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滑进了那片爱情的痛苦沼泽里,李石安就学会了用烟酒来麻醉自己。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他虽然对政治,对社会一度产生了怀疑,但始终没有动摇对人生,对爱情的信念。但是王米泽离开他以后,他虽然迅速地恢复了政治信仰,他的精神却完全错乱了。这些年来,如果不是烟酒的麻醉,如果不是工厂里层出不穷的繁重的事物填补了内心的空白,如果不是可爱的女儿支撑着他那颗疲惫衰老的灵魂,他早就绝望得自杀了。事实上,每当他的精神防线即将崩溃时,他总能及时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慢慢地缓过劲来。他用事业上的压力和对家庭应尽的责任,逼迫自己愈益坚强地生活下去。?
李石安交游广泛,身边有很多的朋友,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淳厚善良的副厂长就不用说了,和他年龄相仿的车间主任虽然对他怀着无限的尊敬和信頼,但是多年来,他们之间只是在进行着习惯成自然的工作讨论。每当面临不得不解答的人生课题时,他总是去虚心地请教自己的姐姐和两位睿智的兄长。婚姻生活每每不如意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两位近在咫尺的兄长来。?
和往常一样,在二哥李石坪的洁白宽敞的餐室里,兄弟三人围着一张低矮的小木桌,一边浅饮慢諁一边互诉衷肠,而这个时候,照例没有女人或孩子闯进来破坏这温馨宁静的氛围。?
“她倒快乐和满足哩。”李石安回想着黎小玉的书信中关于米泽在东京工作和生活的片段,点燃了叼在嘴上的烟卷。郁闷地深吸了几口烟,他曵斜着半开的窗户外面的深沉的夜色,倾听着池塘和田野里的寥落的蛙声。暮春的空气温暖而潮湿,窗下的?颓败的石阶罅隙里,野草的碧绿纤细的头颅探出了老高。灰白的稻场坦荡如砥,笨重的石磙静静地停歇在它的铺满草坪的边缘。不远的田野里,密密匝匝的水稻郁郁葱葱,在一勾残月的映照下,发出清冷的墨绿色的光辉。清澈的池塘里倒映着月亮和它周围的那些云彩的倩影,而浮游着柔软的水草的地方也丛生着修长的香蒲和芦苇,,它们的叶片在习习的夜风中唰唰地响着。一位钓竿般细长的青年拿着雪亮的手电从窗下走过,向里面望了一眼。
“我看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吧!”李石茂说着,掸了掸手上的烟灰,给两个弟弟的面前空出来的酒杯重新斟满。
李石坪将酡红的兴奋的脸孔扭向弟弟:“与其回去冷眼相对而睡不着觉,倒不如在这里和我们一醉方休。我们兄弟几个人,真是难得象今晚这样聚在一起哩!安子,我知道你一向有点清高,不大愿意和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我承认,你比我们多读了好几年的书,肚子里的墨水充足,可是你为什么对有些问题总是看不透呢?”
李石安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瞅着他,期待着他说下去。李石茂已经放下酒壶,这时举起手边的筷箸来,敏捷地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咀嚼着浮上一抹善意的讥笑说:“看透?人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看他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也未必可以看透呢!可是象他这样的好人兼傻瓜真是不多见哩,难道你没有同感吗?当然,以他现在王家的身份和地位,我们的确沾光不少,看来你的忍辱负重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如果没有继承王家那份庞大殷实的家业,你又何来基础去创造今日的财富呢?可是嘉儿,一旦她要上学去,你让她姓李,还是姓王?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哩,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还在絮絮地说着,觉得自己受到某种侮辱的李石安从桌边“嚯”地立起身来,但是立刻又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莽撞,涨红了脸说:“噢,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该走了!伶俐一个人呆在偌大的一所空房子里,女孩子家总是难免害怕的。我的帽盔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吗?好的,让我自己去拿吧!”
李石安没有想到白天在镇上和妻子寥寥数语的口角,会这样深远地影响着自己的心情,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回过他们共同的那个家。每次在外面借酒浇愁以后,他都竭力地避免与她见面和搭讪,但性格爽朗的姜红往往具有令他不得不钦佩的,挑起战事的勇气和化干戈为玉帛的坦荡襟怀。现在她就从家里带走了一箱衣物和他宠爱的女儿,开始实施惩罚丈夫的步骤。李石安披星戴月地从雨台回来的时候,寄宿在西厢房里的伶俐已经睡熟了。她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枕畔,从窗棱里流泻进来的月光使她的脸异样地光洁和恬静,她的嘴角甚至还含着一丝温柔的甜蜜的笑意。李石安感动地凝望了一会容光焕发的外甥女,走进自己冷清清的卧室里合衣倒在床上。一整夜他都孤枕难眠,感受到孕妇即将分娩时的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未来的生活不知为什么在他的想象里笼罩着一层阴影。“随她的便吧!”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厌烦地想着,“难道到今天为止,我还对她存在着什么幻想吗?难道我还能希望她变得好一点吗?我们原本就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妇,这当然不能怪罪于我,而她的任性胡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那么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