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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字拼图

十一长假回来,随着月考成绩的下发,整幢高三楼里的空气也随之凝重起来。

周二第四节化学课上。

霍大侠虽依旧以他饱满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复习着烷烃与烯烃这一章的内容,坐在台下的时迁却始终无心听讲。

并非因为化学成绩有多出众的关系,只因上周季衡帮忙拿作业本时,竟会记不起他的名来,每每念及此处,时迁总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

虽然自己认人能力极差,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按岛贝的话说,就是对于哪天自己的亲生父母换了个发型,换了件衣服都有可能不认识的自己来说,要认人,实在是一件颇为浩大的工程。

高三分班后,就连新班级同学的名字,也是在岛贝的帮助下,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记住一些。

可在女生心里某处,却下意识地将这次与以往无数次事件区分开来。就放佛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不一样的,过去无法记得同学名字,无法将同学名字与面孔对号入座,这都没关系。却唯独这次不同。就只有他不行。

“哟,在看什么哪?”

“太宰治?你喜欢?他写的东西?”当自己竖起封面,将封面上“人间失格”四字就此展露在男生面前,便听他这么接了一句。言语里,竟是无法言明的欣喜。

但往后的对话却并未因这份欣喜而有所进展。犹如忽然兴起的水波,倏尔便重归沉寂。

“还好。就是觉得有些地方很真实。” 会让我觉得像是在看自己的传记一样。

“原来如此。”

“嗯。”

“买的?”

“嗯。”

“看完,借我吧。”

“好。”

这本是停留在高二上半学期里的一段对话。却说不上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竟仍旧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连那日,季衡那一脸宛若向日葵般温暖和煦的笑容也仍旧记忆犹新。

可说到底,自己与季衡只不过是同窗两年,并未有过多少交集的同学而已。

就……只是这样而已。

“时迁,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闻言骇然起身,两眼茫然地望着黑板上老师所画的结构式,求助般看向身旁的岛贝,在听清她的小声提示后,女生才说,“6——甲基——4——乙基——2——庚烯。”

“好,坐下。”

坐下后的时迁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宛若软泥般重重靠上椅背。可尽管竭力将思绪拉回教室,但在余光瞥见身旁依旧按键如飞的岛贝时,时迁还是忍不住问道:“和谁发得那么起劲啊?”

“轻歌呀。她说要请我吃麦旋风呢。她欠我的。”顿了顿,岛贝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由于分班前,轻歌、岛贝和时迁便是同班同学,提及共同的同学时,自然不必说太多铺垫性的话语。

可当时迁打算好好听课,不再分心时,却又听岛贝提起那个名字:“那天你不知道。真是火大死了。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和轻歌一起回家,季衡那家伙却偏偏把轻歌抢了过去。两个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搞什么鬼。”

硬是把轻歌“抢”了过去?还“神神秘秘”的?

换了一个听课姿势,将原本用以托腮的左手重新放在课桌上,心不在焉地把黑板上的重点、结构式一一复制到笔记本上,时迁却忽觉什么地方响起轻微的咯噔一声。

——有的人。

——明知与自己无关,却无法不去在意。

而对于魍魉来说,一切与“那件事”有关的人,无论是否参与其中,他们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昏暗的密殿之中,就在几分钟前,跪于殿堂中央的黑衣人正向魍魉如是报告:“档案室里,存有您资料的那份文件似乎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

尽管光线暗淡,黑衣人仍旧看见一抹诡秘的笑容悄然爬上正立于窗边,侍弄一盆黑色玫瑰的魍魉的唇角。

“那么此刻,那个人该是万分焦急吧。毕竟遭受毒咒侵蚀的可是他最器重之人哪。”侧身与黑衣人对视一眼,魍魉便将目光重新移至身前这株黑色玫瑰上。

魍魉正侍弄的这株黑色玫瑰,看似与普通玫瑰无异。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朵黑色玫瑰花瓣上的脉络全都呈金黄色,就连片片花瓣的边缘也不规则分布着无数金粉状颗粒物。

黑衣人知道,那是专赐予十信徒之物,黑色金丝玫瑰。这种玫瑰在装于透明玻璃器皿内,赏赐给十信徒之初,便象征着生命力与忠诚度。十信徒倘有二心,或生命受到威胁,他手中的黑色金丝玫瑰就会快速凋零,而魍魉身前这朵代表十信徒的十瓣黑色金丝玫瑰中,那名信徒所代表的花瓣,也会即刻凋落。

“另外,属下以为,‘他’身边还有一人值得注意。”

停下正修剪枝叶的手,魍魉再次望向跪在自己几米处的男子:“璃曜,我什么时候教会你说话拐弯抹角了?”

