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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攻城(8)

第八节 七

六子出了特警指挥处,女人和卢老汉询问里边情形,六子询问外边营救细节,大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里边情形,六子没有多说什么。种种险恶和所受苦刑已然经过,讲了徒然叫女人害怕。有两位托他给家里捎话,请卢闰儿代劳去跑腿告诉了。至于腿伤,早晚两遍使白酒擦揉按摩,忍了疼痛时时练习走路。

外边营救,六子知道卢老汉出了大力。但大恩不言谢,只心中存了格外的感激。卢老汉介绍,是搬了卢汉民三姨太出面活动的。那女人真个交际广泛,有本事,有手段。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太原饭店认识了南京派来的中央情报局的特派员。陪特派员喝了一回酒,跳了一场舞,事就办了。她这儿呢,讲六子是她的一个表兄,得罪了人被诬通匪。特派员呢,打听了一下六子既无口供,实在又不算什么人物,就胡扯一句是他线上的人。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是中央特派员的人情面子,结果就放人了。

三姨太帮了如此大忙,这岂是一千两千大洋的事。再说,三姨太也不缺钱,听说卢师长给她买过一只钻戒,拢共驮了两鞍架银元哩!虽是卢老太爷的面子,自家也总该怎么表示一下才对。关于三姨太曾是女招待什么的,六子倒从也没什么看法。人嘛,都要吃饭。“英雄不怕出身低。”反倒是人家出入上流社会,自己一个粗人,心里还几分怯火呢!

打听了住处,喝了半斤烧酒壮胆儿,六子独自空着手去拜会三姨太。

三姨太蛮客气。又敬茶,又点烟。六子抽烟,还陪着点燃一支,不怎么吸,两根指头夹了竖在那里,看了怪俏皮。六子感谢大力相救,三姨太淡淡地笑,说没有什么,一句话的事儿罢了。反来关心六子受刑没有,伤势如何。转而夸奖六子的女人,长得像个瓷娃娃,如何喜人。六子突然就想到“狐狸精”的比喻,觉得这种女人别有风韵,真是能迷惑任何男人哩!

三姨太许是有些话不好和别人讲吧,和六子还谈到她对日后的担心。至于共产共妻,反倒没什么。反正是嫁人罢了,嫁给谁不一样?怕的是自己嫁过国民党一个师长,共产党打进城来,要清算斗争。

这种事,六子哪能保证得了?共产党执掌了天下,天下会是什么样儿,六子又哪里预见得到?当下,只依常情常理给三姨太宽心:

“不会吧?谁家新坐江山,还不是大赦天下?卢师长又不在了,和一个女人过不去,那也太没点气量了吧?再者,粗人讲话,‘女人没正经,嫁给朝廷当正宫’!三姨太你年轻漂亮,嫁什么人嫁不着!”

给三姨太宽心,直宽到夜里十点多钟。快禁街了才告辞回家。自家女人闻惯他的烟气、酒气、脚汗气,今儿偏闻出一丝脂粉气。小女娃本来怕他,又念他刚刚死里逃生,没说什么。

对于打卦算命,六子历来不信。偌大太原府,串街瞎子、撂地摊子,纯阳宫的神课,开化寺的宝签,见识过不少。六子只算一条,弟兄几个,从没一个算准的。但这回金刚眼真就算准了自己获救的天数儿,也够怪异。讲定算得准,再送卦礼一元。六子和女人就一块儿去一趟,还准备多给那人几块银元,就算买得一个好口彩吧!

熟客回头,金刚眼意气洋洋。叫丫头上香茶,同时就解说当日卦相。六二之位如何“未济”,需有属阴者相助;九五之位又怎样“大壮”,错挂、综卦、复卦、杂卦,是为错综复杂;总体把握,终得平安大吉。可惜六子听不懂许多奥妙。这样神卦,只收卦礼两元,而且还押着一块,六子就掏出两只银元表示一点意思。那金刚眼不收,言不二价,概无例外。

六子干脆再加一只银元,请那金刚眼给自家女人看个前程未来。既给人家一个买卖,也叫女人喜欢。金刚眼端坐了,净一回手脸,正经八百瞧一回女人面相,耳垂项下都不放过。然后细细解说,却是好相。男有“山中宰相”,女有“闾里诰命”。张太太日后虽无大富大贵,一生平安,衣食不愁,最是能享高寿。同辈人俱都不在,太原府街市上将有矮墩墩一位老太太脚步挺挺。

