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等人来到东都洛阳,城门处张贴着一排的榜文,旁边站一个穷酸,身材瘦小、脸色发黄,流着鼻涕,唇上有两撇稀疏的胡子,穿打补丁的衣裳。人很多,排队入城,丁山等人排在后面。
穷酸抑扬顿挫地念着告示,满口之乎者也,丁山听得直皱眉头。
有个骑军好奇,瞥一眼,惊呼:“郯王成了天下兵马元帅,正在洛阳募兵,要剿灭反贼。”
丁山说:“你怎么知道?”
骑军指着榜文说:“上面写着。”
“你竟然识字?”
“那当然。不仅我识字,他们也识字。宋大人可厉害,不识字,不给饭吃。”骑军指着同伴说。
“哪有那么厉害,最多让你少吃一个馒头。”
骑军们哄笑。
“你别吹牛,这些榜文上写着之乎者也,就算识得几个字,也看不懂。”丁山说。
骑军一把拉过丁山,到榜文前,大声念:“本王临危受命,拜天下兵马元帅,正欲……灭河南道反贼,招……勇士两万,足食给……,……力杀贼者,不……封侯之赏……”有好几个字,他不识得,念起来磕磕碰碰,但能听懂。他又说:“用力杀贼的,竟然不给封侯,哪有这样的道理?”
穷酸尖声说:“你这汉子,不识字,还好意思念叨,那是‘戮力杀贼者,不吝封侯之赏’。意思是,不会……是一定会给封侯。”
骑军咳嗽几声,说:“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几个字,我不识得。”
“上课的时候,你一定在打瞌睡。”
“没有,我在数馒头,认得一个字,多一个馒头。”
旁边围观人听了,说:“哪有这样好事,让你识字,还给馒头吃?”
丁山问:“天下兵马元帅,那是很大的官了?”
穷酸说:“当然,和……宰相一样大。”
丁山说:“我们不必去京城,去见郯王。”
问了道路,来到郯王府,向门房递了钱财,被引到偏房中等候。
过一会,有人来唤,丁山、白守立即站起应答。来人询问一番,得知他们的来意,又拿了黄密的降表,就径直走了,将丁山、白守两人丢在此处。
来人是郯王府长史崔培。他拿着黄密的降表去见郯王,将丁山的话大略说一遍,将降表递上。
郯王一看降表,立即笑了,说:“刚开始招募勇士,反贼黄密就怕了,急忙上表请降,真是天助我也,我必定会比永王更快剿灭反贼。”
“千岁,不可受降。”
“为何不可?”
“只有无力剿灭,才能受降。现在正招募大军,一旦受降,朝廷颜面不存,各地反贼更加猖獗。”
“长史言之有理,本王一试,果然试出长史有大才。长史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来吧。”
“我见识浅薄,不及千岁十一,但职责在身,只好勉强说来,有不对的地方,恳请千岁指点。”
郯王连连点头,崔培说:“当前,黄密困住郭大使,宋县令正领军救援,听说战事不利,形势危急。”
“一个小小的县令,也去参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对了,陛下不是下旨让沂州刺史……领军吗?宋融私自领军救援?不是越权行事吗?”
“臣不知。”
郯王摆摆手,崔培说:“刚才说到黄密占据优势……”
郯王又插话:“一个小小的反贼罢了。等我练好兵,一战将他剿灭。”
崔培停顿片刻,才说:“黄密占据优势,何至于请降?其中必定有诈。”
“哦?一个反贼还会使计谋?你说说看。”
“黄密的降表里,有一处很特别,除此之外,别的话语并无不妥。他说:‘宋县男大智、大慧、大勇,有经天纬地之才,非旁人能及,乃是当世豪杰。密被宋县男一番话折服,惶恐不安,从今往后,只愿在宋县男鞍前马后效力,不愿听命他人,受他人驱使。若能答应此条,密不敢再与王师为敌,愿请降。’”
“一派胡言。宋融一个小小的县令,都被说成有经天纬地之才,那么朝廷诸公、各州刺史,岂非能移山倒海吗?由此观之,黄密见识浅薄,不足为虑。”
崔培咳嗽一声,说:“黄密使的反间计,希望借我们的手,除去宋融。”
“既然如此,我们当然不会上当。”
“宋融非杀不可。”
“为何?”
