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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念青唐古拉

1

在走出拉萨机场的那一瞬,我突然感觉天在旋,地在转。当我摇摇欲坠之际,一双大手从左侧扶住了我。我随手抓住其中一只胳膊,我的长指甲,深深勒进去,那只胳膊微微一颤,并不躲闪。

拉萨的天空,以从未有过的湛蓝与澄净,将我团团包围。我依然抓住那只胳膊。沿着那只胳膊一直往上,我看到了一张奇怪的脸。单眼皮,小眼睛,阔嘴唇,满脸红痘痘里,一只且高且长的大鼻子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嚣张。短发金黄,牙齿闪闪发光。她的胸风平浪静,上面亦佩着一个与我一样的徽章。莫非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城市?候机登机,我都是精神恍惚,并没有留意任何一个旁人。

我仰望着她。我身高近一米****,头却刚好平着她的肩膀。

第一次来西藏?女声,温柔而甜美。我以为是后面的人在说话。直到她微笑着,问了第二遍,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那只胳膊,说声对不起。她依然微微笑着,我也是第一次来,我们是同一个旅行社呢。刚才在飞机上,我就坐在你的后排。来,把包给我,我们的车停在前面,导游在等我们。

她的背上已经驮着一只硕大的旅行袋,我那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被她拎在手上。看起来,她好像并不觉得不堪重负。一阵疾风吹来,我有点慌乱,一只手去扶阔边太阳帽,一只手去掩被风高高扬起的裙角。我的帽子是白的,我的裙子是白的,我脚上的皮靴,也是白的。她没有戴太阳帽,她的头发是黑的,她的长袖T恤是黑的,她的牛仔裤是黑的,她脚上的旅游鞋,亦是黑的。

我上得车来,她已放好行李,还为我占了座。你靠窗坐吧。她侧着身,将我让进了里面那个座位。我叫马丽,你呢?

彭夏。你也是一个人?

是的。我每次旅行都是一个人。

你好像没有半点高原反应。

这里的海拔还不算高,到了念青唐古拉山,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原反应。

我只是头有点晕,还有点疼。

没关系,到了拉萨,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2

时间与空间的转换,真的能让我暂时失去记忆吗?

那么,在认识这个马丽之前,我还认识什么人呢?

好像是个男人吧。好像与我快要结婚了吧。可我脑海里的印象,为何总是云遮雾罩?

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上,我与他嬉戏,与他追逐,与他玩着同一个游戏,乐此不疲。我是一朵百合花,曾为他无数次绽放,无怨无悔。

现在的我,却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洗手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导游交代我们最好不要洗澡。马丽说她不怕缺氧,她只怕没有机会洗澡。她身上的皮肤,竟是雪白的,无瑕的,让我难以置信。马丽半截身子裹在白浴巾里,露出鹭鸶般的两条长腿。她的身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她就这样湿漉漉地,坐到了我身旁。她俯身问我,好舒服啊,你不洗一下?

我当然想洗一下,可我实在没有力气。

那两条鹭鸶腿便慢慢伸直,慢慢挪到了对面那张单人床上。

半夜,我被马丽推醒。胸口压着的千斤巨石,并没有因为我的醒来而自动撤离。你做噩梦了吗?马丽用一块雪白的小毛巾为我揩着泪。我说心里难受。马丽说,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下。

没多久,马丽提着一个小氧气包回来了,她将连着氧气包的小管子轻轻塞进我鼻孔。那堆巨石在慢慢散去。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马丽躺在我身边,她的一只胳膊,放在我的脖子下。我缓缓坐起来,马丽也醒了,她一坐而起,将眼睛凑到我脸上左瞧右瞧,兴奋地说,你的脸色好看多了,那袋氧还是蛮有作用哦。我昨晚都不敢睡着,生怕你一口气接不上来了。你不知道,昨晚上你在梦里哭得好伤心,我从那边床上爬起来一看,天,你的脸白得发青,嘴唇却是乌紫色。我还担心后面这几天你出不了门呢,现在可好了,你的适应能力还是蛮强的。

马丽脸上的痘痘越发红了,看得出,她是真心为我高兴。我拍拍她的手,说,谢谢你。这时,电话响了起来。马丽跳下床,去接电话。是导游,要我们快点下去吃早餐,八点钟出发,去大昭寺。马丽说完,背对着我,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我手忙脚乱套着裙子,马丽在洗手间里喊我:我给你挤好牙膏了,快一点。

