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尘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案边,伸手移动一处烛台。屋子的一面墙咔咔咔移开,只见墙内夹壁中,金砖白银垒垒叠叠,更有无数的翡翠珍珠。
江逸尘扭头看向佟毓秀,淡笑着问:“看看,这里哪块金砖,哪块宝石像是你们家的?除此之外,还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佟毓秀颇有些吃惊,略一思考,冷冷一笑:“好玩吗?你混入染坊,是为了捉弄我?”
江逸尘又将墙壁合上了,缓缓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凑近了说话。
“当然好玩。金银珠宝本身倒没什么意思,人看到它时候的样子最好玩。看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你在想: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宝贝,他怎么会有?他会不会给我呢?二奶奶,我说得对吗?”
佟毓秀坦然点头道:“对。”
江逸尘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大费周章去染坊,果然没有去错,佟毓秀,我没有看错你,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另一个自己,能够有缘相见,是最大的造化。咱们两个还真是都挺有造化的,对不对?”
佟毓秀愣住了,看着江逸尘英俊的脸,微微失神。江逸尘给佟毓秀掖了掖被子,眼睛里含着款款深情。
“你先休息吧,别劳神了,这样多的事情,我知道你一时也是缓不过来。等你养足了精神,我再来看你。”
江逸尘转身欣然而去,才走进院子,百乐就迎了上来。那天在悬崖上,百乐被恒泰打得晕死过去,但她毕竟没有死。
百乐醒了之后,便四处寻找江逸尘,她扯着嗓子喊江逸尘,好久才听到了江逸尘虚弱的声音从悬崖下传来。
原来江逸尘手臂断掉,直接掉进悬崖,千钧一发之间揪住了悬崖边上的藤蔓,一直支撑到现在。百乐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他从悬崖上拉了上来,那时候藤蔓差点就要断掉,她都做好了和江逸尘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但是万幸藤蔓没有断,她咬牙带着江逸尘上了栖霞峰,然后带着他找到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夫王鬼,此人妙手回春宛如神仙,可以让你的断臂重生。王鬼仔细看了江逸尘的手,最后狮子大开口,要两块金砖才肯替他治疗断臂。
江逸尘怎么可能有银两,最后还是百乐带着他,将她爹留给她的金银财宝全都取了出来,她将她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江逸尘,因为她爱他,爱了这么多年了。
她始终无法放下他不管,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无论他让她怎样心灰意冷,她就是做不到不爱他,她总是轻而易举就原谅他的一切伤害,心甘情愿地替他做一切事情。
可是谁都会累,再炙热的真心,也总有一天会变冷吧。
经不起挥霍的真心啊。
百乐瞅着江逸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你可真是有手段,片刻工夫,你又拴住了一颗芳心。可怜我百乐为你九死一生,漂泊无依,却不知道在你心中又被甩在了哪个犄角旮旯,唉——”
江逸尘走过去,他知道百乐对他好,但是感情的事情,真的没有办法勉强,他感激她,可以因为感激而接受她,却不能因为感激而爱她。就算骂他残忍也好,无情也罢,这便是他江逸尘。
他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发,低声道:“百乐你不要取笑我。我身负大仇,这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百乐哼道:“咱们从小长大,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仇当然要报,我对你的恩也别忘了。还有你可把自己照顾好了,别玩着玩着,引火烧身!”
江逸尘闭上眼睛,百乐已经错开他走开了。
耳边回响的,却是那天,百乐打开她所有的宝藏,双手捧起递在他眼前,轻轻说的那句话。
她说:“江逸尘,我此生最大的快活便是要你好好活着,你大仇得报,便不会再被仇恨折磨。”
她双手捧起全部的珍宝,眼睛眨都不眨地给了他,可是他能给她的,似乎只是不停的伤害。
江逸尘,你真是个浑蛋,他喃喃着,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上千遍。
他跟着百乐走进书房中,百乐正坐在书桌前闷闷不乐。
江逸尘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放心,我的这条命是你救的,我的这一身的富贵也是你给的,自然我江逸尘也归你所有。这一辈子,我都不会不管你。”
百乐抬起头来,双目熠熠地望着他,冷哼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何必还要从盐匪手里救下宋连城?你这分明是不忘旧情!”
江逸尘心中微微一颤,他压下心中隐隐要浮现的情愫,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打入盐匪内部,是因为要接近佟家。佟家和富察家是姻亲,枝蔓交错,暗生龌龊。这是我的机会。只是棋盘太大,而宋连城,她可能会是我的一颗有效的棋子。”
百乐眼神里有一丝怀疑,但她最后只是叹道:“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我不知道,但你自己心里明白。”
江逸尘心中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说给百乐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为了欺骗百乐,还是欺骗他自己,这一点他倒是忽然不明白了。
他转身走了出去,推门走入佟毓秀的房中,佟毓秀还在沉睡,像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佟毓秀不见了,富察家可就急坏了。
最焦急的当然是侧福晋,她此时焦急地不停来回走动,福晋端坐在太师椅上,开口劝她:“你别着急啊,先多派几个下人出去找找,佟毓秀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
侧福晋忽然扭头看向一边目光闪烁的明轩,抓着他便问:“我问你,你当真没见到你媳妇?”
