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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路一直在(4)

但是,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世俗?人活在世上,谁不世俗呢?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不世俗的人,那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真正经历人生,仿佛没有真正存活过。

一个阶段会有一个阶段的新生活。世俗与否又如何?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尘世的一员。我们得去面对现实生活。平凡的人,也自命平凡。我常常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去大富大贵,也不需要用尽一生去奋斗别人眼里所谓的大富大贵。人生很短,追求自己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活究竟还有什么?真的没有了。

当我们享受雨果的博爱,看见萧伯纳的智慧,感悟罗曼罗兰的美学的时候,就该相信,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是愚昧的了。世俗?这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必须。

怎样才算是不世俗?骄傲清高,看破红尘,离经叛道,另类奇异?或者是一个人深居老林,思考遥不可及的未来或者回望早已湮灭的往事?

怎样才算是不世俗?当大家疯狂地追星的时候,你嗤之以鼻;当大家热衷炒股的时候,你如避瘟疫;当大家争先送礼的时候,你独善其身?

可是,日子终究不能靠编织着度过。你总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你总觉得自己不是俗世中的一员,你总认为自己比别人高尚。可是,你往往忘记了,你一直生活在俗世里,从出生到死亡,每时每刻,都一直身处俗世之中。

多思是文学者的一种生活态度,无论自己世俗与否,都别太责备自己。因为真正理解你的人根本不需要你的解释或者掩饰。

我常将生命比之于水流。因为我总觉得水也会有干涸的一天。可是,在它枯竭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世俗得开心,这样也便好了。

在这个浮躁的年代,美丽的诗歌早已被流行歌曲的歌词取代,可是,终究还是有人能够记得,那些在风中呐喊的声音,那些在雨中奔跑的脚步,那些在月下冥思的夜晚。它们已经闯入我的梦中,驻扎在我的心里。诗人已死,满目疮痍,但是他的爱仍然在俗世里流转千万。

你觉得我世俗吗?

世俗又如何?

我们从来就是俗世里的尘粒。

“活着”里的死亡

《活着》是一部充满血泪的长篇小说。它通过一位中国农民的苦难生活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讲述了眼泪的丰富和宽广,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坚强,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很多细节,我看完之后一直无法忘记;很多对白,我看了之后就过目不忘;很多场景,今生都无法从我心里抹去。它们就那样紧紧地叩击我的心门,急促的声音,奔走的疼痛,让我无法恢复宁静,让我不能喘息。

那些关于生命的思考,那些关于死亡的疑问,一直叩击我的心门,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我不停地问自己,活着究竟是什么?死亡是否已经注定?作者余华仿佛是这一切事端的策划者以及唯一的操控者。他就是那道闪光,可以给人们带来希望,也可以瞬间毁灭那份希望。他以冷峻的笔法安静地描述每一个人死去的场景,一个个,渐渐死去,或者是人为因素,或者是自然因素,或者仅仅是命运趋势。主人公福贵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接二连三死去,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和一头与他同名的老牛在田埂平静地耕作。

每一个人都想要努力地活下去,都想要身边的人好好地活着。可是,从来不会有人真正理解什么是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生命。

有几次,福贵把苦根带回村子住了一些日子。爷孙俩在村里散步的时候,苦根十分顽皮地叫福贵爬到树上帮他抓麻雀,当福贵问他“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的时候,那个孩子还口口声声地回答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那个仅仅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命呢?他当然会觉得漂亮的麻雀看上去要比那个无法看得见,又摸不着的所谓的“命”要可爱多了。所以,他不假思索便回答外公,他想要麻雀,不想要外公的命。就是这样一句话,听之后却让人心凉了一截。他不知道,麻雀正是因为有生命所以才会显得那么活泼可爱,他不知道其实麻雀和外公一样也是有生命的。正是那个无形无色的东西,那个不为人所知道的力量在悄悄地控制着一切。

苦根的父亲,万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临死前,他还大声地呼唤儿子苦根的名字:“苦根”,这一声十分响亮,他似乎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一刻,这个世上让他最依恋的是自己的孩子,是那个从出生就很悲苦的孩子,那个可怜的没有享过一天福的孩子。这个偏头的大汉血肉模糊了一片,依然坚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大嘴巴大声地呼唤自己的孩子,那一声空旷辽远,那一声响亮沉重。那个“偏头”,偏头了一辈子,偏偏临死的那一刻脖子突然伸直了,头便正了,他终于可以正正堂堂地死去。人们似乎发现,这一生,没有哪一刻,他有那么好看过。或许人们已经习惯了他偏头的样子,从来不会想象他头正的样貌。尽管血肉模糊,尽管身上的热气渐渐退去,尽管脉搏渐渐微弱,但是,此刻,人们看见的是他正脸正脖的模样,人们看见他张开的大嘴,耳边仿佛还听到他那一声呼唤“苦根”。

