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总之,白居易敢于“代匹夫匹妇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不惟悉一时蠹弊,兼可作后世之前车(《载酒园诗话》卷三)。“名为宫市,而实夺之”的宫市,乃“贞元末年最为病民之政”,危害极剧,全诗虽无一处提及宫市,其痼弊却充溢字里行间,这正是诗人创作上的妙处之所在。诗题也就是诗的第一句。先呼题名,后述题名事,在白居易“新乐府”中不乏其例。不同的地方在于《上阳白发人》、《陵园妾》等题名涉及人,而《井底引银瓶》是诗的首句。小题“止淫奔也”。防止“淫奔”,就是反对青年男女自由结合。在千馀年之前,身为封建官吏的诗人极力维护封建礼教和礼法,毫不奇怪,也无可非议。元代戏曲家白朴,曾采用此故事为题材,创作了杂剧《墙头马上》,对男女相爱的态度同白居易大相径庭,社会使然,对二白无须褒贬,不分轩轾。白居易敢于接触这一在唐代普遍的社会问题,并给予女主人公以少许同情,已属难能可能。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卖炭翁》可以说是老幼皆知的名篇。诗人身为谏官多年,深谙宫市弊端。本诗小题即名曰“苦宫市也”。由卖炭翁的不幸遭际,即以个别表现一般的手法,控诉宫市的罪恶,在章法上独具一格。常言道“谷贱伤农”,此可谓“炭贱伤市”,炭贵绢贱,价值悬殊,民何以堪?本诗径直铺叙,与《顺宗实录》“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值)。”“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所载不殊。由“可怜身上衣正单”二句,向后半首“夜来城外一尺雪”过渡,仍然集中于“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诗眼来描写。全诗灵活地使用陪衬手法,用“两鬓苍苍”突出年迈,用“满面尘灰”突出艰辛;以“一尺雪”、“冰辙”陪衬“身正单”,以“一车炭,千馀斤”衬托“半匹红纱一丈绫”,或正衬,或反衬,都为主题衬托。诗结戛然而止,正陈寅恪所云:“篇末不着己身之议论,微与其他诗篇有异,然其感慨亦自见也。”同“新乐府”中《缭绫》诸篇“卒章显其志”不同,似乎更见含蓄有力,也更发人深思:后人给予极高评价:“直书其事,而其意自见,更不用著一断语。”(《唐宋诗醇》)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前六句采用比兴的手法,意思是从井底把银瓶吊起,刚要吊出丝绳断了;在石头上磨砺玉簪,就要磨成了又从中间折了。本来银瓶无法汲引,玉簪无法磨成,诗人却从另一个角度“破题”。银瓶沉了,玉簪折了,又有什么办法?就好似今日我与你分别一样。通过这种比兴手法,一方面引出下文故事,一方面起到讽谕作用。“银瓶”系汲水的工具,容水器具。以比兴象征故事的始末。以下转入故事的经过。
“忆昔”六句,是写妾还是女儿时的梳妆打扮和“笑随戏伴后园中”的欢乐。“举动”,一言一行。“殊姿”,姿质美好,仪态端庄。“婵娟两鬓秋蝉翼”,形容鬓发的美好透明,好比蝉翼一样。崔豹《古今注·杂注》释谓:“魏文帝宫人……(莫)琼树乃制蝉翼,缥缈如蝉,故曰蝉鬓。”“宛转双蛾远山色”则极写用翠黛画眉好象远山之色漂亮艳丽,此用司马相如妻卓文君典,《西京杂记》记述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回忆闺中的愉悦,正是衬托出奔后的痛苦。
“妾弄青梅凭短墙”以下写与“君”初见相恋的情状,竟至“逐君”(私奔)而去。“妾弄”二句似本“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长干行》)变化而来,“青梅”、“竹马”两小如猜。“傍垂杨”又作“依垂杨。”“墙头马上”,到元代,戏曲家白朴采用这一故事题材创作了杂剧《墙头马上》,流传至今。“断肠”言其难以割舍的相思之情。“君”指着山上的松柏起誓,对爱情忠贞不贰。古诗中松柏往往象征坚贞不变。由于你对我相知相爱,“松柏化为心”,痴心一片、衷心不渝,我才“暗合双鬟”跟你私奔。古时以发髻妆束区分女子婚否,未婚者头发梳成左右两髻,已婚者则合为一髻。“暗合”是因为私奔,偷偷将双鬟挽成单髻。“暗合”句系诗眼,写出少女生活的转折,以象征的手法说明双鬟分梳的少女时代已经过去了。
“到君家舍五六年”六句,写私奔到君家的情状。“大人”,古代对父母尊长的敬称,这里是女方对男方父母的指称。“频”,多,烦也。“频有言”,犹常常唠叨。封建时代,旧的礼法有严格规定,只有经过“问名”、“纳采”等订婚仪式,才能取得“妻”的合法地位。“聘则为妻奔是妾”是《礼记·内则》明文规定的。因为不是“妻”,所以不能作主妇,也不能主祀。没有资格捧着祭物去祭祀祖先,甚至连妾的地位也轮不上。“蘩”,两种水菜,在古代当作祭品。《诗·召南·采序》及《采蘩序》记载只有“妻”奉蘩主祀。妾没有合法的地位。“其奈”,无奈,无法;“不堪”,忍无可忍。知道在你家终久不能长留,离开可又无别的去处。终被赶了出来,无容身之地。人海茫茫,何去何从?
“岂无父母在高堂”六句,言其欲留不能、欲去又难的尴尬处境。“岂”,难道,反问;与“亦”对举,还,正诘。难道我没有父母在家吗?是肯定语气,而且还有亲朋很多在故乡。哪为什么说“无出处”呢?“潜来”二句作出回答。“潜来”,暗自来。是说当初私奔来,又同父母不通音信,如今悲伤羞愧无颜回去。“为君一日恩”二句可以看出男主人公软弱无能,责备之意显而易见:还不是为了你一时的恩爱之情,耽误了我终生的大事。
最后两句是对世人的劝慰。“寄言”,犹传话给……,捎信给……;“痴小”,痴心少女、痴情女子。寄语给痴心的少女们,千万不要轻率地将身许人!
古诗中多有此类描写爱情之作,杜子美诗“不嫁惜娉婷”,元微之《莺莺传》等,都告诉人们“盖士之仕也,犹女之嫁也;士不可轻于从仕,女不可轻于许人也。”(《升庵诗话》)这种悲剧性爱情故事在中唐贞元、元和间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社会风气。“始乱终弃”,在贞元间习以为常,此不须博考旁求……夫始乱终弃,乃当时社会男女间习见之现相。乐天之赋此篇,岂亦微之《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所谓‘病时之尤急者’耶?(《元白诗笺证稿》)
对于“始乱终弃”,元稹处之泰然,不以为非,而白居易则深为不满。诗中的少女正是为爱情付出了一切,结果呢?自己失去了一切,这在封建社会是女性的必然结局。
诗人在诗题下注有“止淫奔也”之语,是一个封建官吏对封建礼法的本能维护。然而在叙事中,由于理性的诉说、真实的表现,结果是适得其反——主观上在肯定它,客观上却在否定它,谈何“止”呢!许多杰出的古典名篇的生命力,恰恰是体现在这一矛盾冲突上,而成为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