“黄密曾经被郭大使用五百骑军打得大败,没有对郭大使用反间计,偏偏用在宋融身上,可见他以为宋融比郭大使还要厉害。因此,宋融非杀不可。”
“怎么杀?”
崔培指了指降表,说:“宋融违背旨意领军,与反贼私会密谈,图谋不轨,铁证如山。”
“好,反正宋融是永王的人,杀了也该。你去安排一下,将宋融抓来,我杀他立威。”
崔培欲言又止,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郯王一想,就明白,改口说:“那就将他押送京城,奏请陛下裁断。”
崔培拍手说:“大善!”
崔培到偏房,见丁山、白守还在等候,说:“你们先回去吧,等宋融来了,你们与他一起去京城。”
“宋大人要去京城?”
“宋融违背旨意领军,私会反贼头目,图谋不轨,犯下大罪,当然要抓拿到京城,听候陛下裁断。你们跟着去,做个见证。”
丁山立即说:“降表上的话不可信,那是反贼使的反间计。”
崔培心想:没想到这个军汉竟然有如此见识,倒是个人才,不妨拉拢一下,收为己用。他换上笑脸,说:“只管听凭陛下裁断就可,别的事情,你就不必多管了。除此之外,你们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能帮的,我会帮你们办到。”
“请长史劝千岁受降。”
“受降是绝对不可能的。千岁正要招募勇士,剿灭反贼,怎么可以受降呢?”
崔培又想:此人怎么忽而见识高明,忽而见识浅薄?有些古怪。他问:“你怎么知道贼人使的是反间计?”
丁山就将姚井如何通风报信的事情说了。崔培心想:原来如此,料你也没有那般本事,能看得出反贼的计谋。
崔培得知丁山并无本事,懒得与一个军汉多说,甩手走了。
丁山听到受降绝无可能,失魂落魄,没发觉崔培已经走了。白守叹息一声,拉着丁山回了住处。
丁山走着,撞翻椅子,看都不看一眼,直直坐下,椅子发出咯噔一声。他说:“我们再去求千岁,我们进京城求天子。”
白守声音比平时高了一倍,说:“没用的,别去了。”
“你怎么知道没用?或许有用呢?”
“为了你的或许,现在宋大人获罪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丁山听到“宋大人”三个字,忽然想起,怀里有宋融给的一封信。当时,宋融说没法可想的时候,拿出信来,或许会有用。
丁山连忙拿出信,打开,看一眼,这才想起不识字,没看懂。
丁山说:“我去找费&县骑军帮忙看信。”
白守立即将他拉住,说:“你疯了,还想找他们帮忙?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害了宋大人,只怕会生吃了我们。”
丁山想起费&县骑军说到宋融时的语气神态,觉得他们确实会如此。
丁山两人只好到城门处,给一些银钱,让穷酸帮忙看信。穷酸摇头晃脑念一遍,一边念,一边说:“行文直白,文采太差。”
信里说:“黄密上降表,使反间计害我,我即将倒霉,费&县军会溃散,那时更加没法救出郭大使的大军。你寄希望于朝廷受降,但朝廷不会受降,定要竭尽全力剿灭反贼,直到无力剿灭时,才会受降。费&县军溃散后,只有一人能聚拢,就是曹越。你必须立即赶往河北道,去见曹越,将我的信给他看,他明白如何做。只可惜,朔方军不能前来,否则必定能救出郭大使。”
丁山和白守听到信上的话,目瞪口呆,想着:宋融怎么知道黄密上降表,使反间计?
两人对望一眼,看到对方震惊的表情,丁山说:“是姚井说的。”
白守摇头,说:“我们与姚井分手,他往回走,我们先到达宋大人的营寨。就算他再次返回,也不可能比我们先见到宋大人。当时,宋大人立即把信交给你的。”
丁山、白守对望几眼,又转头去看那信,仿佛见了鬼怪一般,背后冷汗直流。
两人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丁山颤抖着声音说:“他……猜到黄密的计谋,知道我们要害他,还派人护送我们,帮我们引开追杀的人,等我们绝望,又帮我们出主意?”
白守说:“只能是这样。”
丁山忽然向南面跪倒,泪流满面,双拳捶胸,嘶哑着声音说:“我对不起宋大人,我对不起他啊!”
