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真的错了!
牺牲了这个女子,他的江山就一定能稳固吗?
连秦翰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如果这个女子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从此他的生命便只会剩下一片荒芜。
可他当时竟然便是那样选择的。他甚至没有问一下,这个女子的心中,究竟愿不愿意被他牺牲?两人之间原本便已是十分脆弱的情感,经过了这一场波折,又怎可能毫发无伤?
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在年轻的君王心中慢慢地升腾了起来。
云素裳缓缓闭上眼睛,唇角的笑容不变。她已经不愿意再去看秦翰飞那复杂的神情,也不愿意再听他说起那些身不由己的苦衷。
他爱你的时候,整个天下,也比不上你的展颜一笑;如果有一天他开始明白这天下才是他肩上不能不背负的责任,那么不必为他找任何借口,真实的答案只有一个。
爱情这东西,来时有多美好,去时就有多残忍。
“云儿,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秦翰飞的声音干涩难言,带着明显的颤抖。
云素裳慢慢地转过身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滑下的泪珠:
“这句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每一次重新开始,都会有一个不完美的结局。如果伤害和利用成为你的习惯,我们重新开始一千次,就会有一千零一次‘情非得已’的伤害,你不累吗?”
秦翰飞从婉云轩黯然而回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一点涟漪。
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婉云轩这位主子的性子,她若是犯起倔来,那是真的不肯给任何人留面子的,即使对方是皇帝,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这样下去,终究还是不行的。
舒姑姑恨铁不成钢地站在云素裳的榻边抱怨着:“娘娘虽然有理由耍脾气,可也该有个度才是啊!他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纵使……纵使有些对不住您之处,也是为这天下大局着想,您也该为皇上想想,怎么能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呢!”
云素裳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她当然知道,她自己的一身一命,相对于这天下而言太过微不足道了。想必秦翰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敢于理直气壮地拿她的性命去做赌注吧?
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下有多珍贵,却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一个女子对她的爱情有怎样的奢望。
如果这一次算计她的人不是秦翰飞,她也便不会这样难以接受了。
如果有人要谋夺这天下,或者妄图伤害秦翰飞本人,她完全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他的平安和荣耀,但……
但她唯一不能接受的牺牲方式,就是秦翰飞主动要她去牺牲。
说她偏执也好说她任性也罢,总之这一点坚持,她至今并没有打算更改。
今日秦翰飞一走,多半还是像从前一样,多日不肯上门吧?
其实她知道秦翰飞不可能放得下她,就像她自己也放不下他一样。
可是放不下,并不代表可以心无芥蒂地和他在一起。
她是一个那样骄傲的女子,让她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和一个谋杀过她的男人重调琴瑟?
她宁可这样孤寂下去罢了。
上一次和好,是她存着私心,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庇护,所以才主动找到了在墙外徘徊的他;
可是这一次呢?
云素裳忽然意识到,任何的伤害对于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除了他给的。
可是上一次和好换来的,恰恰就是他致命的伤害。今后,她还会做同样的傻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应该是不会的吧?毕竟……她其实算不上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在很多时候,她和秦翰飞是一样的,他们都会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把自己的情感放到很多东西的后面,虽然以后一定会后悔,但当时却总是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是对的……
对于舒姑姑的希冀,云素裳只能苦笑了一下表示无能为力。
争宠这种事,她做不出来;邀宠这种事,她也已经厌倦了。
如果秦翰飞只是需要她这个“天女”的身份,那么她便如了他的愿就是!这个结局,他会满意的吗?
云素裳有些消沉地胡思乱想着,连舒姑姑什么时候叹息着离开了都不知道。
在寝殿里慢慢地安静下来之后,云素裳一直是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
太医明明说那药已经解了,她该渐渐地恢复正常才是,可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无精打采,除了昏睡之外,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来。
在这种昏睡的状态之中,云素裳不知道沉迷了多久,忽然感觉到眼前的光线骤然变暗了。
起初她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只想着也许是丫头进来关窗,或者是帐帘忽然落了下来……可是时间长了她才渐渐地意识到,这一室的寂静之中,似乎增加了一些不一样的气息。
云素裳迷茫地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她身旁的宫装女子,一时心神有几分恍惚。
单看侧影,她竟然认不出这是谁。婉云轩中,何时又添新人了吗?
