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作为人类在太阳系中第一个进行实验性探索与开拓的行星，如今各国的环境改造区已几乎遍布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由于环境气候与祖星最为接近，因此这里同样也是全国在整个太阳系所有的环境改造区中，人口分布最为密集的一处。如果说祖星已经完全作为了一个政治中心，那么这里现在已经几乎成为了所有国家的经济贸易与科技研究最发达的地方。
离飞船的启动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杨绮的视线已经开始四处游移，并频频低头看腕上的表。神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还是很明显地看得出，他似乎正在焦躁着什么。
由于按规定杨绮必须乘坐专用飞船前往荧惑，杨绮所在的的等候室空间不算大，却异常冷清。除了零零散散几个政界人士正各自低头看着手中的电子屏外，只有杨绮和沙椤两个人无言地面对而坐。看得出杨绮明显的焦躁情绪，沙椤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沙椤忽然用只有杨绮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坐在西北角那个人......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们？”
杨绮抬看了一眼沙椤，但没有将视线转向那个方向，只是将眼帘垂下，以示默认。
“从刚才起就看你好像一直很着急......怎么了？是不是怕‘隐叛’会趁我们离开祖星的时候有什么动作？”
“不是。”
杨绮低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究竟在焦虑什么，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从坐在这里开始他的神经就一直没由来地紧绷着，直到发现其中一个等待的乘客，眼神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自己这里瞟。
虽然不能因为这个就怀疑什么，但是却让他抑制不住心脏莫名的急促跳动。
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即将离开祖星，意味着他可以脱离那里无处不再的耳目监视，所以神经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沙椤又微微朝那个方向看了两眼。那个乘客似乎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中的书上了，他低声道：
“没记错的话......我们坐的这艘飞船四周时刻都会有武装警备，而且，‘隐叛’应该不会这么大胆地在祖星动手吧？”
杨绮睁开双眼。
“‘隐叛’不会到这里来。我不是在担心什么，只是想快点到目的地而已。”
沙椤看着杨绮僵硬的神情，微微皱起眉头。
“你不是会为这点事着急的人。你到底在怕什么，能告诉我吗？”
杨绮诧异地看向沙椤，但回答依旧是良久的沉默。
银色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好像非要追问出个答案来，杨绮叹了口气道：
“别问了，没什么大事。只要我们能顺利到达荧惑就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冷却了大约有几分钟，沙椤另外找了一个话题：
“昨天，我和爷爷见过面了，他叮嘱了我一些事情。”
“既然是特地叮嘱你的，那么你知道就行了，不需要告诉我。”
“说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告诉我，既然决定和你走，就千万不能离开你身边一步。而且，尽量别让懂行以外的人看出我的真身。必要的时候......要阻止你一切出格的举动。”
杨绮眉头不禁一紧。
“什么叫出格的举动？”
“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看爷爷的意思，是不是说让你千万别做出会落人口实的事？”
杨绮沉默了。
曾祖父特地叮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是为了防止自己在3号基地惹其他工作人员非议，那未必太多虑了点。曾祖父本人都一向不拘小节，不会为了这个来特地叮嘱自己。更别说完全用不着让沙椤来替自己提防。
既然不是表面上简单的叮嘱，那么......
难道是让他防着暗处吗？
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浑身发凉，下意识地往西北角落看了一眼，那个乘客刚刚像是无意中抬起的视线，随之迅速移到了下方。
他很善于克制情绪，但是那一瞬间细微的气息不稳，还是让沙椤立即察觉到了。
“是不是......有人在监视你？”
杨绮揉了揉太阳穴。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这种紧张感并不是来源于心虚，但是却一直都在切实地涌上心头。被一双完全找不到的双眼所时刻盯着，就像是随时都可能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被一只暗处的手抓住致命的要害一样。
发自本能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无论再粗神经的人也无法摆脱，更何况是杨绮这样时刻心思重重的人。
“其实......还有最后一件事，是要告诉你的：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什么完全无能为力的事情......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先回祖星找到他。但，要是真的来不及的话......就一切遵循你心里所想的去做。”
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等候室中的广播忽然响起，一遍一遍催促着所有乘客进入飞船机舱，杨绮拎起行李走向机舱大门，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沙椤身上，好像一直在思考着。
“要是真的来不及的话......就一切遵循你心里所想的去做。”
杨绮从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先前的猜测是真的。但如果不是，那曾祖父最后的叮嘱又会有什么意义？
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可怕的预言一样，而这个预言的内容是：他有一天可能会被逼上绝路。
如果遭遇了这个绝路，却连最后的稻草也抓不住的话......
遵循心里所想？
心里盘旋着万般疑问，不奢望能从沙椤那里得到明确些的解答。也许只有真的到了那一刻，他才能得到答案。
但是，他无比渴望那一刻不要到来。
机舱的大门缓缓阖上，飞船启动还有十分钟。穿过站立散乱却不拥挤的人群很快走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杨绮刚在窗口边坐下，才猛地发现，沙椤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迅速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前方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被什么人给缠上了。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让我去找我哥吗？我和他走散了......”