太阳如此明亮。大昭寺的金顶得以名副其实。两只山羊跪在屋顶上,它们仰起头,凝视金顶,神色痴迷。导游说,一千三百多年以前,这里是一片湖。松赞干布曾在湖边向尺尊公主许下诺言,随戒指所落之处修建佛殿。戒指却落入这片湖内。刹那间,湖面金光四射,一座九级白塔隐现其中。于是,一场以千只白山羊驮土建寺的浩荡工程开始了……导游还在絮絮叨叨,马丽将我拉出人群,她举起数码相机,寻找角度为我留影。她说,那山羊,那金顶,好像是佛祖为你量身订造的,你站在它们脚下,根本就不像个游客。我双手合十,连喊罪过罪过。马丽说,只是你的神色过于落寞,佛祖会还你快乐的。马丽牵着我的手,紧跟着导游往大昭寺去。寺门口,许多虔诚的朝佛之人,正在五体投地。没有哪种匍匐姿势,会比他们更贴近大地。跪下去,双手贴地往前伸,额,鼻,唇,胸,腹,腿,脚,还有那颗心,无不紧贴大地。会有神灵,在天堂里普度众生吗?我问马丽。

天堂不在头顶,马丽说,天堂就在我们心中。

在一群佛像前,导游右手手指并拢,往前一指:这是过去佛,这是现在佛,这是未来佛。

谁是我的过去佛?谁是我的现在佛?谁又是我的未来佛?

佛们不发一语。佛们能够洞察一切,却不能告诉我何去何从。我双手合十,低眉敛首。我是他们的信徒。过去不是,现在是。马丽双手合十,低眉敛首。她的高大,并没有影响到她神色的庄严。马丽拉我出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我微笑不语。马丽说,你怎么不问我许的什么愿。我依然微笑不语。我真的不知该许什么愿,也许,要许无数愿;也许,什么都不要。至于马丽许的什么愿,更不是我所能左右。马丽怎能明白这一切?

所以,我唯有沉默。

3

吃完晚饭,马丽拉我去街上转了一圈,回到宾馆,她神神秘秘往洗手间跑。不一会儿,她满脸喜色冲了出来。我问,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她嗷的欢叫一声,说,姨外婆终于走了!明天要去纳木错,路上很辛苦,上厕所不方便,我天天就担心这个。现在好喽,我可以轻轻松松坐车了!

我哦了一声,垂下头。马丽迈着猫步走到我身边,伸直一根食指,将我的下巴轻轻往上一钩,粗着嗓子说: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努力堆出些笑意,看着马丽。马丽缩回手,不再模仿古时那个拥有三宫六院的人。她的声音有点潮润:你别这样笑好不好?你不想笑就别笑,这样的笑,我看着难受。

我的脸松弛些,鼻子却有点酸。马丽说,拜托!你怎么林妹妹似的,要不我喊你颦儿得了!

颦儿?颦儿有宝玉永远惦念着。我呢?只怕将来遮我的那抔黄土都不一定记得我。马丽紧挨着我坐下,搂住我的肩:老妹,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什么。出来玩为的什么?还不就是图的开心!

马丽哪里知道,她一心盼着姨外婆走,而我,却永远与姨外婆无缘了。以前老嫌她麻烦,嫌她不干净,嫌她有股异味,现在,我再怎么样千呼万唤,她也不会再回来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了。我心里犹自翻江倒海,马丽一把拉我起来,笑着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俩洗个鸳鸯浴如何?

我甩了她的手,忍不住笑了:搞没搞错!

没搞错,没搞错!马丽眼睛里放出光来:我帮你搓背,你帮我搓背,互惠互利。我在家里每次都是求我老妈给我搓。

好吧,我就友情客串一回,帮你搓一次。不过,我不习惯让别人搓背。我起身往洗手间走:我好事做到底,先帮你放水。

马丽黏上来,搂着我的腰,声音有点发腻:唔,你对我太好了!比我老妈还要好!我老妈每次给我搓背,都要唠叨大半天!

谁让你打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我对马丽说,我最怕欠别人的情,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你今天的衣服,我也捎带着给你洗了!反正我的衣服也要洗。

马丽又是嗷的一声欢叫。她在我额头上啧地亲了一口。我便在她瘦臀上拧了一把,嗔道:正经点!

马丽见我脸上有了笑意,便放肆起来。她嚷嚷着要来脱我的衣服。我挣扎着,不准她脱。两人在床上扭成一团。没两下,我就喘不过气来,宣布投降。

雾气迅速迷蒙了镜中的两个人影。马丽的背光滑如丝绸。我说,你这背,只怕苍蝇都站不牢。马丽呸了我一句,说,恶不恶心,什么比喻不好用!你的手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拜托你用点力!我用指甲轻轻一划,马丽一声尖叫,你想谋杀亲夫啊!她回过身来,想掐我的脸。她以为我会躲开,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莲蓬花洒兀自哗啦啦往我俩身上喷水。我和她就那样面对面站着,她举在半空的手没有来掐我的脸,也没有收回去,就那样僵着。她说:你好美!