“你……是谁?”云素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人听见她开口,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云素裳看清她的脸之后顿时一愣,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巴。
那人似是有些羞恼,忙抬起手臂妄图用衣袖遮住脸,但云素裳却偏要给她扯下来。那人似乎知道她身上有伤,不敢认真挣扎,只好面露无奈之色地任她“观赏”着,涂了厚厚脂粉的脸上,也还是看得出明显的红晕。
云素裳想到外面可能有宫人内侍们守着,所以不敢笑出声来,但这样忍着实在辛苦,她只好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攥住被角,忍得浑身都发抖。
“你笑够了没有?!”
良久之后,来人脸上的颜色从晕红到铁青,见云素裳始终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不禁有些恼怒起来。
云素裳忍了又忍,又过了很久才捂着胸口抬起了头:“栾梦平,你闯祸了!我的伤口好像笑开了。”
“什么?那怎么办……”栾梦平铁青的脸上立刻换成了焦灼的神色,一时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起身便要冲出门去求救。
云素裳慌忙拉住他,有些无奈地叹道:“开个玩笑,这么紧张我啊?”
“你……怎么还是那么调皮!”栾梦平似乎有些恼怒,但看到她眉头深锁,显然痛苦不是假装的,立刻又心软地把训斥的话咽了下去。
云素裳有些感慨地叹道:“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有这么好笑吗?”栾梦平有些羞恼。
“有。”云素裳认真地说。
栾梦平微微一滞,良久才叹道:“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混进来……没想到却看到这样一副状态。不过幸而能博你一笑,这般装扮,也算不枉了。”
云素裳眉心微蹙,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炽热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秦翰飞上次把你抓走之后,我就再也没了你的消息……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哼,那点小手段,还镇不住我!”说起这事,栾梦平周身的气息顿时冷戾起来,云素裳这才想到,此人已经不只是她幼时的玩伴,更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了!
她知道栾梦平与秦翰飞恩怨极深,只要话题一转到秦翰飞身上,他肯定会发怒,所以她并不敢多问,忙转而追问起他的来意来。
栾梦平带着几分迟疑,慢慢地说:“我这次来,是奉三公主之命……”
“果然。”云素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果然,皇姐那般作态,只是一个骗人的幌子,她的野心,是不会轻易收敛的!
现在她是终于耐不住了,终于准备动手了吗?
栾梦平似乎知道云素裳叹息的原因,故而也不敢多问,只是声音更添了一丝黯哑:“这两次上林会,我们都去了……你的处境,三公主和我们这些属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三公主说,这些年实在辛苦你了。”
“你只说要我做什么就可以了。”云素裳淡淡地说。
栾梦平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云素裳见状忍不住讽刺道:“怎么,来都来了,还不好意思说吗?我想三皇姐应该不至于跟我那么客气吧?”
“裳儿,三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样……”栾梦平闻言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
“说正事吧。”云素裳仍是神色淡淡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栾梦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子,终还是无奈地叹道:“三公主说,举事在即,你要做好准备。”
“我早知道了。”云素裳不动声色地说。
栾梦平又是一阵尴尬,迟疑了一阵子才说:“那残钗……”
云素裳了然一笑,随手从枕下取出锦盒递到他的手中:“在这里。如何用法,皇姐该知道的吧?”
“你……”栾梦平忍不住一阵错愕。这件东西,若是被任何势力知道了它的作用,恐怕都会引起一场足以震撼天下的动荡,可这个女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它放在枕下,没有任何遮掩?
而且,这件东西事关重大,他这样冒冒失失地来取,她不该迟疑一下吗?