两块银元买一个皆大欢喜。临告辞,女人担心六子,多了一句嘴,问男人以后怎么办。那金刚眼就朝上伸了一根食指,然后展开手心。女人恍惚着,六子明白,这是人家的行规。好比买卖家可以贱售商品,却从也不会白白送人。这样话语,肯随便给人的吗?于是拈出一只袁大头放在桌子边上,轻轻一响。金刚眼缩回巴掌,眼皮耷拉着念了四个字,也是轻轻的:

“三十六计。”

这四个字就恰恰击中六子的心坎,砰然有声。当下许多疑虑一扫而空,看来就得这么办了。女人不解其意,嗫嗫嚅嚅又想问什么。金刚眼使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恭恭楷楷写出那个字来。这时,抬起眼皮直视六子的眉宇,虽只那么一瞬,精光骤射,有如电闪。

在特警指挥处时,六子命悬一线,那心情是只要活着出去恨不得立即就逃离太原。及至出来,却不免有许多疑虑牵挂,犹豫犯难。所疑虑者,自己几番被抓,都未暴露身份,万一逃离太原,敌人真给报上登个自首书什么的,如何向上级说得明白?就这么着坚持下去,敌人既不抓捕,城工部组织上又无说辞,岂不最好。但这又分明太弄险。肩膀上长着几颗头闹着玩儿呢?

听了金刚眼的神课,六子终于下了走的决心。不过,决心要走,立即便有牵挂,放心不下。

首先是儿子。放在奶妈家,奶妈一个女娃娃,上头只有个婆婆还是个腰腿疼。十亩地一株苗,那可是千真万确独生子啊!儿子或者命大,其次牵挂女人。女人十三四岁被送来太原跟了自己,人家爹妈还不是凭信六子的本事。自己一走,谁来照看她?况且敌人必要追查下落,甚至报复家属,那小女娃娃吓也吓死了。

一块大洋买下金刚眼一个字,像被人喝醒癔症,六子不再犹豫彷徨。当务之急,不过是如何安顿女人。想来想去,一客不烦二主,还得找卢老汉。

卢老汉这次好不容易救出六子,再不敢说什么大话。言语当中倒是赞同六子离开太原,却也不好过分明言。出城过卡,岂是容易的,劝不好再劝一个杀身大祸,何苦来!

这天,六子过来讲话,卢老汉正读一张报纸,指指画画叫六子听那意思。六子不读书不看报,偶尔买张报纸也是看看戏园子唱什么剧目。卢老汉今儿指画的,却是头版上登的自首书。老太爷对此颇不以为然。共产党里或真的有人自首,敲扑之下,何求不得?徒然毁人名节,于大事何补!竟尔叹息,威逼他人失节叛卖,小而立身大而立国之根基损毁,世风民气,夫复何言。或者便是离间之计,借刀杀人。此计用于军国要员,两军对垒,或不失兵法谋略;只图离间,实乃小小伎俩,何足道哉!

这些话看以论报,又有些像是讲给六子。报上果然在登自首书!六子心中就“咯噔”一下。又翻些近日报纸来看,注意一回人名儿。其中就有贤德盛曾经保过的人员。六子记忆力惊人,当下心里有谱:再不走,那是活够寿数了;若走掉,却也难免这样一份自首书登上报纸。抬头来看卢老汉,老汉也正瞧了他。

和老太爷处到这分儿上,六子定定心,说:

“老太爷,看来我也是走了吧!”

卢老汉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走了好!”

“我有牵挂。”

“女人孩子。”

“我走了难以放心。”

“你在着又当如何?”

“总是想多少有些安顿呗!”

“我倒有个小小主张。”

原来,卢老汉也怕大兵过后,玉石俱焚,卢氏断了香烟,近日正劝大公子带了家小离开太原。汉卿已经同意,与朋友们通了气儿,准备搭中央军的货机飞走。或飞北京,或飞绥远,还不清楚。如果六子能凭信卢家,老太爷就叫汉卿带张太太一块走。委屈张太太一回,装扮一个粗使丫头。保她过了哨卡,登上飞机不就结啦!末了,笑一笑道:

“我那大小子也还正派憨诚,终不至把张太太贩了人口!日后平安了,把你太太或送回家乡,或送还太原,包你个夫妻团聚!”