明轩连忙结结巴巴地回道:“没……没有啊!我没有看见啊!”
富察将军看着闹心,便也劝道:“我已经放出人去找毓秀,我们且等等消息!”
他正说着话,突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府门口有一具尸体,这个消息来得可不太妙,众人都吓白了脸,侧福晋直接啊了一声,晕倒在地。
“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扶起来掐人中啊!连城,陪我去府门口看看。”福晋招呼了一声,带着连城便往外走,此时厅堂之上已经一片混乱了。
而明轩,此时趁乱也飞快地朝外跑,连城和福晋赶到的时候,明轩正长出一口气,拍着心口道:“还好,还好不是毓秀。”
就见府门外,一张草席卷着一具尸体。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尸体竟然是小雪。
福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下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宗人府送来的,说是公主让她去学规矩,她犯了忌讳的大错事,这才受了鞭笞,哪知吃不住,就死了。”
福晋不忍再看,摇着头叹道:“赶紧收敛,好好葬了,再给她家里人送一份抚恤银子。”
福晋双手合十,对着尸体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转身往府里走。连城在看到小雪尸体的一瞬间就已经愣住了,她脑中空荡荡的,小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直在她眼前闪现,她明白的。
小雪这是为她而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心里忽然好难过,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再做什么,小雪也活不过来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下人房,小雪的床就在边上,但是从今往后,那里再不会有人睡上去了。
夜里,连城将自己的一些值钱衣服首饰之类的,打了个包袱,送到了郭嬷嬷房里,要她帮忙转交给小雪家人。
郭嬷嬷知道她这是心中有愧,只能劝她:“连城姑娘,你的心也是真好。这小雪虽说有时也有些过错,到底也是个苦命的人,你能这样对她和她的家人,这也是难得。”
连城眼睛一涩,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她连忙笑着擦掉了眼泪。
“郭嬷嬷,我知道,不说这些了,小雪无论如何,也是为我挡了一灾,我心里是内疚的,但也是感激她的。您快回去吧,天冷,仔细点。”
从郭嬷嬷房里出来,连城缓缓朝下人房走,她低头走到房门口,正要推门,就见恒泰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我已派人给了小雪父母大笔抚恤,聊表心意。”恒泰声音也有些惆怅落寞。
连城淡淡问了一声:“很多钱啊?够不够他们再买个女儿?”
恒泰瞬间手足无措起来:“连城,我也不想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连城惨然一笑,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这两天我睡不着,晚上起来看见小雪床头还放着她的绣工。有个念头蹦到我脑袋里面来:小雪若是不遇见我,她不会死的。为什么她会遇见我呢?因为我糊涂涂地进了这个将军府。而我又是为什么要进将军府呢?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而我一个市井女子,怎么要自不量力地跟少将军在一起呢?”
恒泰心情本就不好,如今连城还迁怒与他,他只觉得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
“我错了吗?”
连城反问道:“没错吗?要是没错,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代价?一条人命就此没了!”
连城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要走。
恒泰喝住她:“连城,你把这一切算在我身上了,我又去跟谁算呢?既然姑娘对我这么大的怨气,咱们两个也是相见不如不见!”
连城脚步微顿,冷冷应道:“大爷说的,正合我意。”
她说完,推门走入房间,飞快地将门关上了。她的后背紧紧贴着门扉,她用力抱住自己的双臂,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害怕她会哭出声音来。
为什么她在的地方,总是会发生这样的生离死别,养育她十八年的迎芳阁被火烧了,丽娘死了,后来她进了将军府,跟她一个房间的小雪又因为她而死。
就好像,跟她有瓜葛的,离她近的人都一个个的惨遭不幸,她就是个扫把星!
连城越想越难过,最后滑倒在地,嘤嘤哭出声来。
恒泰站在门外听在耳中,疼在心里。
但他刚刚一时冲动将话说绝了,加上连城现在一定最不想别人打扰吧,他几次举起手来想敲门,最终都落了回去。
回到书房的恒泰,再也没有心思处理公务,他坐立不安,神情极其痛苦。
郭孝看着恒泰痛苦且神不守舍的样子,也跟着着急:“少将军,想着连城姑娘呢?那又何必跟她闹翻呢?弄得这样,自己也难受是不是?”