她这种反应,倒好像这锦盒之中藏着的,不是什么足可敌国的宝藏,而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残钗而已!
这个女子,似乎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云素裳对他这样的反应嗤之以鼻:“你不就是来要这件东西的吗?这东西已经到手,你怎么反倒不相信?难道怀疑我给你假的不成?”
栾梦平顿时越发尴尬起来,慌忙摇头否认。
云素裳见状又冷笑着说:“我知道皇姐惦记这件东西很久了,不拿到她自己的手上,她是永远都不会安心的吧?”
“裳儿……”
栾梦平还想说什么,云素裳已经将手一挥,摆出送客的姿态:“你混进来一趟不容易吧?我倒不是不留你,只是这婉云轩如今只怕还是戒备森严,你在这里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还磨蹭什么呢?”
栾梦平见她每句话都语带讥诮,知道她心中有怨气,一时却也没有法子可想。
云素裳见他仍在迟疑,却是冷笑着又讽刺道:“怎么,还有什么吩咐吗?放心,那块破石头,我还没什么兴趣,等皇姐夺回了天下,我自会双手奉上!我已经托付了可靠的人,哪怕我活不到那一天,那石头也丢不了,她这么着急干什么?”
“裳儿,三公主没有这个意思!”栾梦平有些急切地说道。
“她有没有这个意思,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啊?”云素裳淡淡地讽刺道。
出乎云素裳意料的是,栾梦平非但没有如她之愿尽快离开,反而靠着软榻侧身坐了下来:“裳儿,这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便罢了,若是以后见了三公主,可莫要这样任性……这些年三公主为了复国大业,可算是揉碎了心肠,你这样重的怨气,会让她伤心的。”
云素裳默默地仰头看向帐顶,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伤心吗?
亡国破家,谁人会不伤心?
云素裳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怨恨那个为了复国大业劳碌奔波的三皇姐,但……她只是不想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了一件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而送命,这一点,三皇姐和那些忠心耿耿的前朝老臣们,会不会知道?
“裳儿,三公主知道你心地仁善,不忍见众生受苦,但是……逆贼临朝之后,大肆屠戮我前朝旧臣与宗室,我们便是不求复国,也要求自保才行啊!”栾梦平迟疑了一下,忽然悲悯地看着云素裳,语气沉重地叹道。
“你说什么?”云素裳猛地坐起身来,顾不得头上一阵阵发昏,猛地抓住栾梦平的手臂,不可置信地追问。
栾梦平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仍是咬着牙叹道:“三公主怕你伤心,本不愿让你知道,其实……那老贼秦川,从未停止过对前朝宗室的搜寻和杀戮,不过碍于天下物议,都是暗中进行罢了;而如今……秦翰飞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前朝宗室,连同前朝旧臣之后,他都不问皂白尽数屠戮,甚至市井之中若有人对前朝有一丝留恋之意,也必定难逃一死,所以……”
在云素裳惊恐的目光之中,栾梦平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让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的话:“所以我等若不自救,最终的结局必然是在亡国灭家之后,再遭遇族灭之灾!”
云素裳呆呆地坐着,目光茫然地看着栾梦平的方向,却没有任何的焦距。
在那一瞬间,她的神智,几乎已经脱离了掌控。栾梦平可以看得出,这一消息对于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他知道自己是不该擅自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可是若不说,她何时才能清醒过来?若他不说,这个小女子,只怕还一直沉浸在她自己的迷梦之中不能自拔吧?
“不,不可能的,秦翰飞他……”
云素裳喉头干涩,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想象那个在她的面前可以软语温存的人,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开始对她的族人痛下杀手!
如果栾梦平说的是真的,她对那人所有的希冀,岂不都是一场笑话?
这样的现实,还真是……讽刺啊!
“裳儿,”栾梦平悲悯地拉着她叹道,“醒过来吧,他和我们,必定是不死不休的!你真的要等他亲手将你推到悬崖边上,才肯看清他的真面目吗?”