“那老太爷你哩?不走?”

“我这把老骨头于家于国再无用处,有命多活几年不过多糟践些五谷,没命哩也是个寿数啦!汉民英英武武,还不先我走啦?”

六子突然鼻子酸酸的,抬头看那老者,光头红脸,五绺髯须,眉高目朗,气定神闲,一份亲切、一份敬佩,超乎感谢、超乎尊重的复杂情绪涌上胸头。想说句什么,却反而虔诚问道:

“老太爷,咱们也许说不定就见不着啦!你老肯送我一句话吗?”

卢老汉微有诧异,这后生要的东西怪异!见六子诚恳,也不再推诿,呵呵笑了:

“贤禄,咱初次照面,我一眼瞅中你是个厚道人。老叔送你一句话,莫如说咱们都该记住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那是卢老汉第一次当面叫六子的名号,唯一自称了一回老叔。

女人有了安排,六子免不了许多嘱咐关照。连哄带劝,讲明利害。女人也就听从了。自然又来担心男人安危。一想到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哭个不住。六子朗声大笑,说是瞎担忧,已和朋友们策划好出城妙计,万无一失,检点手头银元,还剩三百多块。给女人留了二百,交代与卢老汉。儿子那头,亏是预先买了不少小米,再给放下一百。

两口子一块去看孩子,对老太太讲明了这就要离开太原一段。因为带娃娃出城不便,再说也没断奶,这孩子就托靠老人家和他奶妈啦!那孩子准是觉出什么来了,比往常格外缠人。哄他说要接他走,他又要找奶妈;与他再见,偏是号叫不休,到底抚拍睡了,方才脱身。六子要出门了,还返回去仔细端详儿子一回。看六子从也不曾这样,老太太就落了泪。亲妈奶妈十七八岁一对女娃娃,也哭啦!

六子决心逃离太原,给女人讲宽心话,有周密策划云云。其实,胸中并无成算。

城门卡子倒没什么,新南门或枪毙犯人或城中出殡包括人们上火车站可以出入;水西关菜农进城送菜、水夫出城拉水、粪夫往外淘粪允许往来;小北门外厂矿多,工人上下班包括脚行苦力还能行走。问题是城外各路口要道都扯了铁丝网设有岗哨,没有特别通行证根本出不去。即便抽空子钻出铁丝网,还有地雷区;侥幸穿越了雷区,环城又都布了军队,碉堡林立,战壕交错。听说太原城东北制高点卧虎山,工事横铺十几里,纵深也有二三里。

再三盘算,似乎只有设法搭火车出城。

客票已经停办,只有货车开着短途。往南勉强到榆次,北边到高村,运送军火兵员;往西通到西山煤矿,还在日夜运煤。前些时,因为卸煤劳累,卸罢车二楞头就在敞车上睡着了,一气儿给拉上西山。这也许是个出路。六子跟班卸了两天煤,发现这条出路也已堵死。煤矿车进厂,速度放慢,岗楼门卫居高临下验看;空车出厂,还得走岗哨眼皮底下。何况,工人们干活的现场,也有兵士监督。

六子逃离太原,可以说完全是一个偶然机会。那机会稍纵即逝,六子临机果断,冒险一逞,终获成功。不然,他能不能逃掉可就难说啦!

这一天,正卸着煤炭,上头突然派下新的活路,要二十名苦力上东站装粮车。太原东站,挨着粮库,往常脚行除了给电厂卸煤,站台卸粮,仓库上垛,活计不断,差不多每天得派一两个班过去干活。扛粮上垛,苦累些儿,却比卸煤干净,大家轮开班次就是。几个月来,粮车进来的很少,那面几乎没什么活了。今天要人去装粮车,莫不是要给前线军队发运军粮?苦力们就都退缩,生怕连人给拉到前线去。兵丁们催赶着,喝骂着,六子一边整点人马,一边心想,有这么个机会,何不到站台上看看风声如何。这头就高声说:

“我和大伙儿一搭去装粮!”

大头儿自己都敢去,苦力们也就不再磨拖。点齐二十个人,让排队,苦力们也排不整齐。一群羊似的被兵丁驱赶了去东站。

苦力们在电厂卸煤,煤堆特高。铁锹攉不上去之后,煤面儿就装了筐,苦力们扛了煤筐上煤山。所以,太原府的脚行说起六子当大头儿的北工房,特别说是“扛黑煤的”,汗水煤面和了满脸满脖子,那形象可想而知。这样一群苦力被兵丁押解了,行人都当是什么苦役犯。到了站台上,押运粮食的官兵就笑了:从哪里赶来这么一群?

