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木枷
那一天,殷纣派来的人马宣布了我的罪名,士兵们把我从宁静安详的西部拉上囚车,囚车的轮子碾过深秋遍地盛开的黄花,风吹四野,牛羊哀叫。其实,灾难的来临我早已谙熟在心,因此也并未感觉有什么格外的慌乱。我深深地知道,就像一个注定的节日,这一切迟早都会来临。那么,来就来吧,就像一只内心孤苦的飞蛾,我已经做好了奔赴火场的准备。
当告别的时辰像疾风一样到来,我的臣民们纷纷走出帐篷,击缶而歌,人们抬来了三瓮青稞老酒,并且送给了前来押运的士兵们一坛。女人们拿来平日里我爱吃的食物:馕饼、肉干和羊排,新鲜的牛头摆放在供桌上,酒香和烤肉的香气在不合时宜的气氛里冉冉上升;人群像鲜花一样簇拥着他们昔日的王者,这是惟有在祭典和出征的时候才有的画面。雨点般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篝火也在牛乳的催生下熊熊燃烧起来,平日里快乐的吹埙师,那个可以用鼻子任意演奏的乐师,把今天的曲调吹得呜呜咽咽,悲悲切切,这让我在悲伤的曲调里参悟了人的一生。刹那间,瓦蓝的河流从荒野深处发出阵阵汹涌的涛声,神秘的歌谣从天而降:
喂,嗄哇咿!
啊嘛嘢嗡!
哈呢呀哈哇咿,
啊嘛嗔喏!
歧山巍巍,漠烟孤直,狗吠与鹿鸣,统统被吉祥的歌谣融化,其中蕴含的祝福我深深领会。夕阳沉落之时,木枷已经套在我的脖颈。在复杂难言的意绪里,我向我的子民们深鞠一躬,再深鞠一躬,当我鞠完了三个大躬,混浊的老泪从眼角滚动而出。在那一刻,人们对我的爱戴让我深感不安,有无数的愧悔掠过心头:我已经是82岁的老人了,回顾一生,做过不少错事和意气之事,我觉得对子民们爱得远远不够,诸多的计划尚未实施,过失的弥补,只能由儿子们去做了。从此,一双木枷戴在了我头上,而哺育了我的部落渐行渐远,终于脱离了我的视线。
兑:羑里城
出了山口,一直向东。囚车在凄凉的深秋行进了七七四十九天,我的头顶始终飞翔着一块浓重的乌云。这块乌云先是落下阵阵冷雨,打湿了蒙在囚车上方的布匹,接着一阵阴风吹来,将布匹吹落车顶,押运的士兵们跑去捡拾,拾到后却将布匹撕扯成几块碎片,裹在了自己肩头和腰间。我缩在囚车里,凭借多年训练的意志也不能战胜扑面而来的寒冷,当车子出了西岐大野,一场雪花扑簌落地,我的手脚很快变得僵直,我已奄奄一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这时,我听到上苍的声音,他温暖而厚重,及时叫醒了我,说“姬昌,醒来。”
我奋力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四周一片黑灯瞎火,仿佛到了人间地狱,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后来我想,他也许就是我的祖先的声音,伟大而不朽的伏羲的声音。万般无奈之下,我向押运的士兵发出微弱的哀求:
“给我喝一口青稞酒吧,将来我会报答你们”。
他们一听“报答”二字,轰然大笑。他们说姬昌,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做梦,你当我们是三岁的娃娃吗?有个人一把揪住我的胡须,这让我一下子恢复了疼痛的知觉,他说:“姬昌,你个老家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王,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现在也该吃点苦头了,这才叫公平。”
我说:“我已经掐算过了,上天让我不死。”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就有些悔意泛上,我知道接下来将是更大的戏弄,因为我又犯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忽略了自身的处境和面对的对象。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们将两只酒壶呈现在我面前,说一壶盛着青稞酒,一壶装满了尿液,如果我算中了,就让我喝下青稞酒,反之就让我喝下滚烫的尿液。我掐指一算,知道如果我算对了,等待我的是一个更大的捉弄,就故意将错就错,喝下了士兵的尿液。