云素裳没有听清栾梦平最后的那一番质问。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已经被冰雪冻住,脑海中嗡嗡直响,只余一片混乱。
那个人在骗她。
那个人一直在骗她!
他说过要永远保护着她,永远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凌;他说过只要前朝宗室那些人安分守己,他就永远不会为难他们;他说过……
原来他说过的那些话,也与寻常的海誓山盟一样,没有半分可信吗?
秦翰飞……你要不要这么狠?
她曾经以为,她在这里委曲求全,讨得他的欢心,至少可以保宗室一时平安,想不到……
想不到所有美好的设想,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那个人,从来就没打算有半分心慈手软!
她实在是太天真了。她竟然会以为,像他那样一个在沙场之中成长起来的君王,像他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会为了一个女子的片刻温存,而为自己留下未知的祸患吗?
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啊!
对一个君王动真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而她,却是在荒唐之外更添荒唐,她竟是对一个不死不休的死敌动了真情,竟还产生过为了他而背叛亲人、放弃天下的念头!
她很可笑是不是?
那个无情的君王,在背后还不知如何笑她呢!
他一定会想,那个女人实在太蠢,竟会以为像她那样一个寻常的女子,值得他用江山做赌注来呵护!
他一定会想,那个女人,除了一个“天女”的身份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费尽心思去敷衍的?
他一定会想,如果不是为着她那至今不肯交出来的传国玉玺和那个玄之又玄的“天命”,他一定会亲手杀死那个聒噪的女人!
不可能吗?
呵……
他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
那一盏盏加了料的茶,是因为实在懒于应付她的聒噪才送过来的吗?那一支带着寒芒的冷箭,是因为实在受够了她的孤傲才给她的教训吗?
秦翰飞,你实在是……做得好啊!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云素裳更蠢更笨的了,她竟然被一个那样的人、被自己的仇人欺骗了那么多年,身心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最终却只能换来他不屑一顾的嗤笑和毫不留情的杀戮!
那些血脉相连的族人、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那些始终恋着前朝的臣民们……
他们会不会知道,他们寄予了厚望的铭慧公主,他们视若至宝的“天女”,竟险些为了一己私情,将这天下拱手让给一个狼子野心的贼人?
这样的事实,真是……可笑啊!
云素裳的心神渐渐回笼,唇角不禁勾起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
栾梦平万分担忧地看着她,显然,她刚刚的失神,让他感到分外手足无措了。
云素裳朝他浅浅一笑,脸上早没了最初的敌视和冷意。
“裳儿,你……还好吗?”栾梦平见到她这般平静的状态,显然是吃了一惊。
“如梦方醒,再好不过了。”云素裳柔柔地笑着说。
“这是……真的吗?”栾梦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告诉她那样一个真相,怎么会让她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云素裳深吸一口气,感慨地叹道:“我竟不知道,自己在一场迷梦之中,沉浸了那么久……如果我早些清醒的话,你们可能会少很多损失……”
“不是的裳儿,”栾梦平慌忙安慰道,“你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损失,你永远是大业皇室的骄傲!三公主说过,你才是大业最英明睿智的公主,这天下,我们都是为你打的!你在这宫中所受的苦,来日我们会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在这宫中……
云素裳哈哈一笑,眼角眉梢,尽是讽刺之意。
是啊,她在这宫中,受了不少苦呢!
秦翰飞对她,可真是用尽了手段,时而温存时而折辱,硬生生将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变成了他可以恣意凌辱的、身份尴尬连最卑贱的奴婢都比不上的床奴!
不过这倒也不能完全怪他。那些过往,如果不是她心甘情愿,倒也不至于就到了那样的底部。这一切最终的原因,还不是她自己自甘轻贱,还不是她错爱了一个最不值得爱的人?
不过今后,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秦翰飞,你既然那般无情无义,希望你也已经做好了被清算的准备!
云素裳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定起来,看向栾梦平时,眼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歉意:“实在对不住,害得你担心了那么久……你还是快些走吧,这宫中多的是他的人,耽搁久了就不好了。”
栾梦平迟疑着点点头,云素裳顿时了然:“皇姐还有什么吩咐?”
