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感激地和治学严谨的主治医师握手道别以后，李石安心情沉重地走出整洁的工作人员渐渐到来的医生办公室，径直的向走廊尽头的特护病区走去，米泽的病房就在其中倒数第二间。
吉田蒲和没有在房间里，只有那将秀丽的黑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身粉红色护士服的女孩子在用空调的遥控器调整着室内的温度。床头的茶几和窗边的长桌上照例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米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恬静安详的脸色使她看上去俨然熟睡着，她那柔弱单薄的身体上象征性地覆盖着一张医院专用的乳蓝色的被单。
“她在夜晚也像这样睡得好吗？”李石安愁眉紧锁地望着护士小姐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说，那双眼睛的主人也正善解人意地凝视着这位她并不陌生的男子。
“有时候好，有时候却极其糟糕。”护士含着淡淡的微笑说，“这要看她白天的心情怎么样。您知道自从住到这里来以后，她的情绪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似乎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握她的感情的波动。她可真是一位奇怪的可怜的女人啊！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连她的丈夫也越来越摸不透她的脾气。”
“这可怎么办好呢？”李石安忧心忡忡地说，“睡眠对于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呀！我们都非常地希望她能够尽快地康复出院，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啊！”
“本来我们医院对于此类病人，一般都会对她使用一定剂量的镇静剂，或者建议她服用少量的安眠药。但是她的特殊情况却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现在必须尽可能地避免对她使用那些对胎儿有害的药物。”特护深思熟虑地说着，丰润的嘴角始终含着浅淡的微笑。“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觉得她的情绪的变化也与她的生理反应大有关联。”
“为什么这样说呢？”李石安饶有兴味地问道。
护士小姐那月亮般圆满皎洁的的脸上漫过一片红晕，她微微地低下头说：“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而且每次剧烈的呕吐过后，她都会叹息地说她就要被这个孩子拖累死了。虽然她看上去和大多数的准妈妈一样娇弱不堪，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决心却是非常地坚定的。”
李石安不由紧张地问道：“那么她的丈夫怎么想呢？”
“他倒没有说过什么。他万事都由着她。我看他实在对她又爱又怕，而且怕得厉害呢！”护士小姐羡慕不已地笑道，又困惑地蹙起好看的眉毛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丈夫对于妻子的怀孕表现得如此淡漠。在他们夫妇看来，这完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当然我听说在国外，象他们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夫妻，早已有不少人对生儿育女失去了兴趣，而我的见解大概是非常地古板和落伍的了。”
李石安不自然地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然后他的话锋一转道：“好了，你去忙吧！我想单独和她呆一会儿。”
护士小姐应声走了出去，顺手给他关上了房门。
李石安在米泽的床畔坐下来，开始静静地细细地端详着她熟睡着的姿容。后来他忍不住握起她那变得像竹枝一般枯瘦的小手来，在他那略显粗糙的面颊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着。当他那抑制不住地微微哆嗦着的唇吻落在她的手掌上时，两颗炙热的泪珠也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他全副身心地沉浸在他和米泽的爱情与感动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从洗手间返回病房来的吉田蒲和已经悄悄地站在他的对面。当他无意间瞥视到他的突然出现时，便慌忙地一边拭泪，一边迟疑地立起身来。
“好久不见了！”蒲和冷淡地说，有些讶异而动容地望着他。
石安的眼角尚且留有泪痕，他瞬着一双被泪水洗濯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恳切地说道：“我承认这辈子我对不住您，”——他在不知不觉间使用了“您“这个字眼——“我知道您对她爱的程度是和我不相上下的，您在婚前就曾因为无法面对她的负心离去而一度走上绝路；而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您又将做出怎样惊人的举动。”
“她的头不是我打破的，”蒲和不失时机地分辨说，“是她不顾一切地去撞墙——”
“这不重要了！”李石安激动不安地对他挥挥手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两个男人自私的爱情会带给她这么深重的伤害，会令她这样痛不欲生！我想，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太过残酷了些？”
蒲和冷冷地回答说：“现实生活本来就是自私而残酷的。”
“您现在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李石安激动地继续说道，“因为就在不久以前，我还处在和您今天相同的可笑的位置与尴尬的境地——请您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但是我相信我那时体会到的痛苦，远远没有您内心的痛苦这么巨大。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场感情的漩涡里，我早已经身不由己。”
吉田蒲和赞赏地点头，含着冷然的微笑说：“很好。我们两个做对手——般配！”
李石安一时说不出话来。依依不舍地望了望熟睡着的米泽，轻轻地掖掖她身上的被单，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顺着宽阔的人来人往的楼梯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底层来，他站在光溜溜的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向着周围一望。
秋天的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住院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不远处晶莹璀璨的喷水池边，白玉雕塑的关公还在一边和他的属下对奕，一边让神医华佗给他刮骨疗伤。人们在他的身边络绎不绝地穿梭来往着，有的拎着礼品来探视病人，有的则扶老携幼地走出医院的大门去。
李石安眯缝着眼睛站在门廊下张望了好一会，他的心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