车子在刺骨的西风中继续行进,我的眼前始终游动着一团隐约的亮光,我知道这是那个远古的神灵在护佑着我衰老孱弱的生命,有七颗大星正在天庭中央隆隆运行。我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清晰,仿佛能听得见地下的虫豸们的呼吸之声,而到了夜晚,我又看到了群鬼在大地上乱舞的景象。
车子终于进入了中原,我感到车身明显一抖,拐了一个大弯,驶向一个我早就意料之中的去处:朝歌。是的——我太了解殷纣的性情,他不会错过一个享受权力和胜利的机会。那时候先帝还在世,这个叫帝辛的孩子还是那么聪颖伶俐,对我也十分的友好礼貌,如今,一个过去受他尊敬的人成了阶下之囚,而这一切,不过是受那个妖精的指使!他被妖魔迷住了心窍。
终于,在我恍惚的意识中,我听到了殷纣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在城门口等候很久了,他的身边站立着两排威严的士兵,他们即便在黑夜里也会闪闪发光的头盔,肩上插满了锐利的箭簇。这时,押送我的士兵命我抬起头来,我没有动弹,士兵就粗鲁地扳起了我的脸,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大笑声,殷纣的声音也在风中飘了过来:“西伯昌,你知罪否?”
我木然地没有说话,在那一刻,我只是感到口干的厉害,嘴角稍稍一动就招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殷纣命人赏我一碗酒,我默默地把嘴唇凑近递过来的青铜爵杯,想把酒喝下,却在瞬间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差点击倒,就再也没有睁眼。我听到殷纣干咳了两声,然后发出冷冷的声音:
“去吧!”
就这样,一路上我一边接受着上苍的暗示与恩惠,一边承受着凡间俗子们的戏弄和侮辱。是的,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再是往日的西伯侯,我是朝庭的头号要犯,我能做的只有巨大的隐忍,为了完成上天赋予我的重大使命,我必须承受更加严峻的考验和折磨。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羑里城,是殷纣关押死刑犯的国家监狱。在那里,我昔日的挚友比干被挖出了心肝,他死后的尸体变成了一把木炭,惟有两只眼睛却像夜明珠一样闪闪发亮,我知道他是有牵挂放心不下。比干死后,把家小托付给我抚养,十二年后,他的儿子成了征战朝歌的大将,用一把火烧毁了殷纣日夜寻欢作乐的鹿台。
在著名的羑里监狱,除了火刑,还有刳胫、割舌、割耳、割鼻、割阴、挖眼、剁手、断臂等各种残无人道的刑罚。在此之前,我曾经在数年前以诸候的身份来羑里城进行参观考察,说心里话,正是那一次亲临现场,让我进一步认清了纣的荒淫和残暴。那一天,殷纣似乎格外高兴,整个空荡荡的天空下都回响着他阴森的大笑声。他的笑太有特点了,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有一种笑声,会让人从骨头向外渗漏恐怖之气,并且迅速弥漫周身。时值中午,他亲自点了几位犯人的名给予赐死,午餐就用他们的心肝招待众臣,还在酒里掺入了一小勺他们的脑浆,自己率先垂范,将血酒一饮而尽,声称可以滋阴壮阳。我没有喝下,悄悄将酒倒了在脚下,用脚踩住,悲愤和厌恶在胸腔内涌动。我在心里暗暗起誓:殷纣不灭,天理难容。
羑里城,现在,我正一步步向你走来。
离:伯邑考