“三公主说,如果可能,请你……除掉秦翰飞。”栾梦平在说出最后几个字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紧张地盯着云素裳,似乎害怕她忽然翻脸一样。
云素裳的身体微微一震,心中似乎有一个角落尖锐地痛了一下。
但她很快压下心中那一抹不受控制的情绪,神色从容地说:“我会尽力。真糟糕,前两天一时任性又把他气走了,这一次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机会接近他。”
她的脸上一霎时的苍白没有逃过栾梦平的眼睛。好在转瞬之后她便是恢复了正常,栾梦平也算是放下了心。看见她有些为难的样子,他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能成功最好,不能成也不要勉强自己。要知道,你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我知道。”云素裳心头威震,有些不自然地挣脱了他的手。
“裳儿!”栾梦平竟忽然大胆地伸出手,重新捉住她微微颤抖的柔荑。
“你该走了。”云素裳慌张地转过脸去,手上也加大了力道想要挣脱。
凌沐清强势地紧紧拉住她,说什么也不肯放:“裳儿,我知道你被那贼伤过心,也知道他让你受过很多苦,那贼人对你、对我们大业皇朝所做的,我会千倍百倍地向他讨还……今后,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三哥哥……”
云素裳一时有些无措。
“裳儿!这些年你在宫中委曲求全,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全都知道……请你相信我,这样的苦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陪你抚平这些年的创伤,可好?”栾梦平深深地看着云素裳的眼睛,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
云素裳定定地与他对视良久,却始终没有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到一丝犹疑或者虚假,她的心中不禁有些惶惑。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竟然还不忘当初的那个所谓“承诺”?
可那毕竟是孩童时期的童言无忌罢了,怎么能当得真?
如今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她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冰心无暇的幼女,如今的他们,如何还能够走到一起?
云素裳苦涩地轻轻摇了摇头:“三哥哥,现在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那个九公主……你如果因为昔年的郁结而对我作出承诺,就实在太草率了。”
“裳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并非是因为幼时的承诺而念念不忘,而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和你在一起!你可知道,上次一别之后,我的心里已经抹不掉你的影子,同时我也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因为放不下童年时候的承诺,我一直在想,那个美好得不染凡尘的女孩,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而上次见面之后我却忽然明白,我想做的已经不是像从前想的那样守护你,而是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边,不管有多少风雨,都陪你一起度过……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三哥哥……”
云素裳愕然地看着栾梦平,一时总觉得有些回不过味来。
他的神情十分坦然而真挚,云素裳毫不怀疑他的诚意,可问题是,如今的她,真的值得他那样对待吗?
“裳儿,不要拒绝我。”栾梦平目光灼灼地看着云素裳的脸,眼中情意浓得化不开。
如此一来,云素裳拒绝的话竟被哽在了喉头,一时怎么也无法出口。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是只想拒绝的,可是眼前这个将一腔热诚捧到她的面前的男人,她一时真的做不到残忍地给他当头一棒!
可是……
“裳儿,你放心,我决不让你再受苦。”栾梦平握着云素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中心里,都是誓言般的承诺。
云素裳沉默了良久,始终想不出该如何拒绝,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只好狠下心肠,一字一顿地说:
“三哥哥,我想你上次已经知道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栾梦平激动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心里喜欢过秦翰飞那个混蛋!可是裳儿,不提他是我们大业皇朝窃国奸贼之子,也不说他如何对待我们大业的宗室和子民,你只想想他对你如何?他值不值得你那样倾心相待,值不值得你一腔赤诚尽心辅佐,值不值得你为了他而抛弃你的子民,背叛你的国家?”
