户的不?老张头说:今年的价还没开哩,他就瞎倒腾!他狗儿的,做不了秋生的主!

金老万说:烟把庄户人的心涨粗大了。秋生这娃过去多本分,就知道个死受!现在不等烟价开,他狗儿的就敢倒腾!咋?把他大的脑袋倒腾进去了吧?我才不给他狗儿的擦屁股呢!这法场谁愿劫谁劫去?!老张头嘿嘿地笑道:我他妈也不过是过过嘴头子瘾。我活得不耐烦了咋的?金老万说:你咋也要扳扳你那匪性。老张头说:你还是多当心自个吧!咋把鹏举娘说做害就做害了?金老万说:我那是给鹏举长记性呢。老张头说:你咋也是把灰事办下了!金老万说:你就是把我骂成我也办下了!老张头说:秋生给他大求口杨木棺材呢!烟也没了,连办两桩子丧事也真够小狗儿受的。金老万说:就给狗儿的定口棺材吧。他给我剃了几十年头,还能瞅着他用卷破席子装裹了?老张头说:这狗儿的不知咋念你的好呢?金老万说:谁让我比别人多几亩薄地呢?

王剃头匠被推上囚车,两个官兵敲着锣在前面开道。五里村的庄户人都拥在街上大张着嘴目送王剃头匠去黄河滩挨枪子儿。听说不用刀砍头,看不到脖腔子像小泉眼似的往外蹿血,庄户人都感到遗憾:国号改得连杀人都不如老辈子好看。再瞧瞧王剃头匠那个窝脖鸡样,一脸气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英武壮烈,能被官府所杀应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可这****的咋了?猪羊挨刀还扯着脖子吼叫,你咋不吼不唱不喊些气壮山河的痛快话,给乡亲们提提神?这冰天雪地大冻天的,你对得起人不?

雪野皑皑,太阳又红又艳,王剃头匠眼前一片金光灿烂。他站在囚车里,就像是在太阳中行走,到处都是炫目的金红。围观的乡亲们再也感受不了这太不够意思的寂静,像狼一样暴吼起来了:你狗儿的咋不吼叫?咋不唱?你是哑巴让驴日了?一群混混和一些半大娃娃,攥起雪团拼命地掷打王剃头匠,一团团雪团砸在王剃头匠的头上,脸上,终于把淫浸在温暖阳光中的王剃头匠打醒了。他摇晃着头颅,把雪沫子晃飞,恶狠狠地冲众人骂道:我日你们的老娘!这活死尸终于开金口了,乡亲们都满意地笑了起来。这****的属懒驴的,就得打上骂上!人们继续哈哈笑着冲他投掷雪团,王剃头匠又骂:我日盛羯子他小妈!几个混混乐得在雪地上打着滚说:骂得好!就****!王剃头匠索性骂了个无遮拦:是伊我就日!这下乡亲们都笑歪了嘴,拍着掌吼:就这么骂!你****的就这么日!快拣痛快的日吧,一会儿你就日不上了!你这狗儿的咋不日了?

王剃头匠愣着眼珠子问:你们这些瞎老百姓说,还让我日甚?人们笑道:这狗儿的日甚还问咱们,真是一头大瞎驴!还得打狗儿的!又是一团团雪球飞打,雪球在他的脸上身上爆着洁白无瑕的花儿。王剃头匠被雪球打出了豪勇,打出了想法,甚至打出了智慧。被劈头盖脸的雪团几乎击打成雪人一般的王剃头匠扬脖大叫道:我日天!我日地!我日四书五经!我日星辰日月!我日天上的鸟!我日水里的鱼!我日春天的花!我日秋天的草!黄河的冰窟窿我日了,草地的坟包子我也日!乡亲们在囚车前蹦来跳去地吼:就这么日!大家没白送你狗儿的。

王剃头匠喊:乡亲们痛快了不?人们打雷一般吼道:痛快了!王剃头匠仰脖大笑道:痛快了就好!我他妈知足了,临死还这么风光!我是甚?我是被官府杀的人物!没三把刀子两把剪子能这么痛快死?你就等着老死炕头吧!等着没咽气就招蛆发臭吧!反了狗儿的吧!天地掉过吧!黄河发大水吧,把这黑界地一锅烩了吧!