我的儿子,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你幼时顽皮的模样,你有一双在黑夜里闪亮如星的曈仁,你有一排洁白如岐山之雪的牙齿。那时候,父亲经常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带着你到胡杨林中嬉戏,我们在夏天水草繁茂的河水里游泳和捉鱼,在萋萋的芦苇丛中玩捉迷藏的游戏。渐渐地,你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英武俊朗的少年,你身着白衣骑马驰骋的身影为父亲赢得了多少骄傲和赞叹。
伯邑考,我的儿子,从小你就继承了祖先的优良品质,知道谦让和孝敬。在辽阔广袤的西岐大野,你的谦逊和善心为民众所称道。而且,在很久以来,在我的内心有一个无法言说的隐秘的疼痛,——准确点说我的孩子,我曾经对你有过怎样殷厚的期待,期待你将来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未来的王者,你不但会凭借辛苦的劳作拥有权力和荣耀,还会在人类的历史上彪炳史册。尽管你良善的品性,造成了你性格中有着难以克服的软弱,这与一个王者的必备素养拉开了遥远的距离,这大概也与你从小获得的溺爱有着直接的关系。在那一年的祭祖仪式上,我看到你在猎场上的表现甚为吃惊,然后是隐隐的失望泛上心头,因为你连一只奔跑的糜鹿都不忍虐杀,你抱着那只小动物流出了眼泪,你的眼泪是真诚和发自内心的。而这些,我都在心中滚过一阵热流之后萌生一长串的不安。
有许多次,当父亲惩罚了那些犯有罪过的人,你是如此的经渭不分,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头颅为坏人做担保,你一次次地将闪光的锋刃刺向自己的臂膀,在你流血和同时父亲的心里也鲜血如注,你让国家的律条一次次陷入尴尬。我可亲的儿子,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让你拥有人生的智慧和过人的胆略,你知道,作为一个位统治万民的王者,仅仅具备美德是远远不够的,远远不够!在我们美丽丰饶的西国,父亲实施与殷纣截然不同的仁政,但这并非没有严格的界限与制度,我亲爱的的儿子,宇宙存在着它的运行秩序,天地万物都在神灵的掌控之中,过于的善或恶都会让这个伟大的原则遭到破坏。
在无数次的矛盾和抉择后父亲终于放弃你而选择了你的弟弟,他虽文采粗浅但却英武过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似乎更能将大业统领支撑,此决定一出,我还担心你会心怀梗阻,但这一次我错了:是你的好品质又一次拯救了你,事实证明,你的心如水晶石一样明亮地闪耀。
我的儿子,我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你们,我在梦里重温着往昔一家人团聚的情景。我是如此地思念着西国的千里沃野和山脚下冒着炊烟的帐篷,我尤其思念那些爱戴着我的臣民们,以及岐山上的雪光和节日里的鼓乐,我还思念着美丽可爱的孙女小银娘,她发髻上散发出阵阵青草的气息让我迷醉。
转眼之间,我来到羑里城已经一年有余,我的身边滚动着两条滔滔不息的大河——清澈的羑河和混浊的汤河。我时常站在高处,望着羑河与汤河闪烁的波光,我的耳畔除了滚滚的流水声之外就是永无止息的风声,陪伴我的只是一盏微弱的油灯和一个简陋的土台,参天的松柏在深黑的夜里与我对话,天上的飞鸟和流云明了我辛苦的劳作和浩瀚心事。
我的儿子,从现在开始,父亲决意要完成一件上苍交办的大事情,为了它我可以忍受人间的一切痛苦与磨难!——昨天晚上,窗外沉沉的夜幕漆黑如墨,我眼前的油灯突然熄灭,紧接着一阵狂风袭来,把木门吹得叮哐作响,这一刻我清楚地听到了一个浑厚清晰的声音:“姬昌,你把我未竟的事业来完成吧!这是上天赋予你的使命,你要让众生摆脱这人间的灾厄。”
我在恍惚中愣怔了片刻,很快认出了他,只见他人首蛇身,披着华丽的鹿皮。我急忙跪倒膜拜,像婴儿见到母亲的胸乳,昏花的老眼泪水如注,我满腹的委屈有了依托。他把一双厚大的手掌抚在我的额头,他左手摊背,右手伸掌,似乎是暗示着天地间的阴与阳,黑与白,昼与夜。在他如是再三的抚摸里,我满头的白发感到了丝丝燃烧的灼热。他向我传授机意,反复叮嘱,在这个神圣的过程中,我不知道时光是如何远离我又走近了我,时光在那一刻死亡后又复活了,我感到整个夜空突然光明大放,三颗绿色的流星划落天际,哧啦一声跌落到荒凉的河岸上,把羑里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当我抬起头时,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震:崇侯虎