你好美。这句话,听起来好生熟悉。

马丽的手活过来,拈起遮住我眼睛的一缕长发,轻轻别在我耳后。马丽的身体,似乎与她的年龄,与她的身高,都不相称。瘦瘦的乳,好像才刚刚发育。怪不得她穿着T恤时胸前没有丝毫起伏。而我,却是凹凸有致。马丽的手,顺着我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向我的脖颈,我的胳膊。

我心中一惊,拂开她的手,说,别闹了,你还要不要搓背?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4

你好美。

这句话,他究竟对我说过多少次,我已无法一一历数。即便是在最后一次缠绵过后,他流着泪说的唯一一句话,还是,你好美。

我还在住院时,他妈妈来看过我一次。当时,我只是闭着眼睛,并没有睡着。他对他妈小声说,她刚刚睡着。我本来就不想睁开眼睛,便一直装睡。我听到丁啷丁啷几声响,可能是他妈将什么东西放在那张木桌上。他妈问了句“还好吧”,他连忙回答,医生说情况还不错。他妈声音小了点:你姐她们昨天都回来了,小粒子嚷着要见舅舅、舅妈,你姐说要来医院,我没让他们来。他嗯嗯地应着,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他妈继续说,你知道小粒子怎么说你们吗?他说,舅舅、舅妈是不是躲着生小弟弟去了!

妈!他压着嗓子喊了声,口气明显不耐烦。他妈音调高了些,你自己要想清楚!然后,咚咚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由远至无。我偷偷睁开眼,他坐在那里,深垂着头,双手埋在发中,手指却在一下一下揪着头发。

此时此刻,按照剧情需要,应该会有两行泪从我眼里徐徐滑落。可我,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除了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我原本没什么朋友,而同事,也只能是同事而已。父母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可能正在计划何时启程前往参加女儿的婚礼,他们并不知道女儿的病。

我出院时,他背着我上下电梯,尽管我完全可以自己走路。他背着我回到我的蜗居。我们的新房,还没来得及装修。他在厨房里忙了好半天,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出来。一股墨鱼的香味扑鼻而来。是墨鱼炖猪肚,我最喜欢吃的菜。俗话说,吃啥补啥。可我再吃这个有什么用?我半靠在床上,拗着头,他握着汤勺,低声下气地求我,我始终不肯吃。他终于失去耐性,将那碗汤顿在床头柜上,又连忙双手扶住,生怕汤水溅出来。他叹口气,说,你还要我怎样!

我能要他怎样?我还能要他怎样?他坐在床前,低头不语。他的双鬓,有几缕银白在探头探脑。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我掉了许多肉,他却多了许多东西,皱纹,还有白发。我的一只手,忍不住去抚摸他的发。他捉住那只手,又将那只手的主人搂在怀里。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没有你!我蜷缩在他怀中,如一片瑟瑟的秋叶。他吻着我的额头。我仰起头,我们的唇如两块磁铁,紧紧吸在一起。

当去往拉萨的一切手续办好,我打电话给他,说很想见他,现在,马上,立刻。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班也不没上,急急忙忙赶回来。他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他问我这么急到底为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非常想见他一面。他说,我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你,我得工作,不然我俩怎么生活?我说,你妈没打你电话吗?他摇头。他妈不知打了他多少电话,有许多次,她明明知道我就睡在她儿子身旁,我能清清楚楚听到她在说什么。是的,她只有他一个儿子,她不能失去做奶奶的机会。她明明知道,我也只有他那么一个爱人,我也不能失去他。渐渐的,他开始失眠。在许多凌晨,他以为我已经熟睡,经常悄悄爬起来,去客厅里抽烟,一支接一支。

瞧,你都长白头发了。我帮你拔掉吧。我将他的头揽在胸前,为他拔着白发,一根,又一根。我的胸,起伏如海浪。他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蓦然抬头时,两颗泪珠刚好砸在他的脸上。他摇晃着我的肩,满脸紧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说,我要你!我现在就要你!

他怕我伤口疼,一直不敢和我太亲热。而现在,我的主动激发了他的狂热。他不知道,有一种痛,早就盖过了我伤口的疼。我们在那张大床上,海豚般来回翻滚。他没有压抑他的呼喊,我也没有压抑我的呻吟。他不停地叫着宝贝。当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声宝贝定格在潮水高涨之际。我好累,虚脱般瘫在床上。我已燃尽我所有的激情,他或许不知。他眼里闪着泪光,他将我搂在怀里,像从前那样,轻轻说道:宝贝,你好美!