云素裳震惊地看着他,一时哑口无言。
栾梦平的神色有些激动,手上的力道抓得许沁心的双手几乎都有种被捏碎般的痛楚。
只见他的双目之中渐渐泛起血色,咬牙切齿地说:
“你可知道,上次我被重新关进天牢之后,听闻你进了暴室,受尽欺凌时,我是多么恨自己无能,在那样关键的时候,竟也只能扔下你独自面对……那时我便想,即使拼尽了这条命,我也定要逃出来,定要用我的本领,替你打下一片足供你逍遥的江山!”
“后来我如愿逃了出来,找到了我们的人,却听闻你已被那贼带回宫中,受尽凌辱……裳儿,你可知那时我有多么恨自己不能身生双翼飞到你的身边,也不能立刻带领十万铁骑荡平那贼人的天下!”
“我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忍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要将你带出那贼人的魔掌!可是三公主和几位大人们一直拦着我,说是此时救你也已经挽救不了什么,与其一时冲动中了那贼人之计自投罗网,倒不如厉兵秣马,等来日为你讨还这数年之辱,也为我大业皇朝报那血海深仇!”
“裳儿,你如今,可还像从前一样,生活在他给你编造的梦境之中,不肯醒来吗?”
栾梦平的神情从激愤到平静,甚至连声音也带了些难掩的疲惫。
云素裳的心中激荡,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他知道她受的那些苦,知道她曾经被秦翰飞那般折辱,竟仍是愿意照顾她,愿意接受她那般不堪的过去吗?
可是她,却仍然没有从那样的过去之中走出来呢……
云素裳苦涩地笑了一下,心中无限鄙夷自己这样拿得起放不下的性子,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眼见栾梦平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云素裳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那一次,他……那样对我,是不是故意放出了风声,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你们来投?”
“裳儿,”栾梦平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悲悯,“他确实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等我们按捺不住来救你时一网打尽,所以我们只能忍……明知你在受苦,明知我们尊贵的公主在受贼人之辱,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忍下,那时我们的忠臣志士便已经滴血为誓,贼人不灭,此生不配为人!”
云素裳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仿佛看得到那时大业皇朝的忠臣志士们的哀凉和悲壮。
可笑当时的她,竟然只想着自己的一己私情,想着自己的一身荣辱,因为他的折辱而心生厌倦,竟随意将自己的生命视若草芥,何曾想到过大业皇朝的万千子民?
相较之下,真真让她汗颜无地啊!
“裳儿,昔日的事,虽是那贼人可恨,却也是我等臣民对不住你……但是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我大业皇朝的众臣志士不日便将起兵,到时这万里江山,都将归还我大业皇朝,那贼人加诸我们身上的痛苦,必定千百倍向他讨还!”栾梦平赌咒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云素裳柔柔一笑,眼中却生出一抹坚定之色:“我期待那一天!回去告诉皇姐,她的吩咐,我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栾梦平的脸上现出喜色,却并没有忘记追问他想要的答案:“裳儿,那你是否已经答应我……”
云素裳慌忙打断他:“三哥哥,天色不早,再不走你可能就真的出不去了!”
栾梦平离开之后,云素裳知道,她假装置身事外的日子,已经彻底结束了。
也是啊,这样一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如何能够容许她一世逍遥?那一段日子的逃避,也不过是她自己无能的一种表现罢了。
如今……
她的心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保持平静。
栾梦平如何离开,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但他留下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平静的心里,翻起一次惊涛骇浪。
久居深宫之中,她竟然已经忘记了,她在内宫之中听到的,都是别人希望她听到的消息。秦翰飞既然会那样对待前朝宗室的子民,又怎么肯让她知道真相?
早知这上天足够残忍,却仍是没有想到竟会残忍到这种程度。
让她与她所爱的人处在那样尴尬对立的立场上,已经是让人绝望的凶残,不想最后雪上加霜的,竟然会是那样残酷的真相!
秦翰飞……竟然会那样对她,在她以为自己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时候,他却同时在残杀着她的子民和旧部;而在她为了他的冷酷绝情而伤心欲绝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利用她的病情将前朝的“余孽”一网打尽!
他怎么可以这么狠?