空荡荡的土牢,最初连窗户都没有,我在很长时间里不知道外面的景色。中原田野上的麦草和豆秸铺在我的炕头,家鼠和蝼蚁与我同宿而卧,被烟火熏染过的墙壁成了我推演卜辞的领地。飞禽走兽,金戈铁马,茹毛饮血,人类搏杀的景象一幕幕上演。我的白发在黑屋子里垂落下来,比园子里的松树枝还要长;我喉咙里的痰液在夜晚呼呼作响,像灶间拉动的风箱,但我的脑海里却始终有一片比现实世界更广阔的天宇,闪烁着神鸟翻飞的图案,蛛网密布,构成命运的经络和道路。——那是奇幻无疆和河图和博大精深的洛书,是手持渔叉的先祖伏羲氏的灵魂在垂注和陪伴。
我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足不出户,双目微微闭合,却仍然可以望见远处的山顶,春天奔涌而下的雪水滋润大地,内心被信念之火煮沸如地心喷涌而出的光芒,血液在我体内奔流激荡,雄心像青铜鼎一样坚固而又笃定。
即便如此,干扰仍然不断:一天,土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头戴羽冠,长有一只大大的鹰鼻,整张脸上写满了不可告人的阴谋。我一眼认出,此人是崇侯虎。顿时,一阵阴风从心头掠过,令我疑窦丛生,心思对策。崇侯虎神情诡秘,似笑非笑,拱手施礼道:“西伯别来无恙乎?”
“甚好。”
见我手捧甲骨,没有停止阅读的意思。崇侯虎尴尬地翻了翻白眼,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他故作镇定,脸上始终挂着拘谨的微笑。见我的态度,他示意随从把带来的礼物——鱼干和牛粑放到门后,就灰溜溜地离开了。他头脚刚走,我立即让看守将他带来的东西取走,随意处置,扔掉、喂狗,喂柴垛中的黄鼠狼。
崇侯虎走后,我呆思良久。
然后有两滴咸涩的老泪从我的眼角滴落到地上,变成了两朵火苗,像两朵油花那样呼呼地燃烧起来。面对这个人,我无法掩饰复杂的心绪,在憎恨的同时,更多的是自责。
我想起那一年,崇侯虎曾以朝歌使者的身份来到西岐,纯朴的西歧以嘉宾相待,鼓乐齐奏,锦瑟合鸣,沃野千里,一派祥瑞。整个过程在友好的气氛里行进,没有烟火,没有戟戈。青黝黝的城墙上竖立着威武的哨兵,巡逻的马匹在山脚下走过,天色蓝得像新织就的锦锻。
七天省察,崇对西岐国的治理赞口不绝。他啃着喷香的烤羊肉,他操着唐而皇之的说辞,他睡着铺了丝绒毯的帐房,他搂着前来献舞的歌伎。
然而,在其班师回朝后,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即向殷纣摇唇鼓舌,巧言令色,大进谗言,他说:“西伯积累善行、美德,诸侯都归向他,这将对大王十分不利!西岐国正在紧锣密鼓,备战朝歌,请大王速速决断,抓捕姬昌。”
——多年之后,我知道人世间拥有了为数庞大的告密者群落,他们前赴后继地承袭着崇侯虎的事业,生生不息地存在和发达着。告密者的诞生使真理变形,使美好的事物蒙尘受辱。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出于狭隘的妒忌,原来人在一时的失衡下会导致心理变态,而变态会让人的内心丧失正直与良知,人性的恶欲会脱离规则与秩序。
正是因为这个人,我来到了羑里城。
困入羑里以来,我对人这种无法定义的生灵产生排斥,一度我怀疑一切人类。令我甚感悲哀的是,我推算人的寿命,人的运气,却不能测出人心的深度,更测不出变幻万端的人性之渊。面对残酷的现实,我一点也不轻松,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离离混沌如烟的气体。
巽:苏妲己
你是降临人间的九尾妖狐。你是美貌与蝎子组合的邪恶之舞。你是****交媾的异形变种。你使朝野之大厦和宫殿倾斜倒塌,使国家至高无上的宝剑锈蚀糟烂。我甚至固执地认为——是你挟持了可怜可悲的帝辛!
