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蒲和在他的妻子和妹妹一家人相继离开东京以后,原以为会感受到空前绝后的寂寞难耐,没有想到在四国岛的家乡度过大部分暑假的多年的同窗和好友佐藤,途经东京返回他执教的东北大学(即仙台医学院)去,因而来到了他的家中小住。佐藤是个体态臃肿的高大男人,硕大的头颅上天生着几绺稀疏的却黑油油的卷发,高高的鼻梁上带着圆边镜框的珐琅眼镜。老师们常常皱着眉头说他是个生活浪荡的花花公子。实际上,真正了解他的同学们(譬如吉田蒲和)都知道其实他只是个温柔而多情的人,几乎对所有他遇到的可爱迷人的女孩子都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和善意,因而在别人的眼睛里他的****濒于泛滥。现在佐藤虽然已有妻室儿女,但是作风严谨的吉田蒲和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要严肃地告诫他几句。
傍晚,两个好朋友汗流浃背地从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球场回来的时候,乳白色的栅栏外面正在烦躁不安地徘徊着一个背负行囊的少女,这就是刚刚走下飞机的黎小玉。久别重逢时的巨大的惊喜使她和表姐夫紧紧地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深受感染的佐藤则在一旁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小玉长得像母亲,有一张端庄妩媚的淑女的圆脸。她穿着贴身的牛仔短裤的修长匀称的腿上,没有那种在都市的摩登女郎的腿上司空见惯的透明的长筒丝袜。点缀着无数的白色圆点的黑衬衣的前襟,两个尖尖的衣角那么轻盈自然的一系,更衬得她纤腰一束。她那披肩长发早已削剪成浪漫而优雅的凤尾式,迟迟不落的夕阳余晖帮她在头发表面镀上一层浅淡的板栗色。
这是佐藤第一次见到黎小玉,立刻就想在她的心里留存一个良好的印象。所以当他们一行穿过花园走进屋里,小玉迫不及待而毫不客气地打开冰箱来寻找解渴的饮料时,他就开始口若悬河地与她交谈起来。
原来她此番回日本打算举办个人画展,必须紧锣密鼓地筹备。本来她无需这样紧张和忙碌的,这并非她计划中的事。她曾经写信给表哥李石安,告诉他要到那里去度假。但是过了好久李石安才回信说,他们的夫妻关系现在弄得很不妙,家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希望她到那里去感受到不愉快的生活气息。
被幸福的潮水团团围住的吉田蒲和如今听到有关李石安的消息,仍然感到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微地触动了一下。“噢,怎么会这样呢?”他皱着眉头冷淡地问,“我那次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一副夫唱妇随你恩我爱的样子呢!”
小玉喝了一大口冰镇果汁说:“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故作姿态,事实上他们早已貌合神离,只不过现在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越来越难以收拾而已。”
“为什么要假装,为什么要虚伪呢?”蒲和惊奇地说,“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那种虚伪的痛苦的生活呢?对不起,请原谅我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其实我对他们完全地缺乏了解,只记得他的妻子非常地年轻漂亮。”
小玉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她的确很美,可是看不出,她实在是个任性,倔强和固执的女人哩。而且一桩稳固牢靠的婚姻并不是由美貌或金钱来作为保障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后来我不顾表哥的劝告回到故乡去,在那里待了一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要跑到镇上她打工的那家美容院去和她谈心说话。但是她的态度却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越是努力地试图劝阻她,她要与她的家庭彻底决裂的意志就越坚定。她那么坚决地急切地要离开她善良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就好像她必须奔赴前线,去完成一项重大的神圣的使命一样。不可理喻的女人啊,我看她早晚会后悔的!”
这时候大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忽然清脆地响起来,佐藤抓起话筒来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就把它递给了身旁的吉田蒲和。但是蒲和一接过来,兴奋而凝神深思的脸庞就变得刷白了。电话是荒井光夫从横滨市中心医院里打来的,他的妻子因为流产时失血过多,正在危险的抢救之中。
触电似地撂下电话,他转过身向楼上跑去,想要收拾一些到医院去必须的钱物。短促的梯级在他的脚下突然变得模糊,陡峭和漫长起来,意识到如果他不不尽快地赶到横滨去,他很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在突如其来的悲痛和恐慌不安的袭击下,忘记他那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夭折了——意识到他很可能会完全地失去他生活的重心,意识到这些,他感觉得自己攀登楼梯的腿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