丁山想到宋融文能安民、武能平贼、料事如神、智深如海、宽宏大量……种种好处,简直没法计数,而他竟然亲手害得宋融获罪,可能丧命,悔恨无以复加,抽出横刀,就要自尽。
白守早就盯着他,立即抱住他,说:“郭大使和兄弟们还等着你去救呢。”
丁山挣扎,说:“你去就是,放开我。”
“我陪宋大人上京城,帮他喊冤,你去救人。”
“我去京城,你去救人。”
“还是我去京城的好,你性子急,会坏事。”
丁山一愣,觉得果然如此。当初郭敬下令,他不信;姚井告密,他也不信;白守提醒,他还是不信。直到碰壁,回头来看,他才信。
白守生怕丁山还要自尽,就说:“郭大使让你出来,是要救你性命,现在你死了,对得起他一番心意吗?宋大人写信,也是为救你性命。你怎么能够一再辜负他们呢?”
丁山大哭,一松手,横刀落地。他双拳往头脸打去,叫喊:“打死你个犟驴。”
白守不拦着他,让他打去。
丁山打了十几下,白守将书信递给他,说:“你赶紧去河北道,找曹越节度使,求救兵,快去快回。”
丁山默默接过书信,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丁山站起,看白守一眼,用力点点头,说:“我会带着救兵回来的。”他回去取了马匹兵器,出城向北而去。来到河北道的卫州城,入得城去,听闻天下兵马副元帅永王在此,就先去求见永王。
永王正与朔方军节度使曹越、王府长史齐衡商议事情。
齐衡说:“北贼高翔,天天在城外叫嚣,要与曹节帅独斗,真是可笑。”
曹越微笑,说:“这人倒是有趣。”
永王说:“等我们练好兵马,就将他们一战剿灭。”
齐衡说:“等范阳军节度使全禄一到,双方合兵一处,已经足够击溃反贼,不必等兵马练好。否则,只怕要被南边抢先。”
永王点点头,看着曹越,曹越就说:“上个月,我与宋融通信,照我估计,只怕很难救出郭敬的人马。贼人太多,他们兵马太少。如果多几千兵马,从另一个方向上攻击,贼人们必定抵挡不住。”
永王不明白,看了看齐衡,希望他解释一下。齐衡也不明白,向曹越打个眼色。曹越会意,立即说:“贼人的弱点,就是士气不高,全靠头目带领,才能有些士气,敢死战。这些贼人头目,就像我们的将领一般,是军队的胆气。没了将领,就没了胆气、士气,必败无疑。贼人的头目太少,没法兼顾多个方向,只能勉强维持两个方向上的战事。一旦我们分别从三个方向上攻击,某个方向缺少得力的反贼头目,很容易就能击溃反贼。”
永王连连点头,说:“将领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反贼们没有这么多人才。”
曹越微笑,说:“正是如此。”他心想:如果官兵战败,有才能的人投降反贼,那时麻烦才会大起来。
永王对曹越说:“宋融没有向你求援吧?”
曹越说:“他确实求援了,但我告诉他,天子下旨,让我挡住贼人,我没法领军南下。”
永王松口气,想着幸好曹越没有答应,否则就让他难做了。不同意吧,损害了他仁王的声望;同意吧,失去了一支强军,就没法赶在南边之前剿灭贼人了。
齐衡从侍卫口中得知丁山来了,向永王告罪,到偏房内,仔细询问丁山来意。然后,他想了片刻,回到正殿中,向永王打个眼色。
永王说声“少陪”,到了外面,齐衡凑过去,低声说:“郭敬派人来求援了。南贼黄密上表请降,使了反间计,郯王顺势将宋融抓起来,要送往京城待审,说他勾结反贼,图谋不轨。”
永王声音高了几分,冷笑一声,说:“哪有图谋不轨这样的罪名?连罪名都含糊不清,就把我的人给抓了,岂有此理!”
齐衡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眼睛斜视,瞥向曹越的方向。永王点点头,降低声音,心想:如果让曹越知道宋融的事情,不知他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还是慎重一些的好。先将事情想得明白,布置妥当,再对他说。
齐衡低声吩咐侍卫去传令,让各军做好准备,以防敌人。又派人去监视朔方军营寨。然后让人将丁山带到后院去见永王。
一名朔方军将领匆匆走入王府,找到在正殿里喝茶的曹越,低声说:“节帅,有些不对,永王的人马在窥探我们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