“是。属下知错。”

视线又在黑衣男子身上停留几秒,放下手中的剪刀,魍魉转身将璃曜从地上扶起。

“那个人他是……”

可话到一半,却被魍魉强行打断:“你受伤了?”

“这点小伤……”

可依旧不给璃曜说话的余地,淡淡说了句“别动”后,魍魉便一手扶住璃曜的手臂,一手覆在璃曜右臂上的伤口处,随着一抹暖光的浮现,原本正流血的伤口转眼便只剩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印痕。

“以后出任务,自己要小心,”松开支住璃曜胳膊的手,舒然一笑间,魍魉又道,“那个人……他是谁,如何值得注意,我都不想知道。只是……有的人,他虽然无足轻重,他的死却拥有引起轩然大波之能。这话,你听懂了吗?”

“是。属下明白。”

璃曜离开后,密殿之中又恢复往日的寂静。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殿堂里,一度中断的修剪枝叶声,终于再次响起。

“咔嚓”,“咔嚓”,似要将一个无形的生命一点一点如裁剪枯枝烂叶般缓缓除尽。

可正如之前修剪声突兀地响起一般,不一会,那个修剪声又伴随着一连串由远及近的铃铛声再度突兀地隐匿在空气中。

“主上,你知道流岚在哪儿吗?”

“他很快就会回来。”感觉到衣袍被人轻轻拽住,魍魉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身看向这个曾被自己亲手抹杀的生命。

“那……魑瞳呢?”

“魑瞳她犯了错,所以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

可与那日截然相反的却是,面对眼前重获新生的铃琴,魍魉的声音里却是少有的柔和。

但也正因为这份温柔极少显现,此刻才更显可怕。

午休时分。

相较于密殿之中令人窒息的氛围,虽同样寂静无声,学校花园里的空气却显然清新许多。

警觉地四处张望过后,坐在位于隐秘处木凳上的颜生才解开衬衣钮扣,将手臂上的黑色藤蔓曝露在空气之中。少年紫色的瞳仁里所投影出的黑色藤蔓,与上周相比又向上延伸几分,几乎接近手肘的位置。少年的脸上,由于极力忍耐的疼痛而略显狰狞。

就在这时,颜生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循声望去,一丝笑容在嘴角扬起的同时,未受伤的左手为了给青鸟一席停留之地也已然探出。

“真是辛苦你了。”似乎只有面对眼前这个小东西时,颜生的脸上才会露出这般不加修饰的愉悦笑容。当目光在小东西身上整个打量一遍后,颜生看见一只极小的瓶子正被细绳绑着挂在小家伙的脖颈里。

“你去那里了?”就在看清绳上所印文字的刹那,少年的眼眉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熠熠光彩。用手轻轻地从小家伙颈项里取下小瓶子,颜生就像是如获至宝的孩童,笑容里既有欣喜又有后怕。

就在瓶子被解下之际,小家伙明黄色的喙一张一翕间,颜生便听那人假借青鸟之口缓缓说道:“这瓶是解毒咒的药。你把它涂在手上,黑色符文就会自动隐去。只是残存在臂中的毒咒,需七日才能尽去。另外,你要当心。当务之急,你必须远离宋轻歌和季衡,越远越好。尤其是季衡……”

声音只持续数十秒,便停止了言语。可就是这数十秒,却让前一刻仍饱受疼痛折磨的颜生忘了疼痛,散了煎熬。只因这是那个人的声音。是无数个百转千回间,始终在自己记忆里魂牵梦萦的声音。

独自咀嚼着那个人言语中流露出的关切与隐忧,颜生下意识地按住自己右臂距离手肘上方十厘米处的位置。隔着薄薄的布料,就在自己左手按着的这个位置,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就静静躺在那里。

那一日的记忆,宛若受到召唤的困兽,又在记忆的泥沼中蠢蠢欲动。可无论过去过久,无论最后是否会迎来终得释然的那一天,他都从心底感激那位大人。感激他给予自己的包容与关护,亦感激他给予自己得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而这,或许就是即使自己离他千万里,却仍觉从未离他半步的全部原因。