六子是脚行大头儿,一瞅粮垛大小就估摸是两千包,三十吨的敞车满当些得装六辆。一会儿,车头倒退顶着车皮靠了站台,果然就是六辆。车头朝北,加水上煤。兵丁们即刻吆喝苦力们装车,六子撒开人马,扛包的、码垛的,轻车熟路。

六子沿站台踅到车头跟前,递几支烟上去,一边借火儿,一边打问。车头上除了开车的还干净些,两个烧火的煤灰和了油污,车上车下就都是唱黑的。师傅们说还没有行车命令,约摸是往高村车站去,那里摆着两个师的部队。有人押车吗?那还用说!这是军粮,哪敢丢半颗。六子瞅瞅站台两头,都有三四个裹臂章的兵士卡着路口。

六子指挥着装了三台车,决心也就下定。看来,这是个机会,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冒险是不假,不冒这个险,自己能插翅飞出太原吗?

装罢第四车,开始装第五车,六子招呼二楞头一块跳上去码垛。六子当年闯太原吃脚行,最早的两个伙计就是大未子和二楞头,那是最贴近的伙计了。只不过二楞头脑筋太死板,过于实在,不曾发展到组织里来。码着粮垛,六子就低声儿告诉伙计二楞头:“嗨!我说话,你听着,手不要停下来!”二楞头就竖直了耳朵。

“我今天是要走啦!”

二楞头果然不停手,笨笨地问:

“你去哪呀?”

“你甭细问!待会儿,我就藏在麻袋底下。你过去指派装最后一辆车,谁头一个扛包过来,就留在车上码垛子!听见了没有?”

“听见啦!”

“装罢车,你招呼咱的人回工房开饭,甭清点人,甭管我。”

“要是有人找你哩?”

“咱的人找,你就告说有事回工房再说。当兵的估计发现不了。万一要找我,就说我跑茅房,到铁道那面解手去了。”

“人家到那面也找不见你哩?”

六子看这伙计又耍了愣头青,就又说:

“二楞头!这就和玩藏蒙蒙一样,我藏好藏不好,就全靠你啦!”

二楞头这才觉着有趣,憨憨笑了道:

“这行!保准叫他们找不见你!”

安顿妥当二楞头,第五辆敞车快要装满。上好车门,六子猫下腰,站台上就瞧不见车里情形。苦力扛过麻袋来,二楞头两膀发力,揪个麻袋角儿“砰砰”扔上车。六子留个空档,勉强窝进去,示意二楞头往上面再垛一层麻袋。如此,人就埋进麻袋堆里,便是押车的也不可能发现啦!最后,二楞头在头顶拍了两下袋垛子,轻轻说一声:

“六子哥,藏好啊!”

二楞头呼的一声跳到第六辆空车上,招呼伙计们抓紧扛包。第一个扛包过来的,二楞头果然扯上敞车,叫他一块来码包。后边扛包的鱼贯跟进,按老规矩走成一个循环圈儿。苦力们快要下班吃蒸馍,多年习惯加快了干活节奏,穿梭往来,走马灯似的,几个兵丁看得眼花缭乱,哪里注意少了一个人?

六子心跳着,暗暗数着数儿,临了这一车三百多包粮好像总也扛不完。听见关车门,听见二楞头他们跳下站台,心跳更快,咚咚咚咚,像武戏开打走趟子。然后听见当兵的放苦力们自己回工房。原来抓到劳力干罢活儿,回去就没人押解了。二楞头粗喉大嗓地嚷:

“下工吃蒸馍啦!猪肉山药蛋粉条子烩菜啦!”

