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镇星日夜快速交替的作息,沙椤初来祖星的第一天,看着那迟迟都没有落下的夕阳和在天际徘徊了很久的晚霞,总有种没有来的错觉:仿佛这里的时间被一直无形的手抓住了远去的脚步,于是祖星上的人们可以将他们的脚步放慢。
因为夜晚,不会来临得那么快。
在不适应的长时间等待后,夜色终于降临于这片宁静的土地,祖星即使是晚上,空气的流动也极其温柔,不会挂起尘土狂风,夜空也因此格外明净。只不过,今夜星光十分黯淡,因为所有的光亮,都被聚集到了一轮如玉般雪白的明月上。
镇星的卫星很多,每到夜晚都会如同彼此争辉般在夜空中各据一方,而祖星的夜空却显得单调许多,广阔的夜幕上仅有一颗泛着清冷温柔光泽的月球,将整个祖星洒上淡淡地银光。
月亮真的很美,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沙椤趴在阳台上静静看着那轮满月,已经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嫌腻。因为知道祖星的夜晚同样也很长,所以他庆幸自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享受这种包裹着自己的宁静。杨绮已经回了书房,已经有些天没有接触工作的他,白天里答应松缡第二天去研究所帮忙,于是早早地开始做准备。
这里是杨绮当初在祖星时分配到的单人宿舍。其实说是单人宿舍,空间相对于一个人居住来说显得过于冷清了。杨绮的屋里陈设又简单得没一点人气,从在镇星基地时的观察,沙椤几乎都可以预想到,他在这里居住时一切行动的所在地点,恐怕连卧室的时间都不及书房。
刚刚换新的电脑用起来格外顺手,不到一个小时杨绮就基本把所有需要的资料都整理齐全了。正准备将保存好的资料放进包中,忽然手指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疑惑之余,下意识地伸手将那个东西了取出来。
竟然是那只装着青色苹果的盒子。
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包里来的,杨绮拿着它走出了书房的门。
即使从外部捧着,盒子里那令人难耐的冰冷依然很清晰地传递到杨绮手上。沙椤看到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盒子愣了一下,随即将它接过去后,杨绮忍不住紧紧捂了一会儿被冻得隐隐发疼的手。
“把它扔了吧,祖星上这个东西很多。喜欢的话我明天再给你买就是了。总是接触生物冷冻箱对你不太好。”
沙椤轻抚着那只盒子光滑的表面,笑着摇摇头:
“不管多少对我来说都一样。有这一个能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不就够了吗?”
知道他现在越来越固执,杨绮也不再多言,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似乎都有话想对对方说,但谁也没有先开口,两人就这么彼此无言地相对着。
月光已至最盛,和阳台相连的起居室整个都被笼罩在了清冷的光线之下。杨绮的视线不知不觉地落在沙椤银色的眼瞳上,始终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比拥有生命的眼睛更为明亮些。杨绮静静地看着它,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什么从未见过的光芒。
“沙椤,你喜欢祖星吗?”
沙椤想了想,缓缓答道:
“我虽说习惯镇星的日子,只觉得自己的家就是那里。但事实上也没有多大区别吧,和你在一块儿,去哪儿都无所谓。祖星我当然喜欢,这里比镇星要漂亮,人也都很好......”
杨绮听后顿了顿,随即说道:
“喜欢就好。那么,让你留在这儿,你愿意吗?”
银色的眼瞳木木地眨了两下。
“我不会不愿意,不过......”
“好,我明白了。”
没等沙椤把话说完,杨绮就开口接道:
“明天起,你就跟在我爷爷身边吧。他一直希望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学生,这一点我没能做到,而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沙椤没有回答。
杨绮依然看着自己,似乎给了他最后的选择权利,但沙椤依旧止不住心里的负面情绪如同泉水般不断涌上来,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恼怒,失落,悲伤,迷惘......究竟是什么完全分不清了,但是控制不住自己第一次那么急切地要将其发泄出来。
银色的眼睛紧闭了片刻后睁开,直视着面前的人:
“你希望所有人都能把我当人类看待。这是你亲口对我说过很多次的话,是吗?”
“是,就算到现在也一样。”
“你希望我把自己当成和你们平等的人,而不是物品,宠物。这是你爷爷对我说的,他说的也是真的,对吗?”
杨绮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却缓缓点头。
“对,就是这样。”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都在理所当然地按照想法你的想法,替我做决定?你把我当成和你平等的人,可是你有过一次......想过问问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杨绮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双眼睛中透出光,第一次显得格外冰冷,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月光的效果,但是,却实实在在地看得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你爷爷,白天的时候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杨绮垂下眼帘。
“你是怎么回答的?”
没有回音。
沙椤微微低头,手里紧紧攥着的盒子的边沿,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杨绮没有追问,而是继续说道:
“至少在我看来,跟着我爷爷留在祖星是你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难道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只要你想,我会帮你。”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和你在一块儿,去哪儿都无所谓。
杨绮回忆着沙椤先前对他说的话,脑中忽然回响起了这句。
他用有些低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沙椤,你听着,还留在我身边绝不是什么好选择。你应该早就明白了,我并不是你以前想的那样的人。我能够给你思维和自主意识,但不代表我也给得了你别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如果因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而不慎失去,那样......一点都不值得。”
“值不值得,和我想不想有关系吗?”