午休回来,才走到四楼楼梯口,颜生便见季衡远离了人群,宛若与鸟群失散的孤鸟,嘴唇抿成一条弧线,独自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的身后,不时有人经过,也不时有相熟之人与他搭讪几句,却都犹如一抹抹虚影般,被男生隔膜在他的思绪之外。

而此时在他身上那仿佛笼上一层薄纱般的孤寂,亦将他熠熠生辉的瞳仁寸寸湮灭,让人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正如那日,被他拖离湖边时,便在颜生心底萌生的疑问。

笑容明媚如阳光的少年。眼神悒郁如阴霾的少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在我所认知的时光里,你是如发光体般耀目的存在。纵使无心,却总能够悄无声息地把温暖丝丝渗透到周围所有人心里。

黑中带些棕黄的发色。干净整洁的校服。挺拔帅气的模样。明媚爽朗的笑声。不是班中成绩最好,却能够始终保持第四、第五的位置。考上重点大学可以说毫无悬念。

这便是在我认知中,立于人前的你的模样。

可当所有的光和热伴随着夜的来临一点点从你身上褪去,当远离了喧嚣,远离了人群的包围,独自一人的时候,你是否时常会像现在这样,露出近乎“落寞”、“迷惘”,甚至是“孤寂”的表情?

那个笑着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你。

那个倚窗而立,无声凝望苍穹的你。

就像是一首交响曲中必然存在的华彩段与过渡段,交替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你真正想让我看见的,毫无虚假的你。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像是感觉到少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般,季衡侧过脸来,在看见颜生后,便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对颜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招手:“嗨!”

可就在季衡以为少年会在自己身前停下时,颜生却堪堪与他擦身而过。

少年的离开,夹带起一阵微风,轻轻吹散挡在季衡额前的碎发。

后知后觉地转身目送他远去,季衡却在颜生准备进教室时,一个箭步冲上前,难得动怒地扣住他的手腕:“喂!”

可把颜生右手抬起时,季衡却惊愕地发现原本生在颜生手臂上的黑色藤蔓竟全无踪影。

便是趁着这个机会,颜生将手从季衡掌中抽离后,便径自走进教室。

而这一切,正坐于教室里的轻歌都看在眼底。

只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局外人。

与其成为黑暗力量的众矢之的,她更宁愿做一名隐匿在危险视线之外的……胆小鬼。

三年八班周二下午第一节本该是体育活动课。

却在月考过后,被年级组统一将全年级体育活动课改为特为高三考生开设的心理课。

心理老师由负责高二年级的年轻老师李曜担任。

不知是否是本学期第三次为三年八班授课的关系,这日李曜进教室时并未在学生中引起如第一次那般的轰动。却还是让无数学生在心中暗暗钦羡。

这个并不比自己大几岁的老师,他那双鸽子灰的眼里似有一片湖泽,令人一旦望进他的眼里,便会被他的目光牢牢吸引。他的声音就像是一盅难以抗拒的蛊,让你在不知不觉间,便被攫取了心智,蛊惑了思维,就此跌进他预先设下的陷阱里,万劫不复……而他那身始终如一的全黑色打扮,戴于左耳的那枚银质“L”型耳钉,又将他较好的品味,成熟稳健的性格显露无疑。

在铃声打过第二遍后,站上讲台的李曜却并无直奔主题的打算。

“上课前,我们先做一个游戏,”目光扫视全班后,李曜随手拿起一张纸,“请大家拿出一张白纸,将它折成九格……”

才说到这里,台下就已经有人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视线扫过众人,看向因为失言而面露窘色的发声者,李曜的嘴角却仍旧带着笑意:“虽然这个游戏,在座的部分同学可能已经玩过或者听说过。”目光重新移向之前的发声者,只短暂的停顿后,李曜便接着道:“但是也请你们再做一次。或许这一次的结果会有所不同。”

再度停顿两秒,像是在确认所有学生手中都备有一张纸后,游戏规则才被缓缓道出:“假设现在末日来袭,你们被允许登上诺亚方舟,却只能带自认为最重要的九样东西。请你们在纸片的九个格子里分别写上一样东西。人、物皆可。”

“然后,当船开出一段距离后,由于负载能力有限,我们需要扔掉一样,请撕去一样你所认为较次要的东西。”

“船航行一阵后……请再撕掉……”

……

当李曜说过八遍“撕掉”后,所有学生手中都只剩下最后一张小纸片。

“现在在你们手中的就是最后一样你所珍视的东西。请问,最后那一刻,你会留下什么?”