总之,你已不再是苏护的女儿。苏护的女儿死了,死在通往宫廷的路上。
否则,她怎会在瞬间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身着布衣的清纯少女?她曾有的善良品性,她曾获得的家教与素养,怎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妖孽,自从你入宫之后,整个朝歌被一种****和浮浪的气息笼罩,你是酒池肉林的主谋,你是包藏祸心的一千亩罂粟。你使原本不失良善的帝辛由人变成一代暴君,变成一个比豺狼虎豹更为可怕的动物,人性的仁慈和理智被一一清除。朝纲崩坏,律条不存,宫廷内处处飘扬着********,美酒丽影,猥琐狎昵。
可笑的帝辛,昏馈到了什么地步!竟然提出了一个“****治国”的方针,哈哈!试问列祖列宗,古往今来,哺育之乳,可治国乎?
——妖孽,你将可怕的毒液注入一个帝王的灵魂,让他一只手沾满人类的鲜血,另一只手滑向欲望的泥潭。在你和帝辛的引领之下,宫内的男女可以随地相拥起舞,甚至进行情急之下的****行为。水池,石椅,屋后,壁角,树丛与草野之地,都成了令人不齿的寻乐场所。
妖孽妲己,对之纵容激赏,在宫廷内搞了一个****比赛,大张旗鼓地对获胜者给予奖赏,封地奖银。而恰恰在当时,东夷边地战事未定,百姓食不果腹,哀鸿遍野,大地上到处是流亡与乞讨的难民。
有一次,我奉昭千里赶来朝觐,进入朝歌商谈国事,却惊讶地发现议政大厅改成了舞池,上百名朝中官员正在拥了美貌歌伎起舞狂欢。作为帝王的殷纣身着虎皮,端坐王位,神态自如地欣赏着眼前歌舞升平的假象。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时年六旬的纣王,经不住妖孽的一番挑逗,竟然在席间发号施令,命满朝文武官员全部除衣祼舞,违者立斩……我目睹到地狱之景:群魔嘶咬,丑态百生,一时鬼火跳跃,阴风飕飕,吹送着走调的丝竹管弦。
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耻辱之一。
仁慈的上苍!——当我以老迈之躯加入群祼的队伍,惟有你知道我的内心掠过何等悲凉的绝望?和众多的宫廷大臣一样,我一边含羞而舞,一边把拳头攥得叭叭作响。
而那个妖孽,正躲在一片灯火的背后冷笑,其明眸滟滟,皓齿皎皎,又怎能遮掩一具肉身下的元神骷髅?此刻,你居心叵测阴谋得逞的表情令我作呕,你的外貌有多么美艳,你的内心就有多么歹毒。
妖孽!你挖比干之心,嗜人脑浆成性;你剖孕妇之腹,取其幼婴作乐;你胸戴丁当作响的人骨珠链,你每天进入乳奶与婴血荡漾的浴池美身。
坎:吐儿冢
伯邑考,我的儿子,半夜时分,我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我梦见你头戴枷锁,满脸血污地出现在我面前。你全身颤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像似要对我倾诉衷肠,又像是在对神灵祈求。——但当我走近你时,你却走了。
在你像空气一样消失的地方,我捡到一块被火焚烧过的木片,它握在我手里,变成了一把白骨粉碎的灰烬。
然后,我醒来,被一种不祥的预兆紧紧地攫住。
伯邑考,我的儿子,从半夜到天明,我都呆在窗前为你祈祷平安。风声在窗外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击,夹杂着阴沉的天空下零星的落雪。
我知道你为了父亲能够早日脱厄解困,奔走于西岐与朝歌之间,苍茫的大地之上,滚动着刀子般的寒意,眼见得就到西岐的年节了,而你却千里迢迢,固执地乞求于可恶的殷纣和妖孽妲已。
你迎风冒雪,携带着马匹和丝绸,冰雪遮盖的道路上,是你乘坐的马车闪光的影子。透过牢窗,我仿佛看到你一次次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跺脚,你的眉毛上结满了雪霜,你的牙齿还是那样洁白,你的瞳仁依然明亮如星。你率领的队伍在身后,从春到夏,又从秋到冬,受尽磨难。
而我要说:我的儿子,这真是大可不必的事情。
北风呼啸,囚室冰冷而寂寞:没有火炉,没有柴草可以取暖,也没有肉香和酒香。但每天清晨,我会沿着园中积雪的小路奔跑,补充残损的体力,严冬的阳光虽然无力,但它照耀在众生的身上,也照耀在我的身上。尽管我已日渐衰弱,伏羲交给我的大业行将完成,哪怕死亡之神前来叩门,吾亦将坦然含笑而去。
我的儿子,人生苦短而沧桑,但该经历的我都已经历,而你,却正值壮年!你冒险与妖魔搏弈斗法,面对如此强大的黑暗,你注定是个莽撞的失败者。