5

汽车在山间蜿蜒穿行。我依然和马丽并排坐着,依然是我靠着窗。马丽紧挨着我,不时大呼小叫,指点着窗外的瑰丽景色。褐色的草原上,牛羊们悠闲自在,它们时而埋头吃几口草,时而抬头望望瓦蓝的天。不知名的野花,或红或黄或紫,如散落一地的七彩珍珠。最美的是天空。极其干净的蔚蓝之下,飘忽着层次丰富的灰与白。马丽哇哇地尖叫。她甚至攥疼了我的手臂。我说,如果能变成一缕白云,那多好!马丽立刻回道:那我就变成一阵风,跟着你满世界去旅游。我哼了一声:想得美哦你!啊!雪山!我也忍不住惊叫一声。

前面就是念青唐古拉山了,导游说,念青唐古拉山终年积雪,是西藏四大神山之一,它与我们今天要去的纳木错遥相呼应,传说中,念青唐古拉与纳木错是一对生死不渝的情人。

念青唐古拉,多么好听的名字,抑扬顿挫,神韵斐然。远远望去,他真的就像一位身披白色铠甲的骑士,时刻准备着,要为他的爱,要为他的爱人,去做一场生死决斗。马丽说,好浪漫哦!神山圣湖,生死不渝的情人,都是胡编乱造出来骗小孩的吧?我笑她大煞风景。马丽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忠贞不渝的男人?也许念青唐古拉山神原本是一个女人。这个马丽,也太女权了。神话不过是神话而已,她偏要去较什么真。导游急着解释:在民间传说里,念青唐古拉的确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他皮肤很白,还长着三只眼睛。他的顶髻上,缠着雪白的长绸,他骑着一尊天鹅般的神马,马鞍上边镶嵌着各种华贵的宝石,他的右手高举着金刚杵藤鞭,左手拿着水晶念珠,他的身上还披着白、红、蓝三色缎面披风……

马丽捂着嘴吃吃地笑。她不敢太放肆。导游见马丽不可教化,便截住话头,说,大家休息一下,越往上氧气越稀薄。

车子吭哧吭哧往上爬。我觉得有点头晕。马丽让我靠在她肩上。我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耳边又传来马丽一声尖叫:天哪!下雪啦!我立刻清醒过来,往窗外一望,真的下雪了!虽然没有“燕山雪花大如席”那般夸张,却也飘飘洒洒,说它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也好,说它是“未若柳絮因风起”也行,仿佛有阵阵仙乐传来,那雪花,就是跌宕至极的美妙音符了。马丽揽住我的腰,问,冷不冷?我穿着黑衣黑裙黑靴,她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衣裤。我说不冷。马丽又说,你若冷,我脱件外衣给你穿,我里面还穿着一件羊绒内衣。

我开始头疼。马丽摸摸我的额头,说,还算好,体温还正常。要吸点氧吧?你嘴唇有点发紫。导游拎着一袋氧走过来,马丽接过,为我插好氧气管。车上要求吸氧的人不多。马丽笑我:颦儿!颦儿!我闭上眼装睡。马丽真的像一头小牛犊,身体健康,容易快乐。以前的我,何尝不像她一样?

经历一段漫长的迂回曲折之后,车子停在了一个山口。这里海拔更高,竟然没有下雪。导游说,这是念青唐古拉山山口,大家下车拍个照做纪念。满车人鱼贯而出。我拔掉管子,拉拉马丽的手。马丽问我,吃得消吗?我点头。马丽便扶我下车。还在车门口,我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马丽一把搂住我,说,咱俩还是别下车了,你这样不行啊。我说,没关系,来一趟不容易,走吧。

狂风呼啸着,张扬着满身锯齿。我一个激灵,牙齿咯咯地响了起来。我的风衣,我的裙摆,在风中摇曳成黑色的蝶。马丽的嘴对着我一张一张,我却一句都没听清。在低温和冷风里,马丽有点瑟缩。她高大的身子微微曲着,如一张绷紧的弦。她想为我挡一点风,风却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第一次看到马丽如此无助而无奈。我与马丽紧紧依偎着,一步一步艰难行走。山口两旁,到处挂着五彩经幡。猎猎作响的经幡,是神的脚步声吗?马丽说,你站着别动,我去去就来。她朝着经幡走去。我蹲下,等她。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稚气的歌声传来。我循声望去,一个扎着一头小辫的藏族小女孩,脸庞红红的,略带羞涩,正唱着歌,几名游客围在她身旁,为她叫着好。我缓缓起身,向路旁那片悬崖走去。风好大,我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有人跑来扶我,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眉眼竟然有点像他。我道声谢,挣脱男孩的手,继续往前走。

悬崖的对面,所有的山都白了头。它们,又是在一场什么样的变故里,一夜之间白了它们的头呢?我对着山谷啊的一声,却听到了嗓音的四分五裂。我双腿一软,跪下去。所有的白头,刹那间变得模糊。他的白发,他的皱纹,他母亲的电话,满缸的烟头,他的声声宝贝,他用双手揪着头发的模样,月夜的缠绵,海豚的翻滚,还有,你好美……

我剧烈抖动着我的双肩。一双大手握住了它们。你跪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冷,感冒了可不得了!马丽捧住我的脸,逼视着我的眼: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苦楚?