如果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君王,如果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囚徒,也许此刻的她便不会觉得这样痛苦。
没有付出过心,也便不会伤心。
可是他们毕竟不寻常。
那么多日子的相知相许,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思念,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幸福,在他的天下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是不是?
身为女人,总是悲哀的,从村姑到公主,无一幸免。
女人总以为爱上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而男人,却总要心怀天下,才可称得上是英雄。
所以女人如衣服。他最初未必不曾真心爱过,可一旦遇到更重要的事、更美的风景,他便会将曾经的心头好弃如敝履。
情,何以堪。
这样想着,云素裳的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怨恨来。
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小家子气的幽怨,而是真正的恨,关乎国家关乎江山关乎百姓,也关乎大业皇朝枉死的那千千万万的忠臣志士。
事到如今,她已不得不如此。
从未像如今这样清醒,此刻她心如明镜:如今单靠着过去的情分,已经不足以保全她自己的平安,更遑论前朝旧人的性命。
虎兕相逢,必有一方彻底灭亡,绝无折中的方案。
若是换了从前,云素裳也许会觉得,前朝已经是日薄西山,完全不值得为之拼命,而她自己的一身一命早已托付给了秦翰飞,如果一定要有一方消失,她将含笑献上自己的头颅,为他的帝王路垫上一块坚实的垫脚石。
可是现在……
她已经开始迟疑。
那样一个谋杀过她很多次,将她的尊严和生命随意践踏的人,真的值得她拼死背叛她的宗族和子民吗?
这是一个根本就不需要选择的答案。
云素裳的唇角勾起苍凉的微笑。
她,到底还是可悲地长大了,可叹地清醒了,可笑地觉悟了。
如果一定要选择,她毕竟还是大业皇朝的铭慧公主,她毕竟还姓着一个“云”字!
她的子民在眼巴巴地等待着天女降世,等待着一个可以给他们希望的人,让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逃出来,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她,不能退缩!
云素裳咬紧了牙关,手上的力道将那莹碧通透的茶盏都险些捏碎了。
皇姐说,剩下的时间并不多。想必这次回国之后,他们便要开始反扑了吧?以一个已经灭亡了的王朝的能量,去与一个新晋的、正在拼命发展的新王朝相比,原本便没有任何优势,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必须只能靠自己!
那么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
云素裳冷冷望着这见承载了她所有喜怒哀乐的小小寝殿,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是啊,她该清醒了。
这一次,她将用她余生所有的勇气,与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男人,作最后的了断!
秦翰飞……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云素裳知道黑夜将至。
秦翰飞自然是不会来了的。
从前每次吵架之后,他都会有耐心来软语温存地哄着她,云素裳曾经以为那是因为他真心宠爱着她,因而她也可以在他的面前肆无忌惮;时至今日她方才知道,从前那些宠溺,不过是因为她尚有利用的价值罢了!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他岂会容许她那般张狂!
而如今……也许她未必没有价值,但作为“试金石”,她的生涯已经结束。她剩下的价值只有一个“天女”的身份,来证明他秦翰飞坐拥天下,是一件多么众望所归的事情罢了。
所以,只要她活着,就已经足够,他完全不必再耗费一分心思来哄她。
云素裳的心中无比苦涩。
她所谓的爱情,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
宫女送进晚膳来,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不能甘心被他这样喂养着,像他园子里象征祥瑞的那些白鹤锦鸡一样,除了供人观赏之外,全无半点用处!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大业皇朝的公主,是复国最大的希望,所以……她绝不会这样消沉!
云素裳知道,这一次她又要自己寻找机会去与他相见。不同的是,上一次她的心中,是一种略带忐忑的幸福;而如今,她将要用她所有的勇气,给她这段无望的痴情一个最终的交代!
衣袖之中,是栾梦平交给她的一个纸包,薄薄的一小团,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在云素裳的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
她知道接过这个纸包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这场孽缘,终究要有一个交代。秦翰飞,既然你那般无情无义,也就莫怪我用最直接的手段,来讨回我错付的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