恒泰烦躁道:“宋连城这人,蠢!我为她好,她不知道。我想护着她,她不领情,把小雪的账也算到我头上。我跟你讲,她这人,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用心,这么好。”
郭孝听了就笑:“瞧这姑娘把爷你为难的。我当什么事呢,这不是小两口吵架吗。我教您一个辙。您啊,跟她摆摆脸子,让她知道点厉害,然后再好好地哄。你看她还跟您来劲不?”
恒泰不屑:“这算什么馊主意?”
郭孝正要答,却见郭嬷嬷走了进来。
“额驸,公主请您回去呢。”
恒泰冷淡道:“你去和公主说。今日我公务繁忙,深夜不寐,还请公主自行安歇。”
郭嬷嬷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年轻人的事情,无非是你折磨我了,我便去折磨另一个人,这折磨来折磨去的,伤神伤心啊。
她知道恒泰这是为了小雪的事情烦心,不想继续烦他,转身朝公主楼走。
公主楼里,虽然亮着灯火,瞧着却颇为冷清。
醒黛靠在美人榻上,也在想小雪的事情,她这一闭眼,小雪伤痕累累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这几天,恒泰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对她就没有给过好脸色。郭嬷嬷同公主说了声,恒泰今晚要熬夜处理公务之后就走了。
“李嬷嬷,你说,恒泰是不是躲着我?他是不是对我害怕了?我、我夜夜都梦到了小雪,一身的伤痕,我们是不是下手下得太狠了?李嬷嬷,你告诉我。”醒黛紧张地拉着李嬷嬷问。
李嬷嬷连忙安慰醒黛:“不是我们下手太狠,而是公主您实在是太心软了。公主啊,宫里面这种事情难道还见得少了?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哪个不是在斗?你联合我,我斗垮你!你不下手,就会被别人给咬死。这就是女人的政治啊,要斗,就要斗赢,只要赢,不怕下狠手。”
醒黛听了却一点都不高兴。
“我赢了吗?我赢了,怎么恒泰他还是不理我?小雪还在梦里纠缠我,我赢了,却一点也不开心。”
李嬷嬷只好再劝她:“可和你抢恒泰的女人已经没了。公主,我们不光要斗赢,还要一颗能够泰然处之的心,你要把心给练结实了!死一个丫鬟就难过、自责,那你还没赢。”
醒黛很是黯然失落地摇了摇头:“我能杀一个小雪,我能杀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吗?”
李嬷嬷一时无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醒黛,一声叹息溢出嘴角来。
第二天,佟毓秀仍旧没有回来,侧福晋继续去找将军闹,吵着要将军加派人手去寻找佟毓秀。
福晋瞧着太不像话了,就出声劝了一声,哪想侧福晋直接将火撒在她身上了。福晋气不过,正要和侧福晋理论一番,就在这时候,失踪了两天两夜的佟毓秀,竟然自己回来了。
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是这么走了,扰得整个富察将军府鸡犬不宁的,怎么也该给个解释。佟毓秀对富察将军道:“阿玛,没事没事,我出去走了一天,又去一个在京的亲戚家住了一夜,是我远房嫂子送我回来的。”
富察将军望着佟毓秀,又转头看向明轩,怒道:“傻愣住做什么?你还不去陪媳妇回屋去?要是给我损失了孙儿!我和你没完!”
将军怒喝一声,转身离开大厅,福晋和郭嬷嬷连忙跟了上去,大厅里一时只剩下了侧福晋,明轩和佟毓秀三个人。
侧福晋上前拉住佟毓秀的手,关切地问:“媳妇啊!你真的没事吗?孩子怎么样?”
佟毓秀漫不经心道:“孩子……好着呢。”
“对不起啊!毓秀,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明轩早就被吓破了胆,现在见到佟毓秀,连忙跟她表明心迹。
哪想到佟毓秀只是笑了笑,颇为淡然道:“没事,其实我也想过了,你也不容易,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我不管你。”
她说完,再也不看明轩,扭头就走,留下侧福晋和明轩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佟毓秀回到房中,将门闩插上,她坐到梳妆镜前,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望来已是几千载,犹似当时初见时。
这句话不知怎的笼上心头,她脑海中还浮现出江逸尘的话。
他说:“你的人生,还能再重来。”
他说:“怕什么?嫁是嫁了,错是错了,难不成你一嫁到死,一错到底?”
是啊,她不想一错到底,不想一嫁到死。
一开始她喜欢上的是恒泰,无奈嫁了明轩,而现在,她的心已经为江逸尘而跳动,她不想再继续很明轩将错就错!她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打算打算了。
而现在,她已经将这未来,全部压在了江逸尘的身上。
佟毓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艳丽异常,双眸熠熠生辉,这才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表情吧。
佟毓秀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