我扑进她怀里。她的怀,与他的怀,一样的宽厚,甚至,更加温暖。我呜咽着,我泣不成声:我要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有父母吗?马丽搂着我,抚着我的发,她的声音如此温柔。

有。我抽了抽鼻子。

我连父母都没有,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为了一个比母亲更加年轻的女人,抛弃了我们。当时,我跪在他面前,我死死抱住他的双腿,我就那样哭着求他。他还是走了,头也不回。母亲身体本就不好,一年之后,我捧回了母亲的骨灰盒。我长这么大了,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就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一无所有,可是你看看我,你能从我脸上看到忧伤吗?有自己就够了,无牵无挂多省心!

我要死了!

别说傻话了!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快起来,着了凉不得了!

马丽几乎是半搂半抱着我了。马丽说,我刚才去那些经幡前为你许了愿,我还在佛前为你许了愿,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6

一切,原本都好好的。如果没有那次例行体检。

我的身体里,何时潜入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毫不知情。为了不玉石俱焚,我唯有割舍对于女人最最重要的那个部件。在此之前,我并不觉得子宫对于我来说会有多么重要。别的女人都有的东西,我当然也会有。医生说,你这么年轻,就得这样的癌。医生接着叹口气,癌症患者越来越低龄化了。

我与他的婚期早已定下。他说我会成为世上最最美丽的新娘。可是,当我不再完整,我还会是世上最最美丽的新娘吗?

还记得那个情人节。莲蓬花洒下,我长发如瀑。他的双手在我身上游移。绿色的沐浴露来不及产生更多泡沫,便被水流冲到了白色的地板上。你好美,他说,我们要生个女儿,和你一样美的女儿。我说,你妈一心盼着抱孙子……他便搂紧我,用唇来堵我的话。然后,一把抱起湿漉漉的我,往双人床走去……

第一次去他家,他妈拉着我左看右看,可着劲夸我。她满脸的笑,不是装出来的。我的长相的确无可挑剔,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他妈夸过我,转身进了卧室。她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红缎盒子。当着我的面,她打开那只盒子,里面卧着一只波光莹莹的翡翠手镯。我的手小巧玲珑,她拿出那只镯子,又牵过我的左手。我的手伸进去,只轻轻一滑,玉镯便到了手腕上。她将我左手抬高些,她脸上那两条鱼尾游得更加欢畅,她说: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也只配你戴。他从背后环抱住我,替我向他母亲道谢,我醒悟过来,赶紧连说了两声谢谢。

那只波光莹莹的手镯,在我去机场前,已经放在了梳妆台上,连同他送我的那枚钻戒。

7

山,没有尽头;路,亦没有尽头。念青唐古拉山成了一位变脸大师,窗外的世界,时而郁郁葱葱,云淡风轻;时而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只有那天空,无一例外地一碧千里。云卷云舒,云舒云卷。我靠在马丽肩头,半仰着头看窗外的白云。

云在动。我对马丽说。云没动,是你的心在动。马丽替我扶了扶氧气管,顺口答道。我虽不是参禅之人,偶尔也喜欢钻钻牛角尖。

云先动。我又说了一句。

不,是心先动。马丽毫不妥协。

如果云没有动,心又怎么会动?

如果心没有动,又如何感觉到云在动?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似乎在自言自语。

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马丽说。

我有点困惑:马丽与我,在前生,在今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缘分?我不想再纠缠下去,便闭目养神。

喂,美女,吃点姜糖吧!前排回过一张年轻的脸,好像就是在念青唐古拉山口扶我的那个。他递过一包姜糖,马丽将他的手挡回去,说,谢谢,我们从来不吃姜糖。

这个马丽,竟然说我们从来不吃姜糖,昨天在拉萨还买了一包,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在回宾馆的路上就吃得一干二净。男孩对我笑笑。没过多久,他又回头,递过两盒口香糖,马丽不好意思再挡回他的手,便伸手接了。男孩又对我一笑。

不怀好意!马丽指着男孩的后脑勺,贴着我的耳朵细声说:你不要上他的当。我咬牙一笑,说,他不要上我的当就已万幸。

山路实在太颠簸,再昏昏欲睡的人,想必都无法睡着。重重山峦里,峰回路转之际,眼前突然宽阔起来。

前面就是纳木错湖,导游带着职业笑容,开始解说:纳木错是西藏三大神湖之一,也是藏传佛教的著名圣地。纳木错在藏语里就是天湖的意思。我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纳木错与念青唐古拉山是圣湖与神山,还是一对生死不渝的情人。相传这里还是密宗本尊胜乐金刚的道场,信徒们将纳木错尊称为四大威猛湖之一。纳木错的纯净、安详是高原的象征,她的美丽是每一个旅行者都不应该错过的。

因为美丽,就不应该被错过吗?当一望无际的水天一色向我扑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流传着许多关于纳木错的传说,导游还在滔滔不绝:有人说,纳木错的水源就是天宫御厨里的琼浆玉液,有人说纳木错是一位女神的化身,有人说纳木错是天宫神女的一面宝镜。还有一则传说,说的是有一位勤劳美丽的牧女,有一夜在梦里得到了神的旨意,便按照旨意来到纳木错。她看见从湖里面缓缓升起一名漂亮女子,那女子对她说:四月十五日到普苏隆来领孩子。后来,果然灵验了……

请问导游,马丽打断导游的解说,举手问道:为什么神不直接告诉牧女何时何地领孩子?