意味深长地看向台下茫然无措的学生,李曜终于揭晓“谜底”:“多数同学最后留下的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或是别的家人吧……如果不是,那么请到心理咨询室来找我。”转身在黑板上再度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办公室地址后,李曜继续道:“在这个游戏中,所涉及到的内容,便是自我认知中的价值观。在进入正题前,先请大家把刚才撕下的废纸全部扔到教室前的废纸篓里……”

大约五分钟后,见学生都回到座位上,李曜便正式开始上课:“什么是价值观?价值观是影响个体对压力的容忍力的一个重要的心理原因。它反映了个体人生中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正式上课五分钟后,就在李曜的说话声中,教室里却仍不断传来刺耳的撕纸声。一声声。一片片。似要将心中的黑暗一并撕碎。

良久,直到察觉周围同学向自己递来的一样的眼光,坐于第三组第二排的女生才停止手中动作,对老师报以歉意一笑。

重新开始上课后,刚才的小插曲似乎并未打扰到众人讲课、听课的兴致。

可远远地,越过阻隔视线的人群,颜生却看见轻歌的双手正不安地绞在一起,中间团绕的,正是之前被她不断撕扯的纸片。

只是颜生不知道,在女生那张纸片上,最后留下的,是代表珍视之物的“妈妈”二字。

这在当时的轻歌看来,多少有些荒谬,甚至是讽刺。

在过去的十七年中,只有女生自己清楚,她有多么恨她,恨她把她心中所有的怨恨与不平全部加注在自己身上,恨她处处把自己与同事的孩子比,恨她在自己的童年时光里灌满了对父亲以及父亲“那边”不明所以的仇恨。

游戏之初,虽然不知最后会留下什么,可轻歌却曾那么笃定地相信,留下谁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妈妈”。可最后的最后,自己最放不开的居然就是她。

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有的人她不是最好,不是最美,甚至一次次地伤你,无数次让你陷入难堪、痛苦的境地。你心中对她也明明有恨,有芥蒂,却仍旧无法忘记她,置她于不顾。就像是母亲之于轻歌,轻歌之于颜生。是一样的道理。

想到那人对自己的告诫,心中也知道自己该离她远远的,不该再去招惹她,如此,才是保她周全的最好方法。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控制自己的视线,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不去在意她。

周四下午第三节英语课上,讲台下坐姿东倒西歪,或睡或趴或交头接耳的学生身影,宛若导火索般,终于将月考以来,始终埋藏在邵毅心中的炸弹彻底点燃。

“我拜托你们振作点好不好?看着你们这副趴着躺着睡着的样子,我都没力气讲下去了……”

说罢,邵毅果真放下练习卷,静默地站在讲台上,俯视台下如临大敌的学生们。

“别以为我们帮你们去庙里祈福就有用了。我告诉你们,要是真有用的话,我就算跪在神像面前,跪烂了膝盖我都心甘情愿。可是这可能吗?到最后,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呀……”

之前就有小道消息称,所有高三老师在长假期间曾集体去琉火山为所有高三考生祈福。只是当小道消息被邵毅姐亲口证实时,却徒生几分无奈。

“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哪有一点高三生的紧迫感?!黑板上的那个倒数计时,我看对你们来说根本就是空气!”顿了顿,像是实在气不过的样子,一边卷着样卷的边角,邵毅姐一边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正当讲台上,邵毅姐的魔音声声入耳之时,轻歌却感觉课桌里的手机一阵震动。心虚地瞥了眼讲台上的邵毅姐,轻歌这才把手机从桌肚里稍稍挪出些。

“岛贝贝贝:呜呜呜……亲爱的,我们刚考完化学,我计算题都没做完,怎么办……”

“宋轻歌:凉拌呗,话说我们现在正被邵毅姐训……”飞快地编辑完消息后,发送。

不知是没看到还是信息延时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岛贝才回:“岛贝贝贝:亲爱的,你这是在我伤口上撒盐啊!!英语什么的最讨厌了!尤其是我们的Fiona,动不动就把人叫去办公室!”

“宋轻歌:抚摸之。那要不今天放学我请你吃麦旋风?”