这家伙!玩藏蒙蒙比来真的还像样儿。

六子还心跳,就自己骂自己:苦力们都走啦,谁知道你藏在这儿?怕甚哩?心跳好似就不那么急。手心额角都发潮,闭住气轻轻擦两把。等了有一支烟工夫,听见前头火车拉笛,站台上脚步噼里啪啦响过来,大约是押运粮食的登上敞车。也不知这一辆上有人没有?终于,听见车底气闸撒了气,车头上笛声一长一短,车钩咔噔响过,列车缓缓开动了。烟筒排气声和轮轨撞击声越来越快,一会儿过了道岔子,列车就驶出了东站。

车底板冷风呼啸,从麻袋缝隙间钻上来。六子浑身凉透,庆幸今天抓住了这个机会,已然闯过一关。思谋如何离开列车,怎样避开押车兵丁的监视。稍稍挪动姿势,从敞车木板缝隙向外窥视,只偶尔见电线杆一闪而过,又不敢掀开麻袋来观望。脚行苦力寻常回乡,多数是步行,出太原往北五六十里,道路与铁道线差不多并列。六子多次走过这条道,知道太原出来是皇后园车站,然后是南塔底和阳曲。回老家的路从阳曲往东,爬两岭山走西烟川。而铁路一直往北,阳曲过去就该到高村了。思谋在阳曲前后总得设法下车,不然被拉上高村站,就前功尽弃了。

正窝在麻袋堆里动脑筋,眼前猛就一黑。轮轨声闷闷地,却响了几倍,不一会儿又觉得烟气呛人。明白是列车钻了山洞。六子蓦地就生一个主意:山洞里声音大,又一片黑暗,完全可以拱出麻袋堆,爬到车厢外的梯子上。这样,押车的准发现不了。等到车出了山洞,瞅个平整些的地面,就跳车。到那时,押车的即便发现,也晚了。至于跳车,成年装卸煤列,刚干脚行时觉得新奇好玩,也试把过。无非顺着方向跳,身子后仰双腿前甩,落地后紧跑几步,没什么了不起。主意已定,竖了耳朵听,等着列车钻下一个山洞。

山西山多,铁路尽钻洞。六子等着钻山洞,列车盘旋绕行,偏又没了山洞。要是一直到高村再没山洞哩?心头就猛一紧。这时,听得声音闷雷似的响起,眼前黑了。六子立即行动,推开身上麻袋,探出头来。浓烟带着余热从头顶罩下,迎头冷风却又刀子似的割人脸腮。摸到车厢拐角,探手试出铁梯,缩着脖子猫小了身子跨出车外,往下挪动几步,就那么挂在车帮上。冷风从脖领裤口灌进,砭人肌骨,衣襟哗哗,仿佛要碰到身外黑森森的石壁。

前头终于现出月牙形的光亮,列车快出山洞了。六子做好了跳车的准备,这时也不觉冷了,也感不到风吹了。刚闪出洞口,眼前乍然一亮,六子扒着的这一侧,看清了是山壁。但道碛外厢,有二尺来宽的小道。六子不敢延迟,上臂吊了体重,双腿就朝前甩去,身子甩斜的时候,松开两手。两只脚突然落地,像小时从窑洞顶上跳下那么吃劲。身子好似被谁扶了,刷一下就立直了。嗒嗒嗒紧跑几步,跳车就圆满成功。停稳了身子看,列车并不很快,喷吐着烟雾开走。头一个车皮上有一堆人,没看清几个,最后一节车皮的粮包上是四个人,都躺着使大衣紧紧裹了身子,有一个探身来瞧。这时,车尾离六子也有好几百米了。

六子这才看清,铁道两侧都是山壁。不很高,上面是黄土,长些枣刺棵子,底下是石头。看去不好攀爬,又势不能追了火车往前。于是,他就回身返进山洞,沿来路返回去有二里来地,从一处缓坡爬上土崖,离开了铁道线。这时,太阳正南,照耀了两条铁轨闪闪发亮。

四下看看地形,也不知过了阳曲镇没有?冬时寒月,四野茫茫,这一带民居本来又都在土崖上掏窑洞,眼界里竟是看不到一处村庄。六子一路向东,只略略偏南些,免得扑到高村那面兵营里去。正是慌不择路,一气在黄土峁梁沟壑中赶奔。爬上一处高冈,往东已瞅到两岭山,回首西望,稍稍偏南些一处集镇起些炊烟,更望见火车站那高高的扬旗。两块铁皮横着平伸了,像一个人的手臂。那么,刚才跳车地点,恰在阳曲与高村之间。假如直到高村都没个山洞来呢?

六子万分感叹,不能不叹赞苍天有眼!