满车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我和马丽。我拉拉马丽的衣袖,她对着我吐吐舌头,一脸无辜的样子。前排的男孩又回过头来,对着我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马丽恶狠狠地对他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笑的!

男孩做了个鬼脸。马丽嘟着嘴对我说:本来嘛,我最不喜欢听这些骗人的话了!

你搞没搞错!我在马丽腿上拧了一把:一点浪漫都不懂!马丽闻言,扑过来搔我的胳肢窝。我边笑边挣扎,氧气管从我鼻孔里掉下来。马丽放了我,去捡氧气管,想重新帮我插好。这时,导游大声说,到了,到了,大家下车吧,在自由参观时,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请大家千万不要忘了车牌号和集合时间。

我扔了氧气包,马丽拉着我下车。

8

依然是那个情人节。他将湿漉漉的我轻放在雪白的被子上,然后要我闭上眼睛。我娇笑着说,不嘛,你又要玩什么花样。说归说,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对我说,可以了。我睁开眼,见他单膝跪在床前,右手举着一枚小小的戒指。他热切地望着我,郑重地说:彭夏小姐,你愿意嫁给你身边的这位先生为妻吗?

我笑着摇头。他接着说:彭夏小姐,你要考虑清楚,如果你不答应这位先生,他就会在这里长跪不起,一直到你答应为止!彭夏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嫁给你身边的这位先生为妻吗?

我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他立刻起身,扑到我身上,又捉了我左手,为我戴上那枚白金钻戒。我说:这样就算求婚了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他猛地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他爬起来,打开衣柜,抱出一大束火红的玫瑰。九十九朵,天长地久,你喜欢吗?他抱着玫瑰,站在床前,问我。

我接过玫瑰,放在枕畔,对他说,亲爱的,你如此情深义重,我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了!他嗷的一声欢叫,重新扑将过来。我气喘吁吁地说,危险期啊,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他说,反正要生一个的嘛,不怕!我在他胸脯上咬了一口:你敢害我!说好等我拿到学位再生的嘛!可是,他只管一个劲地在我身上扑腾,我也只好暂时物我两忘了。

最后一次缠绵时,他刚对我说完你好美,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公司电话,要他马上赶回办公室。他匆匆穿好衣,甚至忘了再吻我一下,就要往门外走。我跳下床,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回过身,搂了我一下,说,你今天怎么啦?乖,好好休息一下,我下班后马上回来,中午要记得吃药。我想再多抱他一会儿,可他急着要走。防盗门沉闷的响声。我的泪珠,一串接一串,砸在橘黄色的木地板上。

我穿好衣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早已准备好的旅行袋,又打开钱包检查,银行卡,身份证,飞机票,都在里面。我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张爬满了泪痕的脸。我低头,抬手,亲了亲那枚小巧的戒指,亲了亲那只波光莹莹的翡翠手镯。缓缓地,我褪下那枚钻戒;缓缓地,我褪下那只手镯。梳妆台上,钻戒卧在手镯的左侧,手镯卧在钻戒的右侧。我傻傻地凝视着它们。之前,我总是睡在他的左侧,他总是睡在我的右侧。我轻轻拿起戒指,重新戴上,好一会儿,又轻轻褪下,将它放在手镯的正中央。

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最后望了一眼梳妆台。我的影子,从此不会在那里出现了。梳妆台会有新的主人,钻戒,手镯,一切的一切,都会有新的主人。

过了安检,进了候机室,我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嫁你为妻。我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不要找我。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为你,也为每一个爱你的人。

我关了手机,将另一张新卡,换了手机里面的旧卡,起身,将旧卡扔进果皮箱。

9

美丽的纳木错。伟岸的唐古拉山倒映其中。蔚蓝的天空倒映其中。洁白的云朵倒映其中。还有马丽,还有我,也在临水照影。一道白光眼前一闪。又是那个男孩,举着相机在为我们拍照。他咧开一口比云还白的牙齿,大声说:喂,美女,笑一笑!马丽横了他一眼,拉着我转过身去,留两张背影给那男孩。一阵冷风吹来,我双手抱胸,打了个寒战。“哧”的一声,马丽拉开了她的牛仔衣拉链。我赶紧为她重新拉上。她的外衣里面也就那么一件羊绒衣,而我,比她多穿了一件外套和一件保暖内衣。马丽说,我身体好,撑得住。我捉住她的手,不许她再往下拉拉链。如果将她冻出病来,我又如何心安?马丽环住我的腰,她的怀抱温暖极了。我环住她的脖子,我们就这样相拥而立,默默无言。

一只黑色的大雕,扑腾着硕大的翅子,从我们头顶掠过。我们的视线,齐齐追随着它的身影。大雕落在了湖畔一块高高的巨石上,许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神像,无言审视着脚下的一切。巨石下面,一群藏族小孩围住了游客们。一个小伙子将小瓶可乐给了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黑红的脸上绽开笑颜,她不去拧瓶盖,而是用牙齿在瓶底咬出一个缺口,再从缺口处喝可乐……

她怎么连可乐都不会喝!马丽说,未必她妈妈没教过她!

