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安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王氏家族为了维持清誉而将一位不明不白地怀上身孕的花季少女沉溺河中的故事,山后那片荆棘丛生的乱坟岗上至今还游荡着她无可奈何的孤寂而苦难的灵魂,在她小小的被荒草淹没的坟冢前还伫立着一块苔痕斑斑的无字碑,“此处无声胜有声”地向人们诉说着她鲜为人知的谜一样的生前往事,警醒着族人们遵纲常守礼教,名正言顺地生活下去。因而石安的内心其实是非常复杂而矛盾的,他既渴盼米泽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却又害怕她回到这个族规森严的村庄里来。虽然那种原始野蛮的暴力惩罚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族长们却不一定懂得时过境迁的含义,他们愚昧的心中未必不残留着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的欲望,可是随着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李石安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大家都在默默期盼着她的及早归来,他觉得无论是从感情出发,还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来说,米泽都应该回来看看,因为他和祖父都需要她。
李石安曾不止一次地去过那个普通的渔民之家探视女儿,现在大勇的阔别返乡使他不得不再次驱车到子津去,陪同他去给伶俐扫墓的同时顺便看一眼可爱的嘉儿,聊解思念之苦。他去过好几次,只有一次碰巧见到他那年轻美丽的依旧迷人的前妻。有时她到邻居家串门去了,有时却是外出办理什么正经严肃的事务去了,她的生活似乎过得十分充实、平静而快乐,无法安于现状的她还在暗自计划着她和孩子的未来。因而石安不忍打搅她,当他们见面时,也不过寥寥数语的寒暄。他不知道韩晓冬是否还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从她的目光眼神里也看出她非常害怕别人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于是他就在她的面前只字不提,只是通过他从前的岳父母侧面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得知自从那次被她赶出家门,韩晓冬便再没有来过这里,他们之间似乎也中断了其他形式的联络往来,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将一直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的摩托车熄了油门,李石安在砖墙颓败的院落里跳下车来。冬日的晌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耀着他咖啡色的柔软的皮衣,使他感觉到身上暖哄哄的。照例地取下头盔和手套轻轻地拍一拍,他抬眼便看到他从前的岳父大人笑容满面地从堂屋里走出来,然后他的身旁浮现出嘉儿穿着鲜艳衣裳的活跃的身影。于是浮上由衷的亲切的微笑,李石安恭谨地握握老人树根一般枯瘦的双手,将女儿拦腰抱起来,在温暖的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旋转嬉闹着。
含着喜悦的激动的泪花,石安深情地端详着嘉儿白里透红的如鲜花一般娇艳的笑厣,凝视着她浓密的睫毛和亮晶晶的黑眼睛说:“想爸爸了吗?”
“我每天都想。”嘉儿扬起笑脸来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好想到镇上或者工厂里去找你玩儿,可是爷爷奶奶总不让我出门,妈妈也时常不在家陪伴我。爸爸,还有两天就是星期天了,我们学校会放假休息的,到时候你会再来看我吗?”
李石安当然说会。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那天安排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会议,那便是在工作小组一无所获地失望撤离建材厂以后,必须召开的一个重振旗鼓,凝聚人心提升士气,恢复生产整顿秩序的工厂内部集会,那样的会议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容忽视和不能缺席的。
老人一直在旁含笑注视着父女俩亲密无间的天伦之乐,这时望着石安温柔慈祥的笑脸忽然有些迟疑:“哦,安子,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他——晓冬大清早就到了,可惜的是虹进城去瞧铺面,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李石安颇觉意外地愣一愣神,于是抱着女儿径直地走到里屋去见那位尊贵的客人。他从前的岳母独自在厨房殷勤而紧张地忙活着,看到石安仍然忍不住亲热地招呼一声。韩晓冬若有所思地坐在姜虹那间简陋的闺房里,当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晓冬在蓦然回首之际仍然没能掩藏住内心的惊惶与羞愧的感情。
英俊的脸上不断地泛着红晕,他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珐琅眼镜,将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向石安:“您好!好久不见了!”
“是的。”石安说,当他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把我们忘了哩。”
他原本想说“把姜虹忘了”,但又不愿意表露得这样直白,于是在转念之间改口了。韩晓冬显然明白他的心思,宽容地微微一笑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宁可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她的。”
一抹微笑渐渐地凝固在坚毅的嘴角,李石安深深地凝视着他镜片后面的那双明亮而又充满着智慧的眼睛说:“我也希望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该知道,我和姜虹虽然解除了婚约,但她依然是我孩子的母亲,我觉得我仍然有责任去关注她未来的生活是否幸福,因为她的幸福直接关系到我孩子的生活状态。”
“这个当然。”韩晓冬平静地微笑说,坦诚地徐徐地说下去:“只是我这段时期确实太忙了,而且随着年终岁末的来临,我的婚纱影楼的工作会越来越繁忙的。今天我抽空出来找她,就是希望她还象过去一样,到我的店里去助我一臂之力,我没有她是不行的。”
李石安眉头紧蹙地思忖着,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支烟:“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去伤害她。另外,她那种桀骜不驯的叛逆性格也需要得到别人的包容。”
“噢,不,我觉得她的个性正是她与众不同之处哩。”韩晓冬赞赏地得意地微笑道。
李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忽然想到或许他应该亲自去一趟陈杰那里,将行动不便行李累赘的米泽接回家来。
“您知道姜虹现在满世界地找寻出租或转让的店面,她到底想干什么呢?”韩晓冬迷惑不解地微微蹙起眉头说。
“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夙愿,那就是开一家能够发挥她的专长的美容院。”深深吸着烟的石安说,忍不住轻轻地叹一口气:“从前因为种种原因,她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现在她终于自由了,也自主了……”
“可是,如果她是爱我的,像我爱她一样,”韩晓冬急急地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她就应该将她的生活重心完全地放在我的事业上。”
拧着眉头的李石安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以我对她的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你们商讨着去办吧!我是个绝对相信爱情的人,我相信爱情绝对有着令人迷失本性的魔力。它就像一杯后劲十足的醇酒,当我们喝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它是轻易就可以彻底地改变我们每个人的,或许姜虹会因为爱你而改变她事业发展的方向。”
韩晓冬深有同感满怀自信地含笑不语。
两个男人正坦诚、友好而愉快地交谈着,嘉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房里来叫外面开饭了。于是李石安扔掉手中的烟蒂,站起身来客气地邀请晓冬一起出去共进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