当时,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叫我干什么?”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苦根,苦根,你爹死啦。”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知道啦。”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一个四岁的孩子,我们能够奢望他理解死亡吗?一个四岁的孩子,我们该如何向他解释死亡的含义?一个四岁的孩子,我们该如何抚平他尚未成型的童心?他以为爹只是像平时一样叫唤他,过一会儿也会继续叫唤他,等到该回去的时候还是会叫他。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爹的声音比平时大很多,他也没有功夫去注意那边的人们焦急恐慌的神情。他专心于向水里扔石子的事情,他终究不过是一个顽劣的孩子,一个发散着天真童心的小孩,仅此而已。他或许觉得这些大人多此一举,死了就死了吧,为什么如此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告诉我。他或许会觉得那些大人打扰他扔石子,影响他的游戏。一个孩子,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娘便已经悲惨死去。爹伴着他四年,他不知道以后身边就再也没有爹了,他不知道他再也不能坐爹的板车和爹一起出工干活了。他不知道爹再也不会呼唤他了,不会再到外公家去接他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从一出生就已经看见死亡,接触死亡,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一直不明白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可怜,他不知道生命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人喘着气儿其实就是生,停止喘气就意味着死了。

那天福贵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他急忙对来报信的人喊:“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明白他心里的痛楚,没有人知道他当时不是疯了,而是畏惧了,恐慌了。他一回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里,有庆,凤霞都曾经死在那家医院里,他就害怕,他就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了。他害怕二喜也会死在里面。他以为只要不把二喜抬到医院里,或许他还是可以被救活的。他认为他和那个医院有宿仇,有宿怨,所以,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全的死在里面。只是,他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

“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我猜想当福贵对来村里采集民谣的“我”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平静淡然了许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再把这些事情从记忆深处翻开晾晒出来,并重新描述给旁人听的时候,他就不再像当初那样害怕和恐慌了。那些日子,当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的时候,那个清苦的年代,死亡是一件多么普遍的事情。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在死亡边缘徘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在鬼门关挣扎。那么多年过去了,生命的价值依然是那样,依然会有人渐渐变老,然后死掉。依然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例子存在。只是,这个时候的福贵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许是他经历太多的悲痛,他看见了太多的死亡,或许是他真真切切地老了,人老了,也就不再那么害怕死亡了吧。因为那是迟早会来的一个事,那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去面对的结局,那是每个人的宿命。

二喜死了以后,福贵把苦根接回去和自己过。那个清冷的大街上,他一个人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心里也随着一阵阵冷风渐渐凉下来,冷到极点。他甚至不敢回想从前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景象。我在想,或许他内心里会不经意间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从最开始有家珍陪伴在身边,似乎就马上到了现在,现在也只剩下一老一小,以后也只有苦根在身边而已了。他顿时感到悲凉,当初他一个人从战场上死人堆里侥幸存活下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又侥幸有龙二因为收了他的赌债,买了他们家的房院,成为地主被枪毙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不少,每一次他都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平安地回来了。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因为各种理由,由于各式的原因。随着时间流逝,他看着身边的人渐渐少了,从热热闹闹变得冷冷清清,最后只剩下一个四岁的小孩与他相依为命。他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他似乎不再那么疼痛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在战场上和春生亲眼目睹老全被流弹打死的时候那么恐慌了,最初看见那么多伤兵被冻死,深夜听着他们微弱的呻吟,然后第二天醒来便寂静空旷的场景。

至少现在他身边还有苦根陪伴,那么多人死了,他活着,他依然可以看着苦根,看着他玩闹,看着他和他一起割稻谷,看着他和他一起采摘棉花,即使后面看着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他也便知足宽慰了。如果没有这孩子,他无法想象日子是怎样的。他认为有了这个孩子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好。他以为这个香火还是会继续往下传,所以当他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死去的人的时候,当他一个人在寒冷的深夜回想起身边一个个死去的人的时候,无论再难,无论多痛,无论怎么害怕,他都决定要好好活着,他认为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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