你呀!我对马丽说,如果这里没有开发成旅游区,就只能是一片离天很近的世外桃源,小女孩的妈妈,哪里会知道可乐呢。

我俩就留在西藏当老师怎么样?

教孩子们怎样喝可乐?

我和你说正经的。

说实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从事什么工作?

公司文员。你呢?

一样。

那不是误人子弟?

不会的啦,我们都是堂堂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不好小孩子?

你看,那些人在干什么?

马丽随着我的手指往前看。一群风尘仆仆的人,手里举着转经筒,沿着湖畔一直走。哦,是转湖的人,马丽说,今年是羊年,在藏族风俗里,马年转山,羊年转湖。

你知道的还真多。我真心夸马丽。马丽嘁的一声,说,来西藏前,我上网查了好多资料,我可是有备而来。

那你还会问那么幼稚的问题!

你是指那些传说?我就不信,为什么念青唐古拉非得是男人不可!还有,牧女领孩子的事,既然神是万知万能的,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说出来,非得委托另一个漂亮女人来传话!若真有孩子捡,我还想捡一个呢。

我也想捡一个。不过,我不明白,你完全可以自己生一个,干吗要等着去捡?

你也完全可以自己生一个,干吗不自个儿生去!

我,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我是独身主义者,一个人是生不出小孩来的。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机会?

我,我得了癌症,那个,那个已经切掉了!

对,对不起!你完全康复了吧?

也许吧。

你就为这个离家出走?

你怎么知道我是离家出走?

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早猜出来了。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先把身体养好再说。以后咱俩一起生一个孩子。

是一起捡一个孩子吧?

不,一起生一个。

你生给我看看。

你听说过扁形虫吗?

扁形虫?

是的,扁形虫。你知道它们是如何繁殖的吗?

不知道。

它们是雌雄同体,每只扁形虫身上都长着双头鱼叉一样的生殖器,做爱时,它们都企图将自己的鱼叉刺进对方的身体,同时又要避免自己被对方刺到。

为什么?

大概这就是一种征服欲吧。胜利者将鱼叉刺进对方身体,失败者就会得到不计其数的精子。

有意思。为什么我们人类不能像扁形虫那样雌雄同体呢?如果没有男女之分,如果爱都是平等的,人之为人也许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爱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所有的动物都这样。

说说看。

大多数雄性动物都花心,绝少有一妻多夫的,但一夫多妻的却比比皆是,一只公海象就拥有一大群母海象。你听说过动物也有贞节带吗?比如说蝴蝶,雄蝴蝶与雌蝴蝶交配后,雌蝴蝶的生殖口就会被一种锥状物封闭,就像系上了贞节带,以后再也不能有性爱之事。而雄蝴蝶呢,拍拍翅膀飞走了,去寻找新的目标去了。

雄蝴蝶好可恶!

呵呵,也不是所有的雄性动物都这么嚣张,也有很威风的雌性动物呢。有一种红背蜘蛛,雄的就比较窝囊。它的做爱是自杀性的。

自杀性?

雌蜘蛛结一张大网,守株待兔。雄蜘蛛战战兢兢,在那张网上爬啊爬,它怕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呢。等它终于爬到雌蜘蛛身边,几经试探,终于博得雌蜘蛛欢心后,它就将自己的触角刺进雌蜘蛛身体内,准备输送****。在高潮来临之际,雄蜘蛛一边通过触角将无数精子输进雌蜘蛛体内,一边又将自己的身体送到了雌蜘蛛嘴边。雌蜘蛛一点都不含糊,送到嘴边来的美味它绝不会放过。它们可不讲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怜的雄蜘蛛生平只做了一回爱,就被性伴侣当成了美餐。当然,它的生命还是通过雌蜘蛛得以延续。

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

你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觉得残酷了点。

世界本来就很残酷。

还是克隆好,不会被人伤害,也不会伤害别人。

说起克隆,没有什么动物比海葵聪明。它们像跳舞一样,就能把自己弄成两截,还生得一模一样。

要是我们能够克隆自己就好了。

是啊,不过那样的话,一切都会乱了套。

你好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你怎么什么都懂?

因为我总是看不透别人,看不透自己,所以想通过了解动物来了解人类。

这和我俩一起生个孩子有关系?