才编辑完短信,可一想到说不定今天又像上次那样,说好放学一起,却遭遇霍大侠临时补课,轻歌便把最后一句话逐字删除,转而改换成“对了,你今天要不要补课?”还是问一下比较保险。

这一次很快就回了过来:“岛贝贝贝:不知道啊。霍大侠的思维,谁说得准啊!”

“宋轻歌:这样啊。那到时再短信联系吧。我先上课!”抬头看了仍在气头上的邵毅姐一眼,轻歌快速结束此次对话后,便把手机重新塞进桌子里。

而此时,台上的邵毅姐总算结束了她的碎碎念,重新上起课来。

十月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节。随着冬至的临近,天也逐渐黑得快起来。

这日唐僧宣布放学后,才几分钟时间,教室里便只剩下寥寥几个学生。

不见岛贝给自己发消息的轻歌,在心里掐算着父亲工作的班次。当意识到今天放学回家,又只有自己与母亲吃饭时,手里整理书包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待轻歌检查完作业是否有带齐,提步走出教室时,却见岛贝正在教室门口等着自己。

“等多久了呀?怎么也不发个消息呀?”

“嘿嘿。手机没电了嘛。反正也没等多久。”

“那……还去吃麦旋风?”

“今天……还是算了吧,”抬眼望了望窗外暮色四合的夜空,岛贝挽着轻歌的手臂提议道,“要不就去便利店买份关东煮来吃,或者去芭比馒头买两个馒头算了。”

“嗯。也行。”

走出校门,两个女生商量之后,还是去全家Family各买了一份咖喱鱼蛋。

往车站方向走的路上,想到霍大侠今日大发慈悲,轻歌不禁问道:“今天霍大侠怎么没留你们?”

“什么霍大侠啊?我看根本就是……”虽然天色已晚,鉴于“前车之鉴”,岛贝还是做贼心虚地四下望了望,见并无熟人后,才压低声说,“我看啊,他根本就是猥琐加变态!许多女老师在打印室里看见他都要逃呢!你们的邵毅姐就是一个!有一次来给Fiona代课时还说起这件事,弄得好像和霍勇有仇似的。不过……听说霍勇最近新婚燕尔,估计这些天急着赶回家陪他的新婚妻子类!”

“真的假的?”就他那样?

“真的啊。而且似乎还是他学生呢!”

“欸?”相较前一条消息,这条消息显然更加劲爆。

“真的呀,骗你干什么啦。今天上课的时候,他居然还向我们秀婚戒,还说什么‘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就喜欢赖床,今天早上我都起来了,她还睡着’……”

“没想到霍大叔还挺‘时髦的’嘛……”

“那是。话说轻歌啊……”加快几步,把关东煮的杯子扔进垃圾桶后,原本与轻歌并肩走在一块儿的岛贝不知又在别扭什么,竟还在为那天没和她一起回去的事而耿耿于怀,“从实招来,那天季衡找你有什么事?你和季衡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找你?印象中,你们不熟吧……虽然是两年的同班同学……”

触上岛贝满腹狐疑的眼,轻歌不管怎么听,都觉得有些醋意在里头。

“你是不是暗恋我啊?”女生的所作所为,好像就只有这一种理由可以加以解释。

“才没有!我是明恋好不好?好几次我从你们教室出来的时候,你们的邵毅姐都刚好进教室,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诡异……”

——就好像怀疑我是les一样。

“哈哈。那说明我们的邵毅姐明察秋毫呀!”原本被岛贝重新拉回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切往其它轨道。

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就如翌日清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晴天啊。”

“哎,估计今天上班又要迟到了。车堵成这样。”

“不会真要世界末日了吧?最近天气那么反常。”

公车上,听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两个年轻白领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微有不满地抬头瞥了两人一眼,又凝神听了一下报站器,明确还要乘几站后,轻歌便低头继续背手里的历史提纲。

——对于高三考生来说,即便未来的几天,天降酸雨,火山爆发,地震海啸,世界末日,也都无法撼动“高考”在他们生活中的绝对地位。

如同往常一样,七点刚过,除去几个空座外,三年八班几乎座无虚席。

把目光从历史课本上移开,下意识地看向前面仍旧空着的位子,颜生不由自主地往教室外看去。

今天那小子也未免太迟了些……

高三以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对于每天都会提前到达学校,到处问人借作业来抄的季衡来说,六点三刻都没出现在教室里就已经是反常现象,更何况现在都已经七点超过……