杨绮愣住了
银色和黑色的眼瞳彼此相视着。隔着月光,仿佛在试图穿透那层迷蒙的薄雾传递着什么。
安静的室内,回响起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怎么,总是犯傻呢?”
沙椤站在卧室左侧的书柜前,一层一层地扫视着那已经被摆得密密麻麻的书本,较高地方,便踮起脚,双手轻轻扶着下层。书名种类很是繁杂,但可以判断出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军事和生物方面的学术知识。似乎是因为书房的空间基本被一些仪器占据,所以书柜被杨绮移到了卧室中。
因为木材的采伐被严重限制,市面上所能见到的纸质书都极为昂贵,杨绮的藏书虽然都完好无损,但大多看上去已经十分陈旧,随手取出一本翻阅,纸张已经被磨损得很软,每一页中间都可以寻见夹着很多字迹不同的笔记条,在这其中,最多的是杨绮本人的字迹。
可以想见,这是很多前辈们认真研读过,并一代又一代地传给了后辈们。杨绮当初为了不让曾祖父失望,同时也为了能投身于自己喜爱的领域,他定是花费了双倍于其他人的精力去学习。
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插回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忽然被一个突兀的名字吸引。
那是一排书籍中最薄的一本,看起来也最为陈旧,不仅仅是这样,就连它的名字本身都让人不能不觉得突兀,仿佛是不慎被混进其中的一般。沙椤忍不住将它从中轻轻抽出来,那极富古朴气息的封面引入眼帘时,他不知不觉被吸引住了。
动手翻了几页,是极为少见的竖排本。纸张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几乎看不太清原本的颜色,但是在仔细辨认之下,任能隐隐约约看清其中的字迹,而在认清的时候,沙椤惊奇地发现,这一排排工工整整的字,竟全部都是手写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眼神扫过这一行字时,沙椤忍不住轻声缓缓读了出来,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在看什么呢?”
杨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进来,看了一眼沙椤手中的书名,忽然眼神疑惑。
“这是......”
“怎么了?”
“不......我都快忘了我这儿还有这本书了。”
杨绮接过沙椤手中那本薄薄的旧书,顺手翻了两下。
“这是我6岁的时候一个老先生送我的手抄本,总觉得讲的又都是些太过虚幻的东西,后来就一直放在一边,没再动过。”
沙椤脑中还在盘旋着方才看过的一些句子,他的记忆力很强,但凡扫过一眼的书都能够将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
“我看得也不是非常明白,不过......感觉很多话都还是讲得挺有道理的。”
杨绮目光一转。
“比如说?”
沙椤顿了一会儿,开口道: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如果我没理解错,这段话的意思应该是说,实力再为强大的人也需谨记持盈守虚,不可过于轻信自身能力,否则容易使自我盲目......真巧,这个道理,是你爷爷先前才对我讲过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你也要记住一点:凡事别给自己做出太多的限定,潜能这个东西是很难说的。有时候即便失败了,也切勿把它当成自己的极限所在。”
杨绮将那本书塞回了原处,在书柜的最上层翻找了一会儿,随即从中抽出了另一本较厚的书。
“那种太过远离实际的书不太适合你,不如看看这本吧。”
沙椤伸手接过后顺手翻开。
“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
这一看就知道是曾祖父当初要求杨绮读过的书。仔细看了两眼,虽然理解起来要快些,内容却似乎不如刚才那本吸引他。
“这本书送给你了。对我来说,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不想拒绝杨绮的好意,沙椤谨慎地将它收下了。
一番对话之后,沙椤也无心再继续看书。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脑中一件差点被遗忘的事情涌上思绪,犹豫再三,他开口问道:
“杨绮......相岩这个人,你知道吗?”
杨绮似乎一惊,转头看向他。
“他是爷爷以前的朋友,不过很多年前就死了。怎么了,爷爷跟你提过他?”
“他,是怎么会过世的?”
“不知道。爷爷他很不愿意提这事,所以我从来没有追问。你怎么忽然对他有兴趣?”
“没什么......只是你没来的时候,闲聊时提起过。”
看杨绮的反应,他似乎连相岩和自己之间的联系都不知情。
不过,曾祖父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瞒着杨绮,再把自己送到他身边呢?
沙椤没有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虽然瞒着杨绮让自己心有不安,但是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研究所今天的事非常多,杨绮一直忙到了下午近七点才和研究人员们一起将手头工作告一段落。松缡和所里的其他领导乘此机会要给杨绮接风洗尘,盛情难却之下杨绮便同意了。就在众人准备出发去和研究所只有十步之遥的松缡的家时,忽然有个刚刚回家的年轻人转身回到了众人面前。
“那个......杨绮先生,外面,有人找你。”
正在收拾资料的杨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找我?”
“嗯......是个小孩儿,好像等了挺长时间了,也不敢进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转移到杨绮身上,那些万分疑惑的眼神让他禁不住有些尴尬,什么也不好说,他沉默着独自走了出去。
在门外等着的果然是沙椤,来找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在祖星的临时居住证刚办下来,而杨绮迟迟没回家,于是沙椤就被杨晋拜托送到杨绮手上,以防他遇到什么麻烦。
因为知道自己在杨绮熟识的人面前露太多面会给他造成困扰,沙椤将东西交到他手中就立即转身走了。就在这时,几个领导们已经纷纷从研究所大门走了出来。
松缡等人一律都没有对这件事询问什么,但其中一位老者在远远看到沙椤的背影时,脸色忽然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