是啊。复制一个你,或者复制一个我。

你以为我们是文档?

差不多啦,等科技再发达些,女人想生孩子就不必怀胎十月了。

真的要克隆我们?

为什么不行?将自己养大成人,那种感觉肯定美妙极了。

不说这个行不?我们和他们一起转湖吧。

你以为转一遍湖这么容易?最少也得十天半月。

能转多久算多久啊,要不我们沿着湖畔再走走?

等会要集合了,不能太走远。我们去照相吧,照完相就回车上,别冻着你了。对了,你骑过牦牛吗?

没有,太恐怖了吧!

有我在,放心,我陪你一起照,走吧。

湖畔,一名藏族汉子牵着一头白色的牦牛,牦牛的两条后腿踏在湖水里。它的背上压了一块红褐色毛毯,毛毯上驮着的那名眼镜客,正竖起两根手指,对着镜头龇起他那满嘴黄牙。牦牛的两只大眼睛毛茸茸的,眼神散漫,一副很认命的样子。它那雪白的长毛垂下来,看起来不怎么顺溜。眼镜客拍完照,跳下来。藏族汉子热情地招呼我和马丽。马丽拉着我走过去,她把数码相机交给那名眼镜客。马丽要我先上去,藏族汉子想扶我一把,马丽用手一挡,说,我扶她上去,你牵好牦牛就行。马丽双手握住我的瘦腰,只一举,我腿一跨,便坐到了毛毯上,马丽跟上来,从背后,紧紧搂住我。眼镜客连着按了好几次快门。马丽呵出的热气在我耳畔游离。她的呼吸,和他的一样粗重。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坐在我身后的不是相识不久的马丽,而是那个曾与我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他。

我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马丽要藏族汉子赶紧将牦牛从湖水里牵出来,她跳下去,又来扶我。她说,快点回车上去,千万别感冒了!

到了车上,马丽不顾我的反对,硬是脱下了她的牛仔外套。她为我穿上牛仔外套。我将头扭向一侧,手一遮,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马丽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又为我将衣服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下。

10

车子重新爬上了弯弯山道。我晕晕乎乎的,任由马丽替我插了氧气管,我听到马丽在大声喊:师傅,麻烦将暖气开大些!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马丽紧紧搂住我,问,还冷吗?是不是还冷?我不想她为我担心,便摇了摇头。马丽摸了摸我的额,又摸了摸她自己的,紧张地说:天哪,你好像有点发烧!马丽又大声喊道:师傅,能不能再开快点,我妹妹在发烧,她必须马上送去医院。

车子依然不急不忙地爬着。马丽将音量提高些:师傅,麻烦你开快点!导游走过来,对马丽说:这样的路,不能再开快了,她没事吧?导游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说:应该没什么大事。

什么才叫大事!出了事你负得起责吗?马丽发起了脾气:什么破车!比蜗牛还慢!

你先别急,急也没用。导游赔着笑脸说:能快的我们一定会快!

我拉了拉马丽的衣襟。她明白我的意思,没再答理导游。她不时用手去探我的额头。她一直将我搂在怀里,即便是在和导游争论的时候,她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仿佛有一只尖尖的细细的锤,不停敲击着我的头,又不停敲击着我全身的骨。实在太难受,我压抑着自己的呻吟,泪水却不争气,偷偷从我眼角溢了出来。马丽抚着我的额,不停安慰我:就快到拉萨了!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或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再后来,马丽陪着我一起流泪。她说: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万不能死啊!我昏昏沉沉的,听到四周响起许多人的声音。他们有的在争论我是否发烧,会不会有事;有的在议论马丽和我的关系,说看起来根本不像亲姐妹。我还听到导游在安慰马丽:你先别哭,她没事的,相信我,我经常带团出来。像她这么年轻,体质应该不错,真的会没事,你就别哭了!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我想睁开双眼,告诉马丽我真的没事。我还想睁开双眼,再好好看看念青唐古拉山。我知道,我们都在他的俯瞰之下迂回穿行。可我实在没有一点力气,连睁开眼,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可能是在一万年之后吧,我的感觉真的像经历了一万年。车子应该到了拉萨某家医院的门前。马丽抱着我,下了车,然后小跑起来。

那一刻,我好像睁开了眼。念青唐古拉就站在我的面前,雪白的皮肤,三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顶髻上,缠着雪白的长绸。他骑着一尊天鹅般的神马,马鞍上边镶嵌着各种华贵的宝石。他的右手高举着金刚杵藤鞭,左手拿着水晶念珠,他的身上还披着白、红、蓝三色缎面披风……

我好像还看到,念青唐古拉的脸上长着许多红痘痘,最大最亮的那颗,就长在他的额头上。

长在额头上的那颗痘,我看得非常清楚,那是一枚红月亮。有个人坐在月亮里对着我笑。

那个人,好像是他,又好像是马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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