翻过两岭山,归了返乡旧道。前头便是本县地面,满耳乡音了。不过,六子仍旧不敢大意,不知此地现在归哪家占领。约摸快到本县西乡大镇东梁村,从村外绕了过去。走了半下午,又饥又渴,两只膝盖和腿筋更疼得不亦乐乎。这才进了二十来户一个小村,小心翼翼观望半晌,推开大门进了一家院子。院子在村边,瓦垄长草,围墙低矮,谅是小户人家。

这村庄不在大道上,想必少有过往客人停留。六子一身黑煤滚过多时的衣装,脸上煤灰污土乌溜汗道,只把那家的主妇吓个倒吸气。原来,这家男人到场上去扛禾草,家里只留个女人煮饭。冬时闲月,两顿饭,夜饭看样子已经做好蹾在灶台上。

六子当先就问:

“大嫂子,有吃的没有?”

那嫂子这才放心,原来是个要饭的。舀了一碗饭,六子认识是家乡的菜饭:小米稀汤,煮些豆角南瓜,特别要加酸菜,一块煮了。三两口喝下去,人家就不再给。六子着实饿极,扑上锅台,下手自己舀饭来吃。那女人又急又恼,只是有些怕这要饭的,连连说:

“你看你!我家男人回来吃饭,就不够啦!”

一锅菜饭吃到锅底,定了慌渴。农家晚餐却没有干粮,六子掏出一只银元请大嫂去买鸡蛋。大嫂就愣神,讨饭的还有银元,一只银元又不知能买几个鸡蛋。男人便也下工回家。六子听说一块银元能买二十斤鸡蛋,却还是前几年乡下的价码。就说买二十个得啦!余下的钱算掏个饭钱,以谢打扰。随便攀谈几句,说前两年二战区来过,往东打。后来二战区败下来,退回西边去,再没来。六子心中有了底,这里往东就是共产党的地面了。

吃下七八个荷包蛋,又装了十来个煮鸡蛋,洗过手脸,日影已经西斜。离老家还有六十多里路,六子归心似箭,告辞过了,一气儿赶奔正东大道。

到三星正南夜半时分,六子终于回在熟悉的故乡村边。从离开铁道,这一气儿十来个钟头就赶奔了一百五十多里。山上狼嚎,村中犬吠。亲切与温馨暖洋洋地溢满全身。这时节,六子想哭想笑,想喊想叫,甚至想在地上打滚。爹!妈!你们的六子活着回来啦!

六子定定心神儿,拍响了自家大门。

自那年回城工部受训,先是诸事缠身,后是交通封锁,六子竟有四年不曾探家。今番乍然回来,又是这样一身装束,老妈又惊又喜。数不清的唠叨埋怨,呵护惜爱。中山子那号生冷还知道回家哩!你回不来不兴捎个书子?出不来城,那太原府咋那样不说理?家里却也知道六子得了个儿子,有九斤十两,那娃娃还没走“红门”,是从腔子里取出来的。也不知娃娃和他妈好不好?咋没一搭回来?只是老爹去年秋天过世了,没法捎话儿去。老人那时只知道六子媳妇怀了孕,临咽气直劲念叨,也不知是个男娃女娃。

六子关心前头跑出太原市的人,打问一回。大未子回来过,歇了一程子,就跟上张岳飞走了。连襟陈盛谋人没来,捎来过话,告说六子在太原全家都好。村中不少子弟都在六子的脚行扛黑煤,不免也来打问情况。六子也说都好。只是暂时交通封锁,也没敢告诉实情。等日后有个实讯再说。

歇了三五日,六子到丈人村上拜见了岳父母,捡可说的平安消息报了几款。至于人家女儿已安排坐飞机撤出太原,也暂时没讲为好。岳父是在组织的,知道王林当了********了。陈盛谋回来,就是通过王林找到的城工部。城工部现今扎在哪儿?怕是随了二分区统一行动,都集中到太原城附近,准备攻打太原城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辈人耳熟能详。或可以说是老生常谈,陈词滥调;也能认为是人生圭臬,微言大义。

什么是好事?难下断语。老虎要吃鹿,救那温良的鹿儿,也许就饿死幼虎。以为行善,却破坏了生态圈食物链。佛祖舍生饲虎,大约是后来教徒们的创作,那不合上天好生之德,佛祖不该那样浅薄。

做好事,也许只能凭当事人的主观判断。至于不问前程,这就需要一点境界了。起码,做好事不留姓名却回家写上日记便达不到那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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