这一天,恰逢我87岁的生辰,黄昏时分,牢门被两个看守打开,他们把一个带有绳纹的陶盆端到我的面前,说是大王和王妃记得我的生辰,特意送来美食佳肴作为贺礼,并以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吩咐我尽快趁热吃下。
当他们走后,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盆盖,看到里面有三个肉饼和一只木碗,还有一壶喷香的热酒。但碗里盛着的肉汤的颜色和质地让我大吃一惊!然后——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怦然碎裂的声音。
伯邑考,我的儿子,在那一瞬间,如豆的油灯被破门而入的狂风吹灭,室内响着空荡荡的回音,我的信念像冰山一样一点点垮塌,它们全部化为混浊的泪水。
我在陶盆前坐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长过我多灾多难的一生。
天亮之后,看守又来了,他们手里提来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说里面是大王赏赐的鸡汤,味道和昨天的一模一样。看守见昨晚的肉饼原封未动,说:“请伯侯务必食用,大王还等着禀报。”
就这样,我当着两位看守的面,默默地吃下了陶盆里的肉饼,又大口喝下了木碗中的肉羹。
我说:“请禀报大王,我吃下了他的赏赐,要谢谢他。”
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冷静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惊骇。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满意地离开了。
然后,我拉开牢门,像往常一样到园中奔跑,我跑到一个僻静之地,把含恨吞下的食物全部吐出,一直到呕出一滩鲜血为止。远远看去,雪中开出一片灿烂的梅萼。
伯邑考,风吹着我满眼的泪花,在我回首的瞬间,惊见一只白兔在雪中跳跃,它飞快地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晴朗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伤。我亲爱的的儿子,它是你哀愁的化身吗?你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
夜里,风声仍然顺着屋檐上的碎瓦尖叫不止,像无数鬼魂和幽灵在呜呜地推响巨大的碾盘。
艮:城门
那一日城门轰然大开,一道天光自空中降落。哦,七年了,我已不适应扑面而来的自由之野的空气,我那被风雨和岁月腐蚀的关节支撑不住纸灯一样的身体,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当时想,如果有一阵秋风吹来,我极有可能会被吹上天空,化为一缕青烟。
这时候,伯依考已经死去两年,他小小的坟墓是被我从嘴里一点点吐出来的。两年过去,上面已经长满了小小的白菊和柔软的香草。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忍不住老泪潸潸——哦,我的儿子,当我终于要离开时,你却永久地留在了这里,成为无法赦免的人质。古柏森森,冷月狰狞,再也没有父亲的陪伴。
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呜咽的箫笙悲欣交集,伴随秋露点点洒落。儿子,请接受父亲对你行跪拜之礼!让整个西歧为你举行隆重的祭典,让你的名字随旗幡高高飘扬。我手里的经卷,将献给后世的子孙,那上面有你勇敢不屈的身影,有你壮怀激烈的牺牲。
迎接我的马车队伍候在城门之外,我的二儿子姬发搀扶着我,他的眼睛里也泪水荡漾。几年不见,他已经历练成一个成熟干练的首领,思路清晰处事果断,这让我颇感欣慰。我的耳畔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飞。姬发一脸虔诚地对我诉说的许多话,我都没有听清,只是凭借猜测做出反应。
我迈着缓缓的步子踱出城门。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中,我又成了一个王。
我看到城门外大片荒芜的田地,光秃秃的葵花杆,西风阵阵,拉车的瘦马像过江游鱼,遍地都是金黄的野菊。而远处,是一些采石或耕种的农人。
我问姬发:“时令快到寒露了吗?”