沙椤尽力地想摆脱纠缠，但是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拦着沙椤，即便他转身要走也立即又凑过来。
看着这一幕，杨绮心里窜出一团火，两步走上前把沙椤拽到身侧。
“爷爷不是才叮嘱过你的吗？跟紧我。”
那人看到杨绮时，忽然惊呼：
“0177？你怎么会在这儿？”
沙椤看着面前相互对坐着已经有三分钟左右，始终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的两个男人，默默任由自己在一旁神游天外。
听到那个男子喊杨绮的编号，沙椤也多半猜到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了。和杨绮差不多大的年龄，相貌是“判”的成员特有的出众，虽然和杨绮完全不像，但是身上那几分冷冰冰的气质却有八成相似。
先前无故地被这个男人拉住，一上来就追问：“你主人是谁？”，硬生生把沙椤吓了一大跳。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一眼就认出过不是人类，下意识想到杨晋叮嘱他的事，急急忙忙想要走开。谁知对方竟不依不饶，所幸杨绮及时赶到了。
这个人，对杨绮来说不算熟人也不算陌生。彼此交流的程度也仅限于“认识”而已。自己当时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编号：08－0455，至于名字则是完全忘记了，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人有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自己的名字。只记得他后来专攻的领域和攻击体关系甚密，因此他和曾祖父时常会碰面，杨绮认识这个人的契机也缘由于此。
“先前听说你回祖星了，怎么现在你也要去荧惑？”
杨绮点点头。
“3号基地，我被调到那里去了。”
“那是个好去处。你在镇星已经待了有六年了吧？这么长时间就你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基地里，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连怎么说话都快忘了。”
男子说着把视线移向正一脸疑惑的沙椤，淡淡的表情虽然不像杨绮那么严肃，却也同样让人难以揣测他的思绪。
“这个是你的？很能以假乱真，不过不太像你的风格。”
完全不能理解男子话里的意思，沙椤转头看向杨绮。杨绮的神色有些暗，但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
“怎么看出来的？”
男子忽然笑起来。
“其实我也差一点被骗过去，但是那双眼睛太明显了。刚刚还在想一个智能体的哥哥能是谁，还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看着很眼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似乎对男子略带轻浮的语气有点不满，杨绮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我有义务对自己的智能体进行正确的心理引导，莫非你认为我的做法不妥当吗？”
“那倒没有......抱歉，只是全人类形态的智能体实在太少见，我一时稀奇，忍不住多问了些有的没的。”
察觉到杨绮的语气变化，男子也适时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转向沙椤：
“对不起，刚才发现你是智能体的时候很惊奇，所以很好奇想见见你的主人。是我太鲁莽了，请别见怪。”
男子道歉得十分诚恳，沙椤心里原本被对方随意评头论足导致的不痛快，也因此很快平复下去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那个，您和杨绮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吗？”
气氛有些僵，沙椤便试图换了个话题，男子显然接受了他的意思。
“是啊，我和他是同代人。算来到现在正好认识了有二十年了。虽然不常碰面，但他也算是我活到现在三十多年里，有过的极少数的朋友了。”
话虽这么说，沙椤不确定杨绮这样的性格是不是真的能有朋友。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个ST编号0455的“判”，比他想象的要通人情得多，虽然这种人情味也可以解释为圆滑。
不管是不是，杨绮都不会表示出反驳或者认同，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水壶向男子已经空了大半的杯中又倒了些茶水，随后开口道：
“你这次去荧惑是要做什么？”
杨绮破天荒地主动询问自己的情况，男子似乎很惊讶，随后十分热情地回答：
“对了，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事你肯定感兴趣。荧惑环境改造区的某家公司，前天刚新发布了一种专供机械智能体使用的能量疏导仪器，据说可以把尚未经过转换加工的F型能源直接进行疏导使用。”
沙椤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令他惊奇万分的不是男子说的主题本身，而是......
关于机械智能体，所有在网络上能够搜集到的相关信息，沙椤全都详详细细地查阅过无数遍，相关的知识也早就全部烂熟于心。
但是，他却唯独不知道：什么是F型能源？任何相关资料都没有提过，也从来没有听杨绮讲过。
男子依然继续说道：
“但是话说回来，F型能源本来就可遇不可求，这仪器最多只是让它在转换过程中的耗损减小罢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广泛用途。当然，对你来说还是有用的。”
杨绮下意识看了一眼沙椤，神态里有着说不出的不自然。他第一次觉得，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似乎在对他极力掩饰着什么。
看着面前的人眉头皱的更紧了，男子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于是只好彻底闭口不言。
正在此时，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女子走来，对着男子一口一个“桓纪先生”地喊着，他便很快和那个女子离开了。一直沉默着的杨绮只来得及用眼神和他道了个别，随后便将视线转回了一直看着他的沙椤身上。
“有什么想问的吗？”
沙椤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没有。”
杨绮的眉头渐渐缓舒展开来，像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沙椤的头发。
这个动作一直是杨绮用来安抚他的，但是沙椤知道，此时此刻，安心了的其实是杨绮自己。
如果牺牲了自己的好奇心，换来的是彼此间长久的平静和安宁。
那么，这是个再值得不过的买卖。
不到一个小时的行程后，飞船顺利地在荧惑登陆，走出机舱门时，杨绮又碰见了那个名叫桓纪的男子，他正被那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轻轻挽着，两人有说有笑地一并走下阶梯，标准的社交式笑容。“判”的出众外貌给他们的社交能力提供了极大的先天优势，只不过，这一点从来没在杨绮身上体现出过。
就在即将走进机场时，沙椤无意中看到那个男子在独自背过身去的一刻，似乎对着空气说着什么。
“......到达荧惑，报告完毕。”
下意识调动起最高度的听觉，但是空旷喧闹的机场上，沙椤只隐隐听清了这一点点内容。