等季衡气喘吁吁地达到教室时,早自修也已经过去大半。

又看了看表,七点三十五分,在这个时间点才到教室,手臂上还有擦伤的痕迹,果然有什么事发生在季衡身上。

“你今天怎么那么晚?”第一节课课间,陪季衡去往青楼的路上,颜生忍不住问起。

“嗨,别提了。睡过头不说,路上还摔了一跤。也不知今天闹铃怎么就忽然不响了,”季衡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注意到颜生的脸色变化时,不禁有些被小小地惊吓到,“喂喂,不用表情这么可怕吧?不就是上学迟到而已嘛……你又……”

话未说完,就被颜生扣住了手腕:“你手上的伤也是摔倒时擦破的?”

“是啊。不然你以为?”

见颜生一脸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上那几道擦伤,季衡忽然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喂喂,真的没什么啦……”

“唔……”松开扣住男生手腕的手,那个人的告诫声却又在耳边响起,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颜生说着,这不会是意外,这只是一个开始……

“喂。”

“嗯?”

“想吃什么?今天我请。”

一反常态地陪同季衡走进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后,颜生忽然对季衡这么说了句。

“哇,不是吧,对我这么好?今天不是我生日啊!”不明所以地看了男生一眼,季衡显然没把颜生的话当一回事,自顾自地向老板娘喊道,“我要一个汉堡,两块黑米糕!”

可买完东西,从小卖部里出来,季衡又听颜生这样问自己:“放学一起走?今天。”

“喂,我说你今天是吃错药还是怎么啦?又是请客又是一起回家的,难不成你还想向我告……”

然而,话未说完,季衡便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脑袋放空向前倒去时,幸好被颜生扶住,才不至于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嘿嘿,谢谢,谢谢!”待重新站稳身子,男生本想就此糊弄过去的,却见颜生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双眉紧蹙,表情里没有半点玩笑成分,语气到底还是认真起来,“我真的没事啦。可能是昨晚游戏打得太晚的缘故吧。再说,我又不是小女生,回家还要人陪……虽然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在暗恋我啦。”熟稔地往颜生胸口擂上一拳,季衡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局促。

就像是无声地反抗一般,颜生加快步伐,赶超到男生前面。

可就在超过男生的同一时刻,原先还挂在颜生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殆尽。颜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可自从那个人对自己提出告诫后,他的心里就总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以自己对那个人的了解,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他绝不会多说半句话……况且,第一节心理课上,李曜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让颜生隐隐觉出不妥。

那日课上,李曜在简单介绍完自己后,便在黑板上写下他的MSN地址及联系方式:“在备考阶段,同学们有任何困难,都可以通过MSN或者直接去五楼心理咨询师找我。”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颜生这边扫了一眼后,才把视线重新投向全班。如果“那人”真是这个学院的理事长的话,那么李曜会来教三年八班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一想到安排他来教三年八班的目的,颜生便觉得一阵胆寒。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回过头去,伸手紧扣住季衡的肩,颜生听自己说道:“季衡,李曜他有没有找过你?”

“怎……怎么了?”

“你只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彼时,两人已经进到教学楼里。颜生这声忽然拔高音量的质问,不仅让身为当事人的季衡吓了一跳,就连往来于走廊上的学生也纷纷向两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喂,颜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抬头望进季衡如黑玉般明亮的眼瞳里,颜生却在里面读到彻头彻尾的担忧与不解。

呵。没想到夏颜生你竟沦落到需要别人来替你担心的地步。一手无力地抚上额头,一抹自嘲的笑容不经意间泛上颜生嘴角。在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后,颜生轻拍季衡肩膀,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抱歉,看来我今天是不太对劲”后,便撇下季衡,独自一人往楼上走去。

那是这些年来自己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在“那一日”,颜生也从没觉得这样惶恐过。这种惶恐与浮躁,不同于以往,就像是来自于黑暗之地的隐形人,你明知他无时无刻不紧跟在你身后,伺机消灭所有与你熟稔之人,你却不知他到底隐藏在何处,他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在你毫无察觉间,带走你在意之人。