车过四红楼,桂花领着四红和几个粉头拦住了囚车,端上了酒肉来。王剃头匠大叫道:快给我吃喝上一口。桂花说:王师傅,你放开肚子往饱里吃喝。王剃头匠咬了一口肥肉,竟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他说:是这肉不对还是我的嘴不对了?桂花说:这断头饭不好往下咽哇!王剃头匠说:那我喝口酒哇!桂花端过一碗酒,王剃头匠就着她的手滴汤漏水地全喝了,连胡子茬都沾着酒点子。一碗酒下肚,王剃头匠忽然老实了,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了。本来乡亲们还想看看他撒酒疯,结果狗儿的一声不吭,连人们最熟悉的烧酒本是五谷水,先软胳膊后软腿都不唱了,气得人们又用雪团击打他。

囚车到了河滩,秋生、秋生婆姨还有几个娃娃都穿了重孝,跪在地上嘤嘤哭泣。旁边摆着一口棺材,连漆都没有来得及涂抹。王剃头匠被官兵推下了车,像傻子一样被官兵架着往前走。他在雪地里跪着,就像一根杨木桩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乡亲们围成了一个扇面,静静地看着行刑的枪手。枪手端起了汉阳造,乌黑的枪管上系着一根红布条,枪手瞄了瞄,又把枪口放了下来,满脸不快地冲在地上磕头的秋生吼:你就这么让我放枪,真不懂规矩咋的?乡亲们知道,这又是要吃口。秋生若是掏出一块银洋给枪手,枪手保准打个正着,来个利索的一枪毙命。枪手若是吃不上,那就不知打成个甚,成了筛子眼儿还有不断气的。秋生只是跪哭而且特别响亮,枪手无奈便懒懒地放了一枪,子弹擦着王剃头匠的耳根飞了过去。王剃头匠像是被枪打激灵了,嗖一下蹿了起来,就像一只野兔子没头没脑地在雪地上飞跑。枪手拿枪子儿够着他,子弹在他身前身后噗溅着雪花。其中有一枪还把他打了个踉跄,但仍没误住他跳来窜去地乱跑。这种杀人场面,就是多见兵戈的五里村乡亲们也没有见过,禁不住兴奋地大呼小叫。枪手也打得很愉快,看着王剃头匠疯跑的怪样子,脸上禁不住满是笑靥。

他正笑眯眯地瞄着准,却被王哨官一脚踹翻在地上,王哨官夺下他手中的枪说:我****个祖奶奶!你那是杀人?你这是在糟蹋人!乡亲们这才想起,按规矩,人应该就受一刀之罪,咋能这么日蹋?老张头在人堆里大喝一声:捶死他狗儿的!乡亲们忽拉就拥了过来,冲着枪手怒吼:用石头砸死狗儿的!喊声刚落,就有石头瓦块落在了枪手的身上。顿时,秦砖汉瓦胡乱飞起,打得枪手抱着脑袋在雪地上乱窜。三羊子、武队长忙指挥官兵,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乡亲们,这才把骚乱镇住。

王哨官在鞋底上使劲蹭了几下子弹的铜头,据说这样蹭几下就变成炸子。炸子被王哨官推上了膛,他瞄着准冲王剃头匠喊:当家子,你就甭瞎蹦跳了,这都是命!喊声落,枪声起,那子弹像长着小眼睛准确地钻进了王剃头匠的后脑勺里。噗的一声,王剃头匠的脑瓜爆开了,就像一束鲜艳无比的罂粟花怒放在他的脖腔子上。带血的脑浆子呈抛物状在大海一样碧蓝的天空上跳跃,无垠的天幕上就像闪耀着无数个王剃头匠。一连多日,这场景都成了乡亲们闲的话题,见面就问:那天见到****的爆脑花花了不?这个兴奋点,一直到后大套的花头勇骑兵团开进五里村,才慢慢地有所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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