姬发说是的,他接着说:“父亲的头脑依然如此清醒,是儿臣之福,也是西岐国的荣耀呀。”我望了一眼天上正在匆匆行走的日光,没有搭腔。
过了很久,我的耳朵恢复了听觉,可以清晰地听到地上落叶滚动的声音,更令我喜悦的是,我的嗅觉依然灵敏如初,对大地上的事物依然保持着亲切与敏感的判断。
我甚至闻到了久违的马尿的气味,它与腥溲滚滚的囚室味道完全不同,与河流的气味也迵然有别。
我的左眼布满了云翳,像是大地上布满了浓重的氤氲,让我在这个秋天看不清白茫茫的芦荻花。空气微凉,寒露将至,坐在回西岐的马车之上,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再也难辨七年前来时的道路。车行渐远,回首城门,它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消失成一个黑影。这时候,悬挂在城门下的沉钟被敲响了,受惊的乌鸦掠过松枝,绕城飞翔和聚集。
在悠扬的钟声里,我的眼前浮出一个画面:青青牧野,杀声震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弥漫的狼烟中闪动着戟戈长矛,地上焚烧着拆散的毂轮和破损的鼙鼓。
在刹那间,我预测到自己肉身消失的日期:在征伐殷纣的战场,在胜利即将破晓的黎明之际,灯油已经耗尽,一只衰老的田鼠返回到幸福的洞穴。
坤:你们
孩子们,我亲爱的孩子们,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远远地,我看到了你们。满园参天的古木知道我每天的心思:它们的祖先曾经见证过我的命运,我头戴木枷步入羑里城的情景,我脸上的血口比西天的残阳还红,蓬乱的白发遮住了我忧戚的表情。如今,园子里的这些树木,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代了,它们不过是凭借一点点幼时的记忆,向世人传达有关我的气息,我的精神将在人间萦绕。而且,我清楚地知道:误解是难免的,误读是难免的——被无耻的政客利用,被贪婪的赌徒践踏,被走街串巷的冒牌弟子们用来欺骗黎民百姓口袋里那沾满血汗的铜钱。
我已老眼昏花,坐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耳边滚动着窸窣的声音,有时是人的声音,有时是兽的蹿动,有时则是一朵硕大的流星划落天际。多年之后我积累下一点经验,认识到一条真理,那就是不管世间的生灵多么渺小,只要它们在草间觅食悲欢,在地上走动,就会留下声音,就会拥有自己的天命。凭借这些声音,我活到了今天。准确地说,是我的灵魂一直活在浑沌无边的大气之中,活在每一个神秘的符号里。我与人类的一切慰藉为伴,与时间为伴,哪怕是一丝微小的空间就能让我存活下去——在城楼的瓦砾之上,和村庄的屋檐之下,在泼满月光的大地中央。
但我要说的是:“我预测人类的吉凶成败,却无法使众生回避永恒的痛苦。”
2009年2月
(刊自《青年文学》2009年3——4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