结果这天,颜生到底没能和季衡一同离校。放学时分,在与男生道过“再见”后,也只比平时多加了句“路上小心”。等颜生还想再说些什么,追出教室时,却只来得及目送季衡消失在转角。回到教室后,颜生又像不放心似的,走至窗口张望了好一会,直到亲眼看见那抹骑着单车的身影离开学校,才转身拿起书包,往教室外走去。

时近六点,这场并未列在预报范畴之中的大雨却并无减小的迹象。

大街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高楼大厦上变幻闪烁的霓虹在雨幕的冲刷下,将整座城市织上一张由六边形光斑构成的巨大布景中。

与父母吃过晚饭后,轻歌便以进屋做作业为由从客厅回到房里。

只是,走进漆黑的房里,轻轻把房门关上,将身体所有重量全都压在门背上,轻歌只觉整个人都像是虚脱般,桌上的作业一点都不想动。

在学校里,极力扮演一名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在同学间,极力扮演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同窗;回到家里,又要扮演一个听话且懂得察言观色的好女儿。

莫名的,想到正等着自己去完成的五套练习卷,想到积压在心里的那些秘密,想到前途未卜的未来,轻歌便觉得身上宛若披上一件无形的重衣般,满是说不出的累。

就像母亲需要一个发泄对象一般,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可是轻歌不知道,心中的迷茫究竟该向谁倾诉。有时点开通讯录,把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来回搜寻好几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毕竟,这世界上真正能做到换位思考的人,实在太少……

黑暗中,旋开台灯,强打起精神坐到书桌旁,可就在视线落在桌旁那一叠高考辅导书上时,轻歌又不禁放下手中的笔,出神地望向窗外朦胧一片的雨景来。

秘密……秘密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吧?或多或少。

正当脑海里浮现一抹熟悉的笑容时,那日他对自己说话时坚定的眼,也一并在轻歌脑海中闪现。失神之际,女生便在练习卷上写下他的名字。

窗外,叩击在窗玻璃上忽大忽小的落雨声仿若一曲绝妙的魔音,将轻歌记忆中几乎快要忘却之事重新勾起。

那个名唤李曜的心理老师,为方便学生,曾在第一节课上,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及办公室地址。

可当她去心理咨询室找他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不大的心理咨询室里,就摆放着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躺椅。静静垂在墙壁旁的浅蓝色窗帘无形中将咨询室分割成两个部分。

但就在她转身打算离去之时,却听他从身后堪堪叫住自己。

在听见那个声音时,并非没有怀疑过它的出处,甚至本能地从他的声音中觉出一丝古怪,却到底还是在他的鼓励下,把高三以来自己所感受到的压力悉数告诉了他。

然后,随着对话的深入,当他说出“你似乎还有心事”时,轻歌只觉自己险些被这个醉人的声音蛊惑过去。

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从心理咨询室里逃出来,却与迎面而来的季衡撞个满怀。

心理咨询室所在的五楼,除去李曜所在的咨询室外,就只有一间不对外开放的舞蹈房。

当意识到男生的目的地时,轻歌本想叫住他的,却到底没能叫出声来。

或许是那日的印象太过深刻,轻歌至今记得自己目送男生远去时,他的背影、他渐渐离去的脚步声,以及那抹在撞到自己后向她露出的明媚笑容。

正是这抹笑容与之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坚定的目光重合在一起,愣是将轻歌拉回那日与季衡一起的记忆。

然后,就像是由一点所引出的射线一般,想到那日在KFC里季衡对自己说的话,想到那日在心理咨询室附近撞见季衡的片段,想到他可能对那个谜样的心理老师说的话语,轻歌只觉掌心一阵冰凉。

张开手,掌心里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窗外,雨仍在下着。巨大的雨幕仿佛要将天与地一并吞噬殆尽。所有的声音都在雨水的冲刷下,销声匿迹。所有的情绪,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猜疑的,也一并掩埋其中。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块硕大的毛玻璃,将一切都隐藏在朦胧与未知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

哗啦啦——

哗啦啦——

就在这个雨夜,曾有一声急刹车忽然穿透雨幕响彻在整个城市上空。但倏尔,又重新归于沉寂。

夜。尤其是不见星辰的雨夜。

最能勾起人们内心的恐惧与黑暗,却也是秘密的最好伙伴。

因为它足以将一切可能留下痕迹的证据冲刷殆尽,也足以使不为人知的秘密永久封存。

所有的线索,都宛若杂乱无章的拼图般,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也就是在这个雨夜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悄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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